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鹿兒島本線往門司方向,在博多的前三站有個叫香椎的小站。從這個小站下車往山邊走可以到達香椎神社的遺址,往海邊去則可通往博多灣的海岸。
前面的「海之中道站」帶狀般地蜿延著,盡頭就是志賀山,往左看去則可以眺望能古島美麗的側影。
這海岸被稱為「香椎灣」,也就是古時候的「橿日海灣」。神龜四年前後任太宰師的大伴旅人曾到此吟詠:「香椎灣,諸位莫避白袖濕,採菜佐早餐。」(《萬葉集》卷六)
不過,講求功利的現代社會已經很難理解古代王朝的抒情趣味了。一月二十一日清晨六點半,氣溫嚴寒,一名工人正經過這海岸。他不是去「採菜佐早餐」,而是要趕往位於名島的工廠上班。
天色剛亮,遠處還籠罩著乳白色的晨霧。志賀島和海之中道一片朦朧。冷風帶著海潮味徐徐吹來。工人豎起大衣衣領,低垂著頭匆匆趕路。這礁岩嶙峋的海岸大概是通往工廠的近路,他每天總是走這條路徑。
這時候,異於往常的事情發生了。他低垂的目光赫然被黝黑的礁岩上的兩個物體吸引住。由於看慣了海岸的景色,那兩個物體顯得特別礙眼。
太陽尚未升起,兩個物體冷冰冰地躺在青白色的晨光當中。除了衣角隨風掀動之外,只有頭髮略為翻飛,黑色的皮鞋和白色的布襪幾乎動也不動。
工人看到這幅景象嚇得拔腿往回直奔。他跑到鎮上去,用力拍打派出所的玻璃門。
「不好了,海邊有死人哩。」 「死人?」剛起床的老警員哆嗦地扣著上衣的鈕扣,回應語調慌張的報案者。 「嗯,有兩具屍體,一個男的一個女的。」 「在什麼地方?」老警員被這突如其來的案件嚇得瞪大了眼睛。 「就在海邊,我帶你去。」 「好,你等我一下。」
老警員雖然有點慌張,但仍記下報案者的住址和姓名,打電話向香椎分局通報。接著,他們二人倉促地走出派出所,冷冽的空氣中只見他們頻頻吐著白氣。
海風習習。工人回到剛才經過的海邊,兩具屍體依舊冰冷地躺在那裡。由於這次有警察陪同,心情上鎮定許多,他這才得以看清屍體的全貌。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具女屍。她仰躺著,眼睛閉著,嘴巴微開,露出潔白的牙齒。臉孔呈薔薇色。死者穿著灰色的防風外套,裡面是栗色的衣服,白色的衣襟微翻著。她規規矩矩地橫躺著,衣服一點也不凌亂。衣袖在海風中微微飄動,偶爾露出黃色內襯來。她的雙腳整齊地平放著,腳上穿著乾淨的布襪,腳底沒有任何污跡,身旁還整齊地擺著一雙膠製夾腳鞋。
接著,工人把目光移向那具男屍。他側著臉躺著,看起來血色紅潤,像是喝醉了倒臥在地上而已。深藏青色的大衣底下露出褐色的西裝褲,雙腳隨意平放,腳上還穿著擦得晶亮的黑色皮鞋,褲管下露出紅藍相間的襪子。
兩具屍體緊緊相俟,幾乎沒有任何空隙。礁岩的裂縫中爬出一隻小螃蟹,正往扔在男屍身旁的柳澄汁瓶裡爬。
「他們大概是殉情的吧。」
老警員看著那兩具屍體,感慨萬端地說:「真是可憐啊,年紀輕輕就這麼尋短了。」 這時候,天色漸漸明亮起來了。 接獲香椎分局的緊急通報四十分鐘之後,褔岡分局派出的刑事組長和一名刑警、法醫以及鑑識小組趕抵現場。
他們從各種角度給屍體拍照取證,個子矮小的法醫蹲了下來,說道: 「這對男女喝了氰酸鉀。」
法醫繼續說道:「膚色呈現這種美麗的薔薇色就是氰酸鉀中毒的特徵。他們可能是和著柳澄汁喝下的。」
扔在一旁的空瓶裡還有橙色的殘液。
「法醫先生,他們死亡多久了?」刑事組長問道。他蓄著短短的鬍鬚。 「我得回去仔細化驗才能查明,不過推估死亡時間不會超過十個鐘頭。」 「十個鐘頭?」刑事組長喃喃自語地環視周遭。他心想,照這樣推算,那就是昨天晚上十點到十一點之間囉?他似乎在腦海中想像這對男女當時殉情的情景。 「他們是不是同時喝下氰酸鉀的?」 「沒錯,他們是喝了摻氰酸鉀的果汁。」 「而且還死在這冰冷的地方。」
有人自言自語似地低聲感嘆道。法醫尋聲望去,原來說話者是穿著皺巴巴的大衣,年約四十七、八歲,削瘦而其貌不揚的刑警。
「喔,鳥飼君,」法醫朝一臉枯瘦的刑警說道:「你這種說法是活人的觀點,死亡的地點從來不存在冷暖的問題。不過這麼說來,這果汁倒也不是冬天的飲料。而且,死者還有……」
「一種反常的心理,一種有別於常態的恍惚心理。」法醫笑著繼續說道。
聽見體格矮小的法醫說出這種不合時宜、文謅謅的譬喻,在場的刑警起了一陣小小的哄笑。
「服毒自殺需要莫大的勇氣,看來他們是決心尋死的。」刑事組長這樣說道。 「組長,這不會是強迫殉情吧?」一名操著地方口音的刑警問道。 「看起來不像是強迫殉情。他們兩個衣著整齊,也沒有打鬥拉扯的痕跡,應該是在兩廂情願的情況下喝下氰酸鉀的。」
現場情況確實如此。女的姿態端正地躺著,白色布襪旁還整齊地擺著一雙塑膠夾腳鞋,看起來像剛脫下不久,而且雙手還平放在胸前。
得知這起案件是殉情自殺以後,刑警們才露出鬆緩的表情。現場沒有犯罪跡象,換句話說,他們不必追捕兇嫌。
兩具屍體被搬運到分局後,刑警們也縮著身子坐進警車裡。再次恢復平靜的香椎灣沐浴在微弱的冬陽下,海風習習吹拂。
搬送到分局的屍體又被徹底檢查一番,每脫下一件衣服便拍照存證。
鑑識人員在男屍的上衣口袋裡找到一張名片,這才得知他的身分。他的名片夾裡還有一張阿佐谷至東京的電車月票。男子名為佐山憲一,三十一歲。名片右上角清楚印著「××部××司××科、副科長」的頭銜,左下角則是他的地址。
在場刑警不禁面面相覷,××部××科不就是被舉發了某件貪瀆案,每天在報紙上鬧得沸沸揚揚的單位嗎?
