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菩提」到「金色般若」炎熱的午後,氣溫超過三十六度。
我們穿過種著黑甘蔗的田原,越過種滿黑葉荔枝的斜坡。
南投的黑甘蔗,粗壯而筆直,節節宛然;黑葉荔枝,飽滿而艷紅,像是碩大的珍珠。
氣候炎熱,我心清涼。
我正在去探望印順導師的路上。
不只要去探望印順導師,我剛剛從水里蓮因寺下來,與懺雲律師朝夕相處了十日,身心彷彿沐浴過最清淨的冷泉。
懺雲上人待我如弟子,每年大專學生齋戒學會,總會邀我上山,為同學們講幾堂課。我也視為平生難得的良遇,排除俗務上山。
與其說,我是去為同學說點什麼;不如說,我想親炙懺公座下,洗去蒙塵的身心。
與懺公師父的因緣奇特,他讀了徒弟送他的幾本「菩提」,主動寫信給我,鼓勵我的佛教文學寫作,問及我的生活情況,並且邀我在當年夏天上山,講講禪宗、天台、華嚴,什麼都好。
我懷著對大德菩薩景仰的心情,年年上山,持續了好幾年。
如今回想到那幾年上山,夜裡與懺公師父坐在廳前,聽他的開示,看他慈悲的臉容,仰望他透明如水晶的樣子,在黑夜的星空下,如此明徹……
我總會眼濕。
心裡有無以言說的感動。
我的「菩提系列」就在這種感動與仰望中,自然成篇。
那一年暑假齋戒會後,有學生來向我說:「老師!聽說印順導師這一陣子駐錫南投,要不要一起去請開示?」
印順導師的著作我讀了不少,深深受到他「人間佛教」思想的啟發,若能親見導師,也是生平難值的因緣。
「我們也沒有約好,突然跑去,不會太冒昧、唐突嗎?」我對學生說。
「有緣就會遇見導師,無緣的話,在精舍前合十問訊,也值得了。」
真是初生之犢!
我們的因緣很好,在南投山上的永光別苑前,按了鈴,一位尼師來開門。
「什麼事?」
「我們想請印順導師開示!」學生說。
「有沒有先約好?」
「沒有。」
「請等一下!」
尼師關了門,進去請示了。
過不久,門開了。
「師父可以見你們。」
導師坐在背光的一張籐椅上,非常非常清瘦,顯得身體、手腳和臉特別的長。
他的表情和祥,正如窗外的陽光。
說得更精確,他的頭上有一輪圓光。
學生見到景仰的人,變得靦腆,把我拿出來當擋箭牌,向導師說:「我們剛剛參加蓮因寺的齋戒會回來,特地來看師父。這位是指導老師林清玄居士。」
導師微微笑了,說:「林清玄居士嗎?我在報紙上讀過一些你的佛教文章,也讀過你的書,寫得很好,影響很大呀!」
我的臉一陣熱,問說:「師父也看報紙嗎?」
「看呀!每天也聽收音機呢!你們年輕人,尤其要了解世間的事!」
我請導師對佛教文學做一些開示。「寫佛法的文章,要有思想,也要有體會,有思想而沒有體會,不會深刻;有體會沒有思想,不會廣大。如果有思想、有體會,再有文采,就很好了。」
然後,學生七嘴八舌的問了「人間佛教」、「成佛之道」、「淨土思想」等等,雖然粗淺,導師也一一的答覆。
我看導師稍有倦意,就起身告辭了。
導師對侍者說:「給他們帶一點荔枝回去。」
我們提著一袋新採的荔枝,穿過山中小路,心中法喜充滿。
走累了,我和學生坐在路邊吃荔枝,那從偉大的佛教思想家接來的荔枝,似乎份外的甜美多汁。
我想到一直都自詡為平凡人的印順導師,平常不平凡,單純不簡單,南投山間炙熱的陽光使我突然悟見了一個想了很久都迷惑的問題:我們在佛相上看見的,佛菩薩頭上的大圓鏡光,不是真的有一個明確的光,而是表徵了廣大的思想和深刻的體會。
