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如此善待陌生人的老喬治——《時光如此輕柔:愛上莎士比亞書店的理由》
一般人對於巴黎的印象,不外乎名牌、艾菲爾鐵塔和一些觀光景點,至於書店倒是受到忽視。巴黎的文化能夠展現多采多姿的面貌,就是善於接納外人。二十世紀初期,一些畫家如畢卡索、馬蒂斯、莫迪安尼、梵谷都曾經待過巴黎,至於作家如海明威、費茲傑羅、安德森、喬伊斯也於此留下足跡。喬伊斯當年的名作《尤里西斯》就是由巴黎的莎士比亞書店推出上市。這家書店的女主人就是來自美國的雪維兒.畢奇,但二戰之後的莎士比亞書店卻更換了主人,這背後當然有一段奇妙的故事。
傑若米.莫爾瑟所撰寫的《時光如此輕柔:愛上莎士比亞書店的理由》,內容就是敘述這段令人感動的故事。有趣的是,老喬治也是來自大西洋彼岸的美國,過去浪跡世界各地,最後落腳於巴黎。一開始在索邦大學修課,閒來無事,用街上要來的錢到處淘書,因此在旅館內成立小型圖書館。某日,鑰匙丟了,以後乾脆就不鎖門。他信仰財產共享和人民公社,先後以咖啡和食物請客。因此,莎士比亞書店的構想就此萌芽。一九五一年八月,喬治的書店正式開張,取名為「密斯托拉」,奉行馬克思名言「竭力奉獻,取之當取」。
一九六二年,雪維兒.畢奇去世,兩年後,適逢莎士比亞四百歲冥誕,喬治買下她的藏書,易名為「莎士比亞書店」(Shakespeare & Co. ) ,平時鼓勵、接納未成名作家、希望每個住戶每天工作一小時和讀一本書。跟雪維兒的書店相比,這家以新面貌亮相的書店也有許多知名作家前來光顧,如亨利.米勒和安娜伊絲.寧,而愛爾蘭作家勞倫斯.杜瑞爾在此創作《亞歷山大四部曲》(The Alexandria Quartet)。
作者能夠完成此書,倒是要歸因於生命的偶然。他是一位加拿大記者,整天為了新聞,到處扒糞,揭人隱私。上個世紀末,報導一位竊賊而遭到了電話恐嚇,為了生命安全,匆匆買了機票,逃到巴黎。不過,住了幾天之後,便幾乎花光身上的零用錢,靈機一動便投靠莎士比亞書店,從此生命出現了轉機。
莎士比亞書店跟巴黎都樂於接納外人,尤其店裡一扇門的門框上漆上—— 「要對陌生人親切,他們可能是偽裝的天使」。這就是主人喬治所展現的善意,但他故鄉麻州的塞勒姆(Salem)在十七世紀曾經發生「獵殺女巫」的醜聞,劇作家亞瑟.米勒曾經以此事件撰寫了《激情年代》(The Crucible),但主旨是影射一九五零年代麥卡錫的白色恐怖,這故事也改編過電影。從部落社會開始,人跟陌生人初次見面,難免帶有不安和敵意,這時善意款待(hospitality),彼此可以拉近距離。顯然,這就是莎士比亞書店所展現的「地靈」(genius loci)。 hospitality後來演變成客棧(hostel)和醫院(hospital),兩者都帶有「款待」之意。獵殺女巫是排除異己的行為,但款待則是積極與異己交流,因此兩相比較,老喬治的確跳脫故鄉舊有的框框。
老喬治宣稱莎士比亞書店是一個「社會主義理想國」,但這並不是說各個住客之間沒有角力,畢竟人具有權力欲望和自尊。這一來,作者一住進書店之後,難免有些疑惑,因為老喬治的條件竟然是要他趕走一位叫賽門的詩人。根據店內掌櫃高楚人的說法,他經常偷錢,又不守規矩,另一個叫克特的住客也建議趕走他。作者跟賽門聊天之後,得知他來自倫敦,有一段得意的日子,但後來由吸毒進而販賣毒品,遭到起訴。作者跟他明示老喬治的決定,他仍然沒有離開的意願。作者也沒有繼續堅持,等到告知喬治,這位書店主人只是開玩笑說:「你中了他的魔法。」日後,老喬治也沒有再提到要賽門滾蛋的事情。