「他身上有遺書嗎?」刑事組長問道。
為此,他們搜查得特別仔細,但是並沒有發現類似遺書的東西,只從男屍身上找到一萬圓不到的現金,以及手帕、鞋拔、對折的昨天的報紙,和一份揉皺的火車餐廳發票。
「火車餐廳的發票?連這種東西也帶在身上啊。」
刑事組長接過這張發票,仔細地將皺摺展平。這大概是死者不經意地塞進口袋才弄皺的。
刑事組長細數著發票的要點,「日期是一月十四日,七號車廂,一人份,共計三百四十圓,由東京日本食堂開具的發票,並沒有註明吃了什麼東西。」 「這女的是什麼身分?」
他們在女屍對折的皮夾裡找到約八千圓,以及四、五張女用名片,都是同一人所有。名片上的行書體寫著:
東京赤阪、小雪日本料理店、阿時。
「原來這女的叫阿時,這麼說,她應該是小雪日本料理店的女侍。」 「官員和日本料理店的女侍殉情,這種事倒很有可能呢。」刑事組長這麼判斷。
然後,他命令部屬發電報到死者名片上所載的地址知會一下。
經過法醫仔細檢查,死者身上並沒有明顯外傷,兩者的死因都是氰酸鉀中毒,死亡時間推定為前一天晚上九點至十一點之間。
「這麼說來,他們是在那段時間在海岸散步,然後一起服毒自殺的。」有人說道。 「服毒之前他們一定還捨不得離開這個世界。」
然而,從驗屍的結果來看,兩人在死前並沒有做愛的跡象。得知這項結果後,刑警們都大感驚訝。有人還感嘆說,他們死得真乾淨哪。
兩人的死因確定為氰酸鉀中毒。
「他們好像是十四日那天離開東京的。」主任一面看著發票上的日期,一面說道:「今天是二十一日,那他們一個星期之前就出來了。可能先到處遊玩,然後到褔岡來決定自殺場所的。這列車號碼七是什麼是意思?快去車站問問看!」
一名刑警立刻打電話到車站詢問,並向主任回報:「列車號碼七代表該列車是由東京開往博多的特快車———晨風號。」
「什麼?到褔岡的特快車?」
刑事組長覺得納悶,旋即命令刑警:「這麼說,他們是直接從東京來褔岡的,那他們這個星期一定在九州附近走動,而且還帶著皮箱,我們必須先把皮箱找出來。你們拿照片到市區的旅館調查一下。」
「組長,」一名刑警趨上前來,「那張發票能不能借看一下?」
他就是又黑又瘦、眼睛很大,滿腮鬍鬚,發現屍體當天一起去香椎灣辦案的刑警。他身上的大衣滿是皺痕,裡面的西裝皺巴巴的,項間的舊領帶也扭曲變形了。這名資深中年刑警名叫鳥飼重太郎。
鳥飼刑警用枯瘦髒污的手指攤開發票,自言自語似地說:「一個人用餐?男的單獨在餐廳吃飯?」
主任打斷他的話:「可能是女的不喜歡吃東西,所以沒跟他到餐車去。」
「可是……」鳥飼欲言還休。 「可是什麼?」 「組長,女人是比較貪嘴的,即便吃得很飽了,但如果同伴要吃東西,通常也會吃點布丁或咖啡之類的東西。」
刑事組長打趣地笑著說:「你說得也有道理。不過,那女的也可能飽到沒辦法陪他吃東西呢。」
鳥飼刑警好像想說些什麼,但最後還是沒有說出來,便兀自戴上泛舊變形的帽子———這頂舊帽似乎更增添鳥飼重太郎的個人形象,拖著鞋跟磨損的皮鞋走到外面了。
刑警們離去之後,局裡顯得格外冷清空蕩,只留下一、兩名刑警,時而為火爐加炭,時而幫組長端上茶水。
整個上午就在這種狀態中悄然而過,但夕陽斜照之際,驀然傳來凌亂的腳步聲。 這並不是刑警們回來,而是新聞記者們蜂擁而來的腳步聲。
「組長,聽說××部的佐山副科長在這裡自殺了?我們剛才接獲東京總社的通知,著實吃了一驚呢。」
他們蜂擁而至,不停喧嚷著。看來大概是今天早上東京的報社獲知分局已發出電報,於是趕緊通知褔岡分社的記者來採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