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愛與關係的替代宗教
台大外文系 朱偉誠助理教授
和其他二十世紀初的現代派作家不同,D. H. 勞倫斯在人們心目中始終有一種既熟悉卻又陌生的感覺。一方面,在其他現代派作家還被視為風格前衛晦澀難懂之時,勞倫斯早因為充滿禁忌吸引力,而榮登「必讀禁書」的私房閱讀書單:年輕時候,誰沒有偷偷摸摸翻閱《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臉紅心跳經驗呢?然而在喬伊斯、吳爾芙隨著經典化而逐漸為眾人熟稔之後,回頭來重讀勞倫斯,卻出現一種難以蓋棺論定的不確定感,反倒不如其他那些被解讀分析徹底征服的現代主義經典(《尤里西斯》、《達勒威夫人》),那樣的讓人在閱讀時知所進退,不能不說是個極耐人尋味的有趣現象。
我只能說,勞倫斯作品所具有的「現代」面向顯然更為深沉,或者應該說更切身地成為我們生活中的核心部分,而且依然如此,所以我們才無法以客觀理解的跳脫態度從容不迫地去掌握它。我指的自然是當代生活中,視愛情與所謂「關係」(relationship)為生活最重要中心的這種廣泛信仰──這也正是勞倫斯的核心著作,尤其是這本《虹》(1915)的關切所在。同時勞倫斯為了傳遞此種信仰所創發出來的那種簡單、豐富、神祕的小說語言,也遠比其他那些形式上的創新(如語言實驗、意識流等),要來得難以模仿,或是說在模仿時得其神髓,以致成功跟隨者極其有限,這也可以明顯見證於《虹》這本小說。
的確,《虹》寫在勞倫斯創作生涯早期的一個轉戾點:沒多久之前他才以《兒子與情人》(1913)一書奠定他作為小說家的地位,但自此他便揚棄了那種比較傳統的、著眼外在事件發展的敘事方法,而轉向探索人內在心靈的複雜深遂。在小說一開始,我們就不尋常地見到勞倫斯以「男人」與「女人」這樣的全稱,來描述故事的焦點布朗溫家族,同時界定他的「兩性觀」:即務農的男人比較契合且安於土地生命的脈動,而女人則有著高遠的想望因此比較不安於此。也就是說,男人(尤其是勞動型的男人)的生物性較強,而女人則關注更具競爭力的知識與權力利基,這種差異(及其變化)即構成了男女關係的根本問題所在。
儘管小說很快就把故事聚焦到第一代的湯姆.布朗溫的身上,但敘事的重點卻始終不在情節事件的發展,而在人物內心世界的感受與態度,但卻又與吳爾芙式的意識流不同。意識流如此沉浸在個人意識世界的聯想流轉之中,以致幾乎完全凌駕了外在事件的進展,但《虹》的故事進展其實頗為快速,只是敘述的焦點不在發生了什麼,而在這些發生對於主角的心理效應如何。勞倫斯指涉不明的「全稱」的敘述,使讀者無從確知湯姆?布朗溫在婚前究竟發生了哪些情愛故事,卻細膩地知道他內心的掙扎與追尋:那是精神與慾望的難以平衡,以及對外國莫名的渴望,而這種渴望最終使得他選擇了一個先生過世、獨立帶養一個女兒的波蘭女人。
任何有機會閱讀勞倫斯原文的讀者,都會清楚意識到那是何等獨特的美感經驗,因為勞倫斯以接近英文原初樣貌(指未受到拉丁化的繁複影響)的簡單句型與字彙,來描繪主角們的內心世界與對特定事件的情感反應,卻達到令人驚訝的細膩深度,其功力少有能出其右者。然而更重要的是,這樣的寫法讓讀者意識到個人感情世界的曲折豐厚,自此開啟了一套審視與表達這個私密領域的可用語言。事實上,《虹》這本小說中那許許多多充滿想像與洞察力的細緻描繪,正是它的精髓所在,值得讀者細細體味。之所以要特別強調此點,是因為一般關於勞倫斯作品的討論,總過度著眼於他所關切的文化主題與社會批判,以致忽略了這樣一部經典作品在實際閱讀時真正撼動人心之所在。
當然試著了解與整理勞倫斯在文化與社會方面的批判立場也是極其重要的,因為這提供了理解他作品的宏觀視野。關於此,我們不妨從《虹》有些複雜的創作歷程來觀。最早勞倫斯寫成的,其實是處身現代的娥蘇拉(後來成了布朗溫家族的第三代)成熟之後的情愛關係,也就是繼《虹》之後出版的《戀愛中的女人》(1920)故事的最早版本。然而在創作的過程中,勞倫斯感到有必要向前回溯她所從來的家族與歷史脈絡,所以把故事溯源延伸到她的前三∕四代(一般說是三代,因為最早那代只短短幾筆帶過),從而勾勒出整個布朗溫家族自十九世紀中以來的變化,而這也就是《虹》的主要情節。至於最初構思撰寫的那部分,則進一步發展成《戀愛中的女人》一書,套用這幾年好萊塢電影推廣成功的說法,《虹》其實是它的前部曲(prequel)。
