雲的理論

名人推薦：（按姓氏筆畫序排列）吳繼文、柯裕棻、郝譽翔、景翔、馮光遠、蔡明亮感動推薦

從非小說式的書名，到結構獨特、風格多變、內容豐富的內文。作者處處顛覆了一般人對小說的定見，卻又時時給讀者各種驚喜，讓人有全新的閱讀經驗，也令人佩服他腹笥之寬廣。－－景翔（電影評論專家、資深譯者）

城市裡的人啊，終於找到一個機會，抬頭看天上的雲。－－蔡明亮（導演）

作者的第一本小說創作就出手不凡，看似類型專門，卻滿溢感官氛圍。行文優美，想像力豐富，時間場景與雲的故事穿梭切換，看似突兀，卻掌控得非常流暢，一如主題「雲...

雲的理論

　　

傍晚五點左右， 日本時裝設計師Akira‧雲上跟剛剛聘來管理私人圖書室的薇齊妮說著話；朝著天空敞開的落地窗完全過濾了城囂。窗外有雲綿延鋪陳──天天一樣的雲，天天有變化，讓人忘了匍匐其下灰灰濛濛的都會景色。

　　

雲上先生說起十九世紀初的倫敦，還有雲。當時有幾位虔敬的人散居歐洲各處，抬起眼睛看天空、看雲，他們一個個都愛上了雲。英國人何華特就是其一。多虧了他，雲有了「類別」與「名稱」，我們現在都根據他的方式看雲：積雲和層雲，卷雲和雨雲。這套分類法最終遍行世界各地，我們卻幾乎從來不知道應該歸功於誰。雲上先生下了結語：很多發明，包括那些最有貢獻的，發明家往往藉藉無名，消失在他發明的東西背後；除非他有個很懂行銷的合夥人，或者背後有個深具野心的女人，積極策動、卯起來打廣告。

　　

薇齊妮顯然一輩子都沒思考過雲這回事。回家路上，她下意識抬起眼睛，看了看雲。她跟每個人一樣，必須做個受薪的上班族，因此之故，就不太進行思考活動。因為思考是一項工作，需要處在特殊情況下才能進行，需要一點沉默、一點時間、一點規律，也要有一點才華；這是需要訓練的。不過，薇齊妮離開雲上先生家之後，打定了主意，她一定要開始留意「思考」這件事。

　　

有一天，雲上對薇齊妮說，科學家很長一段時間想也沒去想「天空是藍色」的這件事。後來人們開始試著去解釋天空為什麼會呈現出藍色。這是因為太陽本身並不表現出任何顏色，它散發出來的光線也不含任何色彩。太陽只是單純的把不同波長的光、全部的太陽熱力投射到大氣層中，像是分批散裝一樣，映現出紅、橙、黃、綠、藍、靛、紫等色彩。只是這些色彩永遠傳不到我們眼中，它們一碰觸到大氣層的最外層，便和空氣中的細小分子互相碰撞。這些細小的分子使得光線產生衍射，但每個細小分子讓光線衍射的方式並不一致，因而使得光線產生小波長，而不是大波長；如此一來，天空中的空氣會阻擋紅色光、橘色光、或黃色光通過；相反的，它特別容易傳播藍色光，尤其是紫色光。就因為這樣，太陽散發出來的多種顏色永遠無法傳到人的視網膜裡。所以，根據科學家的論證，天空應該是紫色的。然而，就像我們剛剛說明的，天空根本不會是藍色的，只是這恣意的藍色光波才不管有學問的人任何合乎理性的解釋。原因在於，人的眼睛，甚至是科學家的眼睛都不夠敏銳，無法分辨紫色光波，便繼續把天空看成藍色的。

為了幫一頭霧水的齊薇妮理出頭緒，雲上先生盡量依照年代先後順序敘述雲的故事。眼看著故事就要臨近尾聲，再不久就真的沒什麼軼聞好說了。不過，這時湊巧發生一件事，雲上先生接到倫敦打來的電話，對方告訴他阿璧迦．亞貝坎比不久於人世。

　　

