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請柬
──給讀詩的人
我們去看煙火好嗎
去 去看那
繁花之中如何再生繁花
夢境之上如何再現夢境
讓我們並肩走過荒涼的河岸仰望夜空
生命的狂喜與刺痛
都在這頃刻
宛如煙火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二日
◎月光曲
據說 用月光取暖的女子從不受傷
有處曠野容許她重新長出枝葉
學會了煞有介事地遺忘 學會了
轉身再轉身然後重新開始
學會了聆聽所有語言裡不同的音節
學會了像別人一樣也用密碼去寫詩
讓欲望停頓在結局之前的地方
將巨大的精心繪製的藍圖寄放在
山岡高處
他的白木屋裡向晚微微暗去的牆上
──一九九一年五月二十二日
◎禮物
給你的禮物其實並不需要拆封
一如你給過我的那些記憶
(在潮濕的輕霧中綻放的花樹
在黑暗的山路上啊那襲人的芳馥)
請含笑收下 請為我稍稍留步
即或只是這一盞茶的時光
即或只是這一轉身默然的相對與交會
我只是想要告訴你
有一個夏天的夜晚從來不曾遠去
千里迢迢 我只是前來向你宣告
多年之前不能確定的答案如今終於揭曉
就請含笑收下吧不必拆封 今夜別後
我們生命裡總有一部分會不斷地
在花蔭之中 重逢
──一九九○年十一月三十日
◎海鷗
剛剛出發的白鳥
在明淨的天色中劃出弧線
激動的心啊 並不能知道
前路上的風暴
並不能躲避 陰雲密佈
那些急急向著命運逼近的
十面埋伏
──一九八七年
◎雙城記
前言:
去年秋天,人在北京。有次坐在計程車中,忽然瞥見了一處街名,是兒時常聽長輩說起的,先母舊居應該就在這附近。
於是央求司機繞道去看一看,並且在說出地址之後,還向他形容了一下我曾經從舊相簿裡見過的院落和門庭。司機沉吟半晌,回答我說是還有這麼一個地方,不過卻絕不像我所形容的模樣;也許,還是不去的好。
聽從了他的建議,我們默然向前駛去,黃昏的街巷終於復歸成陌生城市。我只記得那位先生雙鬢微白,在駕駛的途中始終沒有回過頭來。
那天晚上夢見了母親。
夢裡 母親與我在街頭相遇
她的微笑未經霜雪 四周城郭依舊
彷彿仍是她十九歲那年的黃金時節
彷彿還是那個穿著紅緞裡子斗篷的女孩
憧憬像庭前的海棠 像芍藥初初綻放
卻又知道我們應是母女 知道
我渴望與她分享那些珍藏著的記憶
於是 指著城街 母親一一為我說出名字
而我心憂急 怎樣努力卻都不能清楚辨識
為什麼暮色這般深濃 燈火又始終不肯點起
媽媽 我不得不承認 我於這城終是外人
無論是那一條街巷我都無法通行
無論是昨日的還是今夜的 北京
──一九九一年二月十九日
◎獨幕劇
(然而這也是我們僅有的一生我們從來沒要求過流亡與戰爭)
有些記憶成為真理是因為那堅持的品質有些經驗成為美是因為它們的易碎可是請你告訴我為什麼我們的劇本裡總是讓有些憎恨成為習慣有些土地成為夢境這荒謬而又悲涼的情節啊千年之後有誰還會相信?
千年之後有誰還會相信今夜的我們曾經彼此尋找懷著怎樣溫柔的心情山谷與草原的氣息原來可以如此貼近而又熟悉蓮房中新生的蓮子原來全無那苦澀的恨意這一分一秒逐漸遠去的原是我們可以傾心愛戀的時光可是成長中的一切課程卻都只教會了我們要如何去互相提防每一頁翻過的章節都充滿了不同的解釋每一次的演出總是些互相矛盾的台詞年輕的演員因此而怯場初來的觀眾在錯愕間既不敢鼓譟也不敢鼓掌不知道要用怎樣的誘餌才能讓編劇者揭開全部的真相。
(然而這也是我們唯一的演出實在經不起任何的試驗與錯誤)
在幕啟之初身為演員我的嗓音曾經誠摯而又快樂開始向黑暗的台下述說生命裡那無數次錯不在我的滄桑與阻隔我知道你正在我身後靜靜聆聽即使在眾人之中我相信也能夠辨識出那孤獨的身影多希望能夠轉身窺視你藏在心底的鏡子在其中應該也會有你為我留下的位置縱使到今夜為止我們從未真正相識。
風從每一扇緊閉著的窗外吹過有水聲從後台傳來燈光轉藍暗示此刻已經來到了灰茫清冷的忘川台下是誰在輕聲嘆息難道他是智者已經預知結局?
燈光閃爍間所有的腳步突然都變得踉蹌與雜亂高潮應該就是在前面橫亙著的那一條忘川遠處波濤彷彿已經逐漸平息你看那白髮的水手在悠長的等待之後不是正一一重返故里讓我們也互相靠近互相碰觸穿過層層蓮荷的花葉終於緊緊相擁立誓永遠不要再陷落在過往的泥沼之中。
(如果能夠就此約定這整整的一生都不許再有恨)
為什麼希望綻放之後即刻凋謝比蓮荷的花期還短為什麼依舊有許多陰影在深深的河底迴繞交纏渴盼中的愛與被愛啊在多年的隔離之後竟然萬般艱難今夜的我站在岸邊只聽到有人頓足有人悲泣河面無限寬廣那忘川的水流對我們竟然毫無助益多少次在夢中宛轉低喚的名字如今前來相會卻悚然察覺我們都已不再是彼此的天神而是魔鬼燈火全滅布幕在驚呼聲中急急落下從此流浪者的餘生啊將要輾轉在怎樣不堪的天涯?
千年之後有誰還會相信幕落之前我們曾經怎樣努力想要修改這劇中的命運身為演員當然知道總會有個結局知道到了最後不外就是死別與生離可是總不能就這樣讓整個故事都在錯置的時空中匆匆過去?
(這也是我們最深的悲哀整整一生我們辛勤種植幸福卻無法攀採)
幕落後所有的淚水是不是都必須吞回下一場的演出再也不會有我們發言的機會歷史偏離我們的記憶越來越遠卻從來不見有那一個編劇者肯向這世界致歉若是你還能聽見我高亢的歌聲傳過水面傳遍曠野請你一定要記得幕落之前我們彼此狂熱的尋求曾經怎樣穿越過那些黑暗的夜即或是已經明白了沒有任何現實可以接近我們卑微的夢想沒有一塊土地可以讓我們靜靜憩息當作是心靈的故鄉。
(這也是我們最深的困惑整整一生都要在自己的家園裡扮演著永遠的異鄉人)
──一九八八年五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