這樣的作法,為勞倫斯筆下的現代男女關係(即娥蘇拉所代表的)提供了一個極富意義的歷史縱深,因此《虹》的讀者必然會對照比較書中的三段關係──即湯姆與莉迪雅、安娜(莉迪雅和前夫所生的女兒)與威爾?布朗溫(湯姆的侄子)、以及他們的女兒娥蘇拉與波蘭友人之子安東這三對──彼此之間能夠運作或不能運作(work out or not)的狀態及其關鍵為何。縱使論者多半從這三段關係的由「美滿」到「缺憾」到「失敗」,看到勞倫斯對工業化與現代文明發展的嚴厲批判與悲觀態度(的確書中也不乏支持此種論述的場景描繪),然而比較微觀的角色個性與相處態度,或許才是更具解釋力的緣由所在。事實上小說的主體更多著墨於此,且對大議題不那麼有興趣的一般讀者也當能從此中獲得更大的共鳴。
儘管這三段關係都有異國成分(其中一人總有波蘭背景),但無疑第一代的湯姆與莉迪雅才是標準的異國婚姻,因為莉迪雅是隨前夫來英國的移民,然而兩人的關係卻能夠在小小的波折之後,在某種揮之不去的差異性與不理解之上,建立起深層的聯繫。相較之下,儘管彼此之間本有家族聯繫,也有強烈的相互吸引力,但第二代的安娜與威爾之間卻有著不斷的拉扯與頗深的裂痕,那是兩人對宗教態度的歧異以及對自我個人的堅持。到了第三代則更糟,在肉體的激情之外,娥蘇拉與安東之間完全缺乏心靈的交流,以致最後只能在彼此都深感受傷的情況下分手。
這自然只是極其粗略的梗概,詳細的關係進展變化、問題與危機的出現、乃至進入另一階段或是無奈的漸行漸遠,正是整部小說鋪陳敘述的重心,也是其精采所在,既無法也不該脫水壓縮成乾枯的摘要敘述。因此我只打算就其與全書主題有關的宗教隱喻層面再加解說。小說名為《虹》,所用的典故自然是聖經創世紀中大洪水之後,上帝與倖存的諾亞立約,要使其後代「生養眾多」的永久記號(參見第11章)。然而這個宗教的典故,在書中卻用來賦予布朗溫三代的男女關係一種宗教的重要性。針對這三段關係,勞倫斯在關鍵時刻(第3章、第6章、及全書末)都分別以這個典故意象來描述其個別的狀態,其用意十分明顯,無非是要讓人正視並且了解男女關係的神聖性,因為這正是人類文明的基礎。
所以透過《虹》,勞倫斯其實是在打造一種愛與關係的替代宗教,這在當時縱有些駭人聽聞,在今日卻是人們價值意義的主流觀點。相信當代讀者必能從書中關於人與人親密關係(包括父母與子女,以及同性戀)的洞察描繪中獲得不少共鳴與收穫。在這樣的基礎上,我們可以進一步去反思勞倫斯對於現代物質文明的批判(主要集中在娥蘇拉的部分以及故事續集的《戀愛中的女人》)。儘管後來的歷史發展與反向彌補,已大幅軟化了我們對於工業化與資本主義剝削土地以及勞工的醜陋印象(以致勞倫斯的批判看似有些過時),但是其深層的本質不僅沒有改變,甚至還有變本加厲的態勢,所以《虹》懷舊地帶領我們回到這一切變化的起點,然後如此細微動人地呈現這個變化的過程,還是值得我們耐心傾聽,然後在當下看似豐富的精緻物質世界中,去反思我們所失去的土地親近與生命脈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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穹風(網路小說作家)
大抵而言,要能將一種思維與主義發揮得淋漓盡致的文學作品,通常是長篇小說;而浩瀚的文學巨著中,要能在漫長的時間線與眾多的人物描寫裡,既不偏離主題與主軸,又詳盡描繪人、事的來龍去脈者,則少了許多。在這些少數的作品中,能跳脫當代,超越該時代的道德倫理規範,去強調作者的精神的,則少之又少。D.H. 勞倫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一八八五年九月十一日—一九三○年三月二日),廿世紀的英國寫實主義的文豪,也是最具爭議性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當之無愧。
D.H.勞倫斯最眾所週知的作品是《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該故事在當時曾因涉及「猥褻罪」而被英國政府詳加審查,但勞倫斯另外一部與《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有著相同的故事描寫發生地點──英國諾丁漢郡的《虹》,卻比《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更早了十餘年,就將作者的風格與精神徹底展現,且充實飽滿而又韻味十足。讀者在為《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震撼之餘,更應該讀讀較鮮為人知,但卻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虹》。