舉凡涉及收藏總會圍繞著某一樣珍品打轉，對雲上先生而言，就是氣象界享有盛名的《亞貝坎比元錄》。這份《元錄》由作者的養女阿璧迦珍藏。《元錄》原稿當然只有一份；難能可貴的是，從它成書以來，誰也不准翻閱瀏覽。正因為這樣，反而更加出名。雲上先生不認為阿璧迦願意出售《元錄》。但無論如何，他還是想試一試。他要薇齊妮去說服阿璧迦。阿璧迦是那種頭腦頑固、觀念過時的人，還認為黃種人、黑種人是比馬和狗還要低等的動物，因為馬和狗還可以教、可以訓練。薇齊妮很喜歡說英語，所以樂意跑一趟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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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貝坎比元錄》每一頁只貼了四張尺寸不算大的照片。看照片的性質，就可以了解後來變得比較明理的阿璧迦為什麼不願意對外公開《元錄》的內容…… 雲上先生看見《元錄》的右頁一再畫著相同題材的小圖，看得出來有貝殼、動物的頭像，還有女性的（此略，詳見《雲的理論》）以及一朵一朵的雲。每一幅小圖也都標上了日期。接下來幾天，雲上先生必須住院幾天。他問薇齊妮，願不願意和他一起研究這部《元錄》，看它的意圖到底是什麼？薇齊妮答應了。

兩個禮拜後，薇齊妮又在拉馬克街見到了雲上先生。他人在圖書室裡，被捆在輪椅上。薇齊妮搬了張椅子，坐在他身邊。她語氣堅定而驕傲，說要瞭解李察．亞貝坎比和他的《元錄》，就要從一八八九年十一月英格蘭達特茅斯說起。雲上先生閉上雙眼。他聽她說話，心裡很快活。

　　

和很多創造力旺盛的瘋子一樣，李察．亞貝坎比是個注重秩序的人，凡事有條不紊、一絲不苟、做事很講究方法。而要獨力環遊世界，編撰一部《雲的寰宇圖冊》，則必須嚴格自律才做得到。這麼一個異想天開的計畫，尤其需要細心策畫、循序漸進，亞貝坎比正是執行這個計畫最恰當的人選。當然，這趟旅程的路線是在出發前就仔仔細細規畫好了的，路線的擬定根據的不是行進速度（他又不是為打破紀錄去環遊世界），而是根據他想拍攝哪個季節的雲而定（譬如，他認為不應該錯過南半球夏天的清晨或黃昏），以及他想觀察什麼奇異的景觀（譬如印度季風）。他把第一張照片貼在墨綠色的《元錄》第一頁。他預計在每個地方都拍攝十種型態的雲的照片，每一型態的雲取六個景。最後亞貝坎比會回到他啟程的地方，到時候他理應帶回沒有人敢觸犯的事實真相；到時候，他去參加一八九三年在維也納舉行的國際氣象會議時，理應會讓那些原先懷疑他的學者專家感到羞愧，並紛紛轉而讚揚他的研究成果，還會推舉他擔任國際氣象學會的會長；只是到這時候，他早就體悟了一切、看透了一切；所以，他要急流勇退，回到蘇格蘭奧克爾山丘上堅如堡壘的農莊隱遁起來；到時候，他會帶著他最忠心的獵狗史考特去獵野兔；到時候，來自世界各地年輕、害羞而熱情的知識分子都會來向他請益，儘管他一再謙辭，他們還是堅持稱他為「大師」；到時候，會有氣象學界代表在他七十歲生日時前來為他祝壽；然後，他會久久纏綿病榻，拖了好一段時間才過世，床前圍繞著許多愛慕他的友輩；到他死後，人家會把他的大腦保存在裝著福馬林的玻璃罐裡，展示給後人看；他死後，忠心的史考特也會因傷心過度而喪命；墓園的管理員會發現牠直挺挺躺在新墳邊，小小的心臟早就停止了跳動。