誠如作者指出,如果莎士比亞書店真的是作家的庇護所,那麼,眼前這位詩人還沒有準備好重回現實世界。他沒有全力執行趕人的任務,心中有一種不夠忠心的罪惡感,可是他真心覺得,喬治已經收留這個人那麼久,他絕不想採取克特大膽的建議,把這個人的家當直接丟到馬路上。老喬治愛才跟寬容之心可見一斑!他總是給這些失意人更多好機會,等待他們日後在作品中大放光芒!果然,上帝不負苦心人,後來,愛爾蘭丁格爾鎮的文學祭邀請賽門去朗誦詩歌,而且由作者陪同。當天,賽門朗誦作品的內容是關於「莎士比亞書店前的櫻桃樹已經開花」。
其實,老喬治不管是對人或書店,總是能夠化危機為轉機。一九六八年,巴黎爆發學生運動,學生罷課,工人罷工,使得整座花都風聲鶴唳。當時治安人員時時監控學運分子,而莎士比亞書店也難以倖免,因為老喬治收留一些左派分子。為此,老喬治受到警告,並要他每天用文字回報店內住客的身分背景,然後再送到派出所。從書店到派出所,由步行而騎自行車,固然省下不少時間,但他不勝其煩。最後,老喬治發揮想像力,要每位住客親自寫下自己的自傳,並描述來到書店的機緣,後來警察才收手。
老喬治是一位老左派,二戰之後加入共產黨,時時發言批判美國軍事經濟,甚至揭發冷戰的謊言和反對越戰。書店曾一度被迫停業,他認為是美國背後施壓,之後,法國政府以沒有繳交外國人在法國做生意的相關文件為藉口,禁止書店繼續營業。但他繼續保持強勢,再度收留激進分子,舉辦演講、開放圖書室,接著還寫信向當時的文化部長安德烈.馬爾羅(Andre Malraux),經過一年多的努力,終於取得營業執照。
他並沒有罹患左派幼稚病,成天吶喊革命,或是幻想資本主義即將崩潰!正如同作者指出,在他所期待的「革命」到來之前,他被迫住在資本主義社會裡,以不傷大雅的方式來參與經濟。顯然,老喬治心中念念不忘還是將書店好好經營下去,並繼續照顧未成名的作家。喬治早就學會了過簡單生活,他曾經周遊世界,隨身行李只有一件換洗襯衫,和一本平裝書。開了書店,這些節儉經驗更形重要。他用手洗衣服,只吃最基本的食物。盡量不上餐廳和電影院。在這種生活方式下,不但靠著書店微薄進帳過活、提供伙食,還能夠存錢擴張書店。
作者洞察到喬治的生意經,因為喬治認為賣書不一定能夠致富,但他善於運用腦筋,才得以讓莎士比亞書店持續經營下去。印製明信片賣給遊客;從教會買二手書,然後高價轉售;把外表尚新的二手書偷偷塞在原價出售的新書中;書店營業到十二點;挨家挨戶賣書等等。最大的創舉——亨利.米勒《北回歸線》在美國遭到查禁,他拜訪巴黎各個美國學生住處,推銷這本不道德的書,很少有推銷不成的時候。
毫無疑問地,作者深具洞察力、精準掌握書店的生態,但行文之間也坦率交代自己的心理問題。比如說,一位來自波士頓的史考特本身研究班雅明,特別來到巴黎探查這位德國思想家所留下的足跡。老喬治向來欣賞有才氣的新住客,每逢客人前來造訪,總是大力推崇一番,甚至表明出國期間史考特可以住在他的臥室。對此,作者認為史考特已經取代他,成為喬治的頭號助手,嫉妒之心油然而生。但後來史考特跟一位叫蘇菲的女住客太親近,使得喬治大為不滿,於是兩人開始貌合神離,歸根究柢就是喬治不希望住客因愛情而破壞情緒,畢竟愛情大多以毀滅收場。
看來在莎士比亞書店裡,美好的愛情跟婚姻總是短暫的,而令人難過的衝突、嫉妒也是短暫的。不過,也因此穩住書店的未來。首先,喬治有兩次婚姻和一些愛情的火花,而第二次婚姻生下女兒雪維兒,但太太總是希望喬治好好照顧這個「小家庭」,但他太愛護書店和住客所形成「大家庭」,致使兩人以離婚收場。這一來,女兒便跟媽媽前往倫敦定居。此時,作者擔心老喬治身體老邁,來日不多,而喬治也得知一位旅館大亨企圖收購書店。喬治很怕死後留給女兒,卻被太太從中搞鬼,轉賣給大亨,以便賺一大筆錢。最後,所有住客也不再為了小事而心懷鬼胎,大家齊心協力運用各種方式保住書店。