《虹》透過一家三代的平凡生活,透視英國從農業社會,進入工業社會期間的轉折,這轉折對於整個世界是正面的,但對平民百姓而言,卻在內心有著巨大衝擊。勞倫斯用巨細靡遺的描寫,讓住在諾丁漢郡馬什莊園裡的布朗文一家人,歷經如此一個劃時代的變遷,其中有男有女,各有其不同的遭遇,並展現出他們對生命的期許,以及因應時代改變,所有的不同應對方式。身處時代變化的期間,紅塵男女應該如何自處?現今社會,我們一樣面臨這問題,藉古觀今,更發人深省。
故事中的第一代人物主角是湯姆.布朗文,他娶了來自波蘭的寡婦為妻,住在保守的莊園裡,外界變化正如火如荼,但他們卻選擇避世安居。馬什農莊是一個避風港,是安穩的家,對很多在現代社會中適應不良的人而言,這樣的生活反而更叫人嚮往。
湯姆之妻的前夫雖然過世,但卻留下名叫安娜的女兒。安娜後來嫁給同家族中的威爾.布朗文,他們對於接受新的時代,起先有著濃厚的興趣與熱情,但人力未必能夠勝天,也不是每一種個性的人,都能適應社會的轉變,最後這對夫妻失敗了,他們無法過著最初那理想中的生活,反而只能在病態的生活行為中,宣洩那份被扭曲後的熱情。勞倫斯細膩地刻劃這兩人之間的微妙心理轉折,更讓後世的讀者在閱讀中,不斷被吸引進去,隨這對夫婦的愛恨情仇而悲喜交錯。
威爾.布朗文與安娜的長女名叫厄秀拉,第三代的她接受過完整教育,正式踏出農莊,就讀大學,也擔任過教職,對她而言,新的世界是正反不斷交錯的,人因為新社會的繁複體系而得蒙便利,但卻也看到了許多黑暗面。厄秀拉在這之間掙扎,也努力追求屬於自己,真正平等的兩性關係。
不用曲折離奇的劇情,也無需過度渲染的對話,勞倫斯採取非常冷眼的角度,引領讀者進入他的充滿寫實主義的小說世界。一九一五年《虹》甫一出版就被禁,原因是這部作品寫到了關於女同性戀的內容,勞倫斯並不避諱於世俗的眼光,在諸多著作中都能貫徹自己的觀點,對「性」的描述也坦然而不矯揉。
而《虹》除了描述大時代裡,人物的心理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反覆勾勒著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戰爭與和平,包容與妥協,勞倫斯曾說過,只有女性才能觸發男性的創造力與生命力,而女性只有在她身為一個「純粹」的女性,並與她生命中最「純粹的男性」彼此相呼應時,才具有生命意義。這說來玄妙,但看到厄秀拉歷經人生諸多曲折,最後終於體認到自己的歸屬時,那種心有戚戚、感同身受的箇中酸楚,才更叫人在無聲中,倍覺蕩氣迴腸。
D.H.勞倫斯是英國近代文學史上的大文豪,《虹》,是最好的證明之一。
迷人的原始激情——《虹》
郝譽翔(東華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D.H.勞倫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1885-1930)是二十世紀初年英國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他的重要地位,不僅在於他的文學成就,還在於他作品一貫引起的強烈爭議性,尤其是他的兩部重要小說《虹》和《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都因為書中充斥著大量的性愛描寫,而被當作色情書籍查禁。這對於D.H.勞倫斯本人而言,當然是一個沈重的打擊,使得他的經濟更加的拮据,生活一直處在窮困潦倒之中,然而,卻也從此引起了更多讀者對於他的好奇。直到今天,勞倫斯都仍然可以說是知名度最高、讀者群也是最廣的英國小說家。
不過,讀者若是抱著窺奇的心態,卻很可能會對這本在一百年前,被英國政府劃歸為色情小說的《虹》大失所望了。以二十一世紀的道德尺度來看,相較於目前動輒就會冒出一大串「陰蒂」、「陽具」等性器官名詞的小說,《虹》的情慾場面簡直像是三點不露,太過保守了。不過,話又說回來,難道《虹》真的是保守嗎?