一八八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正中午過後幾分鐘，李察．亞貝坎比離開英格蘭德文郡達特茅斯港時，是四十七歲。他到這時候都還沒有性經驗。他之所以進行這項冒險，是為了寫一本書。但奇怪的是，他啟程時就知道這會是一本什麼樣的書。出發前，他便對自己很有信心，還在達特茅斯港的時候，他就低聲說出書名：《各種不同海拔的大海和天空》；在書名的下面，他還要加個副標，他輕聲念出副標「追尋似水浮雲」，自己覺得很得意。他自己知道，也感受得到這會是一本獨特的書，讓人一讀難忘。的確，三百年來已經有無數的冒險家、拓荒者、學者專家，以及業餘人士將他們的遊歷寫成了遊記，在圖書館裡汗牛充棟。三百年來，無數的異國奇聞軼事一點一滴的在人們口中流傳，但說來說去，說的都是同一回事：生吃昆蟲、活吞爬蟲類等等古里古怪的食物；或是鄙視當地土著的奇風異俗，把人家當笑話，或是因鄙視而引出了悲慘的結局，最後不得不送送小禮物，或拿出獵槍來解決。亞貝坎比讀過不少這一類的異國遊記，知道這些作者不僅不瞭解異國風俗，還只會不知羞恥的互相抄來抄去。他知道在一八八九年時所有異國的題材都有人寫過、分析過、貼過標籤；這個世界從此定了型，也就此了結了。在倫敦大英圖書館的書架上，有耐心的讀者可以找到各式各樣這類的書，談各色不同的人種、物種、不同生命型態的植物、不同的山丘、不同的岩石、不同的貝類、不同的化石。李察．亞貝坎比對這一切瞭如指掌，因為他自己就是在這裡培育自己、涵養自己的，以致身上覆著一層所謂「文化」的古怪外骨骼。不過，他也知道自己要寫的這本書並無法回應這個世紀的匱乏。事實上，到目前為止，沒有人為了描寫天空而啟程遊歷，很多抬頭看天空的人是接受了指令才抬頭的，想抬頭看大熊座，以判斷自己該走哪條路。或者為其他很實際的目的而抬頭看天。或者，在亞貝坎比教授看來更糟的是，有人抬頭描繪日落的景色，是為了顯示自己在探險家的外貌下別有一顆詩人的心，並藉此誘惑女人。從來沒有人只為了看天空上各種海拔的雲無盡的變化，而啟程探險。亞貝坎比就會是這樣的人。這樣的人可以歷經百年都是這樣旅行，沒有任何事、任何人改變得了他。只不過，在他到了馬來群島以後，事情竟然起了變化。

整個夏末，薇齊妮都忙著幫雲上先生清查、註解《亞貝坎比元錄》。自從他在婆羅州落腳以來，《元錄》的內容就遠離了所有國際氣象局建議參酌的資訊蒐集項目；到峇里島以後，亞貝坎比似乎想從肉慾之愛這個取之不盡而又單調重複的領域中，尋回往日失落的時光。不管到哪兒，他都取同樣的景，拍攝女人的（此略，詳見《雲的理論》）。

　　

薇齊妮耐心將雜亂無序的《元錄》梳理得井井有條。李察．亞貝坎比在這部著作中極力想表達的是：宇宙萬物到頭來只依循一個法則，也就是這個世界是由各種形式相同之物組合而成的。亞貝坎比用紅色墨水寫下一個術語：「同構原則」，並在底下畫了三道紅線強調。這部分的文字是在構思後才下筆的，完全沒有畫槓消去的痕跡，筆下顯得安然定靜──只有聖人或瘋子才會這樣專注。李察．亞貝坎比就這樣從一朵雲航向另一朵雲。

當薇齊妮不在身邊，雲上先生就覺得無聊已極。這天，他坐在單人沙發座裡，看著薇齊妮平常坐的位置，心裡抗拒著自己想要對著她坐的那地方說話的念頭。薇齊妮愈來愈少來見他了，她要不是忙著撰寫李察．亞貝坎比的傳記，就是忙著到倫敦面洽新職位，或是到倫敦演講。雲上細細聞著常溫下的空氣，一心希望能聞到薇齊妮留下遲滯不散的香水味。突然，他想起了日本廣島。廣島一開始浮現在腦海時，整座城彷彿籠罩在霧中，雲霧漸次散去，影像愈見清晰。雲上想起了廣島氣象局、美麗的筆直大馬路。他想起一位有著大眼睛的小女孩，臉圓圓的。他突然想起這個小女孩的名字，以及和他一起度過的童年，還有他們親密相依的日子、他們一起玩的遊戲。他想起了，他們喜歡兩個人單獨在一起……他想起來了，通通想起來了，於是他開始哭，哭得眼睛都看不見。但這世界又有什麼好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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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五年，Akira．雲上先生十三歲；那年的夏天，天氣好得異乎尋常。早上一睜開眼睛，奈須就笑瞇瞇看著他；她總是比他早起，也已經穿好制服。上學的時間到了，要走二十分鐘的路才會到學校；他們說好了在上學途中先去小河灣玩。今年的暑期班教怎麼握毛筆，學會了握毛筆才能寫好書法，等戰爭一結束就會開書法課。但是戰爭要到何時才結束呢？