思想在世間,光芒就在世間。
體會在世間,輝煌就在世間。
這是二十五年前的往事了。之後,也有多次機緣拜見印順導師,卻不像那一次歷歷在目。
幾天前,突然聽見導師圓寂的消息,使我深心悵然不已。
想到印順導師在民國三十六年正月,到上海禮見他的老師太虛大師,並向大師告假,想到杭州靈峰走走,靈峰是觀梅花的勝地。
告辭的時候,太虛大師突然說:「回來的時候,折幾枝梅花吧!」
三個月後,太虛大師圓寂於上海。
印順導師接到消息,折了幾枝靈峰的梅花趕回上海,把梅花供養於大師的靈前。
南投沒有梅花供養,想折一些荔枝回報於導師尊前,他應會展顏,那一向極清淡、極平和的微笑。
「我立志為佛教、為眾生、為人類而修學佛法。」
「不忍聖教衰,不忍眾生苦,緣起大悲心,趣入於大乘。」
念著導師的話,感受到般若之光。
佛菩薩的圓光,不是神通之光,而是般若,是微妙智慧的光明。
寫作菩提系列期間,我曾得到許多高僧的鼓勵、提攜與教導。
印順導師的《妙雲集》和《華雨集》,使我確立了佛法在人間,人成即佛成的思想,除了掌握佛法不共世間的特性,也要適應「今時、今地、今人」的需要。
直入釋尊的本懷,正是一個平凡人在生死衝擊下發了大心,開啟了悲(菩提心)智(般若心),開啟了成佛之道。一切怪力亂神、談玄說怪,都是與道無涉的。
懺雲律師則是另一風格,他追求道的境界,也重視美的境界,蓮因寺的一花一樹、一草一木,都使我看見了道的華采,與淨土的風光。
他夜不倒單,當他坐在方丈室的榻前說:「你的菩提書,是這個時代佛教的重要資糧。」使我跪在蒲團前,淚不能禁。
每次想到師父盤腿靜坐,雙目微閉,就彷彿看見水晶或琉璃雕成的佛像。
偶爾到東湖的靜室謁見,師父總會叫我陪他拜八十八佛,大地一片寂然,感覺佛菩薩坐滿空中。
告辭的時候,他總會叫人給我帶幾個水果,內附小刀一把,說:「好好寫呀!林居士。」
我口袋裡還常揣著師父給我的小刀,像是文殊斷煩惱的智慧之劍。
星雲大師給我的教導是永遠正向的,大開大立,氣魄雄渾,他逢人就說菩提系列寫得好,經過許多管道傳到我的耳中,傳話的人總說:「大師很欣賞你的文章!」
只有自心知道,這是師父對弟子的鼓勵和慈悲。
大師對我的特立獨行,有著無限的包容,國際佛光會曾兩次邀請我巡迴美國、加拿大演講,也曾多次派我到國內道場巡迴演講……大師不只一次對我說起,自己年輕時也想當作家,可惜法務繁忙,沒有時間寫了。然後他說:「好好寫呀!這是你的任務。」
有一次,我隨大師到馬來西亞演講,一連七日,馬不停蹄,最後一天大會,我累翻在講台下,沈沈睡去,心想大會要頒獎有功的人,可以偷偷小睡一下。
直到有人拍我的肩膀才驚醒過來:「林老師!在叫你的名字呢!」
我揉揉眼睛跑上台,師父笑瞇瞇的為我掛彩帶,說:「你也是對佛教有功的人。」
對師父永不停止的仰望,使我寫了《浩瀚星雲》。
聖嚴禪師又是另一種風景,有一段時間,我常到北投農禪寺拜見他,他總是勉勵我要修行、要靜心、要多讀經。
他有學者的冷靜和理性,也有禪者的諄諄教誨和老婆心切,在為師父編輯《聖嚴法師法鼓集》和《禪門三要》期間,等於為我的禪宗理路上了寶貴的課程。
甚至在常住美國期間,禪師還寫信鼓勵我的寫作,並邀請我到中華佛學研究所給學生上課,肯定了我在佛法的思想與知見。
聖嚴師父在出版「法鼓全集」的時候,甚至請我為他的全集作序,作為弟子,能為師父寫序,於我是莫大的殊榮。……