如今閱讀《虹》,最讓我感到震撼與訝異的,並不是其中的性愛描寫,而是作家到底從哪裡產生出如此巨大的熱情來?又怎麼能夠如此誠實,而且勇敢的去召喚出小說中人物波濤洶湧的內心?和D.H.勞倫斯相較之下,近年來所廣泛流行的情慾書寫,看似十分大膽,百無禁忌,但這大膽卻往往只是停留在外表的裸露上,而究其內心,卻是相當的冰冷、疏離、空洞與漠然,性愛與死亡,幾乎已經成為一體之兩面了,而殊少來自於生命底層的激情、顫動與歡愉。可是《虹》卻不然,我以為,它被查禁的原因,可能不在於表面上的露骨大膽,更在於它文字所帶來的強大煽動力,煽動人(尤其是女性)出軌的慾念,點燃追求自由的渴望,勾引人去叛逆、脫逃、質疑,並且顛覆一切現實中的秩序。而這些無關乎露不露點、或是道德尺度的問題,而是關乎人類內在潛藏的能量。
絕大多數的批評家都一致指出,D.H.勞倫斯的小說與弗洛依德心理分析學說之間,存在緊密的關係,而他也特別致力於呈現人類的內心生活,以及精神世界的繽紛、繁複、深沈與多變。在《虹》這本小說中,勞倫斯透過布朗文一家三代的故事,而以第三代的長女厄秀拉作為主角,細膩、而不厭其煩的再三揭示出父女、夫妻、情人之間的愛與怨,難以克制的激情,以及突然之間,就會無來由爆發出來的厭惡與仇恨,甚至是父女之間的曖昧情愫。種種矛盾、莫名所以、卻又高亢的情緒,在書中全都攪成了一道又一道的漩渦,把讀者捲入其中。
換言之,激情,是《虹》最迷人的地方。D.H.勞倫斯成功捕捉到了在進入二十世紀科技文明以前,人類所擁有的最後一股熱情,而那熱情的源頭,不存在城市的歌樓舞榭,而是在於原始的大自然中。那熱情,會讓生活在一百年後的我們,看了都非常的羨慕甚至嫉妒,並且納悶:這股讓人類生命發光發熱的活力與慾望,究竟都跑到哪裡去了呢?而在這一百年來科技文明快速發展的進程中,我們又遺忘了什麼可貴的東西?
D.H.勞倫斯認為,這個世界的真面目已經失落了,要重新尋回,唯有靠性愛和直覺這把鑰匙,才能解除工業文明所加諸在人類身上的層層枷鎖,以及重負。在《虹》小說的開頭處,他就已經點出了工業與城市文明對於農村、乃至於大自然的蠶食鯨吞,而人也不得不因此一步步邁向墮落、毀滅的命運。D.H.勞倫斯對於文明的憎惡,顯而易見,他甚至曾經直言:「英國的真正悲劇在於醜惡,鄉村是這樣的可愛,而人所創造的英國卻是這樣可憎。」而他不僅憎惡工業文明,對於學校的教育制度,更是毫不保留的予以諷刺、批判,在《虹》的後半部,女主角厄秀拉滿懷理想到學校去任教,目睹到的卻是一個手執長鞭的殘酷世界。在文明的偽善包裝下,人類到底要何去何從?
在《虹》的末尾,勞倫斯卻通過宗教的意象:《聖經》中上帝與人類立約的「虹」,給予我們一個樂觀的答案。那就是:在人的血肉與精神底層之中,仍然埋伏著新生的可能,只要我們能夠大膽的去認識自己的慾望,去呼應大自然所慷慨降臨的種種感受,召喚、並且釋放潛意識深處所湧動的能量。不管性別、年齡,人都應該活在大自然中,無拘無束的按照本性生活,如此一來,一個生氣勃勃的和諧世界,便可以重新獲得建立。
D.H.勞倫斯的主張,顯然與英國的社會格格不入,而他後來到世界各地去旅行,足跡遍及義大利、法國、斯里蘭卡、墨西哥……,最後因為肺癆,病逝於法國南部的鄉村。終其一生,他都在追尋一個想像之中的樂土,一個未受到文明污染、扭曲的原始樂土。他雖然只活了短短的四十五年,但他寫詩,寫小說,寫評論,畫畫,他的畫展也因為過於淫穢而備受爭議,他還熱愛旅行,對異文化充滿了興趣。在D.H.勞倫斯短暫的人生之中,點燃如此燦爛豐沛創造力的,正是他堅定信仰的自然與原始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