Akira和奈須把衣服脫放在樟樹下；他們要光著身子游泳，待會兒上學才不會全身濕答答；何況，光著身子游泳更有趣。七點二十分到這裡，學校八點半才上課。他們跳進清澈的河裡，爬起來又跳進去，一次又一次。跳一次水只要兩秒鐘，自然而然想再多跳一次，反正花不了多少時間。就因為這樣，全世界的孩子上學都會遲到。再二十分鐘就八點半了，奈須和Akira眼看就要遲到了。奈須先上了岸，跑到樟樹下穿衣服。Akira繼續潛在水中，心想這是最後一次。 Akira在離岸邊三公尺的地方從水裡冒出頭，岸上的奈須正低頭穿第二隻襪子時，女校長陰沉的身影出現在大馬路上。女校長舉起手，握拳，對他們擺出威脅的姿勢。奈須拿襪子遮了一下自己的私處，這動作從遠處看來更顯得荒謬。Akira的反應更好笑，乾脆又潛回水裡去。這時是八點十四分。Akira可以在水裡憋氣好幾分鐘，他攀住了水底長滿青苔的石頭，攀住了粗粗的水草。河水很冰冷。他很清楚女校長不會走下山坡，所以等一下可以否認自己在場。最後這個蠢念頭讓他自己忍不住笑出來，一下子把氣全吐光，他必須趕快浮出水面了。

　　

就在這時候，分毫不差，一道不尋常的亮光，美麗而澄藍，從天而降直直劈入河底。Akira簡直看呆了。一聲轟然巨響，好像來自地底深淵，又從河面橫掃而過。Akira急急浮上水面，兩腳踩穩，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眼前的景物全變了樣，宛如在夢裡，又像到了另外一天，或是另外一刻、另外一個地點，氣溫比剛剛高了許多，而且熱的感覺完全不一樣，還有一股乾燒燒太久的爐子那種難聞的氣味。地面灰撲撲，空氣中浮盪著一股腐臭味，久久不散，聞起來有點酸酸的，也有點油膩的感覺。連天空都變得怪怪的。

Akira轉頭往樟樹看，樹不見了。他光著身子爬上發燙的山坡，再爬到大馬路上，他想問女校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在柏油路上她剛剛站的地方，只見紅紅白白一團像布的東西，Akira走過去，想撿起來；沒想到那團布好重好重，突然，他明白了，嚇得立刻往後退。這團破布其實是女校長的上半身──她的兩條腿都不見了。Akira這時候才忽然明白樟樹為什麼也不見了。但奈須呢？沒看到屍體，讓他鬆了一口氣。走下山坡，他感覺天地間一點聲音也沒有，靜靜悄悄、一片死寂──半徑十公里內的小鳥都死光了，人一樣，昆蟲也一樣；太田川渾濁的水面上浮出許多魚，都翻了白肚。在原來樟樹的地方，他認出奈須熔了一半的的手錶。錶的玻璃外殼不見了，指針緊緊嵌在錶面上，指著八點十五分。

雲的理論

　　

傍晚五點左右， 日本時裝設計師Akira‧雲上跟剛剛聘來管理私人圖書室的薇齊妮說著話；朝著天空敞開的落地窗完全過濾了城囂。窗外有雲綿延鋪陳──天天一樣的雲，天天有變化，讓人忘了匍匐其下灰灰濛濛的都會景色。

　　

雲上先生說起十九世紀初的倫敦，還有雲。當時有幾位虔敬的人散居歐洲各處，抬起眼睛看天空、看雲，他們一個個都愛上了雲。英國人何華特就是其一。多虧了他，雲有了「類別」與「名稱」，我們現在都根據他的方式看雲：積雲和層雲，卷雲和雨雲。這套分類法最終遍行世界各地，我們卻幾乎從來不知道應該歸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