還有許許多多的善知識、大德菩薩在菩提寫作期間,給過我無比的力量,在這些老師的導正下,我相信,菩提系列並未偏離正軌。
菩提,就是慈悲之情,慈悲的航道到了盡處,就會航入般若之海。
般若,就是智慧之心,智慧的航道到了盡處,一樣行入菩提之道。
如車之兩輪、鳥之雙翼。
由於菩提能泯除人我之分,最後乃成為我的智慧,生起般若就不得不然。
因為般若能照見空性一如,究竟乃知眾生皆有如來德相,慈悲成為自然而然。
般若是長空,「萬里無雲萬里天」很美好,加幾朵菩提的白雲,長空不礙白雲飛,就更美妙了。
菩提是淨水,「千江有水千江月」也美麗,加一些般若的空茫,心有琉璃色如雪,就更有意境了。
菩提是一朝風月,般若是萬古長空。
菩提是落花香滿衣,般若是掬水月在手。
菩提是始隨芳草去,般若是又逐落花回。
菩提是一月普現一切水,般若是一切水歸一月攝。
菩提是山花開似錦,澗水湛如藍,般若是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這十幾年來,我一直想把「菩提系列」接續起來,以酬答知音,因此,有了寫「般若系列」的想法。
歷經劫波之後,但願與有緣的眾生擦肩而過時,相逢一笑。
萬般的紅塵劫難,不就像那很遠很遠處吹來的春風一樣,拂面清涼嗎?
落在人生的苦難之石,與落在人生的香清之花,都只是走向慈悲與智慧的提醒呀!
在登往大雄峰的路上,我們不會失意,也不會失志,那是因為看見了許多還歷歷在目的腳印。
「般若」和「菩提」一樣,都是無法盡譯的,簡單的說,就是透過八正道、諸波羅蜜的修習,顯現出來的真實智慧。
般若有世間般若與出世間般若,佛教雖然強調追求出世的、絕對的、無取無著的般若境界。
這究竟的般若,唯佛與佛,乃能知之。
但佛法也不否定世間的般若,鼓勵我們透過觀照般若、文字般若、方便般若等等世間智慧的追求,以滅除煩惱、勸正修行。
我曾追隨過上百位有修有證的師父,看見了他們的丰采,仰望了他們的境界,體會了他們的慈悲,親炙了他們的智慧……我之所以一直不斷的書寫,是為了與有緣的人分享,正如航行美麗的溪流,想告訴別人沿岸的風景。
山石可飛空,日月可墮地,我始終深信,佛語誠無妄,一定可以讓我們找到更高的智慧。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我始終深信,在星月交輝的盡處,我們可以展顏微笑的看待我們的因緣起落,成住壞空。
在印順導師圓寂之日,想起平生的許多師父,他們都不約而同的講「人間佛教」、「人間淨土」、「人成佛成」……可見我們在人間的因緣殊勝難得,就連南投山上吃到的一顆荔枝,其珍貴都等同白玉。
想起雪竇禪師在有人問法的時候,說:「樹上道即易,樹下道卻難。」
佛法在樹上說是很容易的,因為沒有人間疾苦的問題;在樹下說就很難了,因為生活在世間,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煩惱熾盛,日日都是斑斑血痕。菩薩有隔陰之迷,羅漢有入胎之悶,頭出頭沒,要安頓身心、要悲智雙運,又談何容易呢?
「般若系列」是在樹下說的,說給樹下的人聽。
林清玄
二○○五年荷風夏日
台北雙溪清淳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