其中,還是善解喬治心意的作者想出最有效果的方案——說服她女兒擔任接班人。作者親自到倫敦跟他女兒見面,並轉達喬治的心意。幸好,雪維兒回心轉意,決心回到巴黎,繼續經營莎士比亞書店。
本書以生動的文筆敘述莎士比亞書店主人喬治的大半生,誠如作者指出,「……是的,它在文壇有極高的重要性,可是更重要的,莎士比亞書店是個庇護所,就像對岸的教堂一樣,是一個主人讓每個人取之當取、竭力奉獻的地方。」不過,另一方面也記錄了作者精神成長的歷程——過去為了私利,到處揭人隱私,但受到喬治的感染而為書店、他人貢獻一己之力。也難怪作者在結尾強調:「和喬治在一起、住在莎士比亞書店徹底改變了我,讓我質疑被我拋棄的生活、以及我真正想要過的生活。現在,我坐思、我打字、我努力成為更好的人。人生是未完成的課題。」
《時光如此輕柔:愛上莎士比亞書店的理由》能夠在台灣上市,非但適逢其時,而且可以激起更多話題,因為獨立書店相繼亮相,例如唐山書店、小小書房、青康藏書房、有河書店、茉莉二手書店、雅博客、胡思、永樂座以及舊香居書店等等。值得一提的是,在這些店裡經常舉辦新書發表會,鼓勵年青作家,並積極跟讀者互動,相信這些書店對文化的貢獻絕不亞於一家大學!
作家 辜振豐
譯後序
後來呢?整本書讀下來,這位作風獨特、愛喝青島啤酒、堅持為文人建立馬克思理想國的壞脾氣老人喬治,形象已經深深刻印在我腦海,遙不可及、卻又彷若故知。因此,翻譯完這本書,我急切想要知道喬治的現況,想知道早已成為觀光勝地的莎士比亞書店、是否還堅守著文壇「原點」的理想。
傑若米.莫爾瑟於西元二○○○年亡命天涯、來到巴黎、意外住進莎士比亞書店,當時喬治已屆八十六歲高齡,十一年後的如今,喬治是否依然健在?是否依舊站在幽暗的書店角落,滿意地欣賞他一輩子的事業結晶,鞭策留宿作家寫出像樣的作品?
於是,我寫了一封電子郵件給書店目前的經營者、喬治的女兒雪維兒,詢問書店現況、並表達我想要造訪書店之意。出乎我意料之外,我很快便接獲回信,我從雪維兒活潑熱情的字句中,彷彿看見了一頭俏麗金髮的她露出亮麗的笑容。
雪維兒當初也沒想到,當時才二十一歲的她在莫爾瑟的居中牽線下重返巴黎,進而愛上莎士比亞書店,還從父親手中接下書店管理工作。她傳承父親的哲學:「要對陌生人親切,他們可能是偽裝的天使」。留宿作家、延續說書會和周日茶會的傳統,但年輕的雪維兒也為這家已有六十年歷史的老書店注入新血。她說:「書店每天擠滿觀光遊客,興匆匆地談論著二○年代和五○年代的豐功偉業。這家書店不應該只是巴黎的歷史,它也正在創造未來。」
自西元二○○三年起,希薇亞創辦了兩年一度的文學節活動(Festivalandco),想要藉此喚醒巴黎文壇,激發大眾熱情。活動邀請當代作家與詩人介紹作品、進行對話,至今已成為巴黎藝文界引頸盼望的盛事。二○一○年的文學節,曾因經銷錯誤而與喬治鬧翻的費林蓋堤也應邀出席。
除了文學節之外,書店也邁入了現代化。雪維兒將店裡兩萬八千本新書納入電腦庫存系統;並大幅增加法文小說英譯本藏書、刪減旅遊指南。同時,她嚴格要求留宿店裡的作家每天必須分攤書店工作幾個小時,還將留宿人數限制在六人以內,希望能在兼顧實際面的情況下,繼續恪遵書店好客的傳統。
雪維兒在給我的回信中提到,莎士比亞書店一直給作家、詩人、翻譯者和愛書人士家一樣的感覺,他們很歡迎我的到訪,希望有機會與我喝杯茶或紅酒。我也表示,必定在不久的將來帶上葡萄美酒與他們分享,只可惜雪維兒告訴我,她現在不准她老爸喝酒了,因為老喬治今年已經九十七歲,即使身體依舊健朗,也不宜貪戀杯中物囉!
劉復苓於布魯塞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