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佩蒂.狄芙莎
當我想起這本書將來的種種狀況時,我自然會想到暢銷書排行榜,既然想到了暢銷書排行榜,我就忍不住自問:這本書究竟是文學類,還是非文學類?我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分類,因為《宛如A片的現實人生》包含了兩種類別。多年後的今天,我們已經進駐了新的年代,而「佩蒂」則成了上一個年代,也就是八○年代的典型代表,至少對我而言是如此。
在我看來,八○年代初期是個勇猛無畏的年代,似乎大家有的是時間。這不但是因為我們當時比較年輕也比較苗條,而且也因為我們當時的無知,無論做什麼事都是那麼愉快。我們對所有東西的價格毫無概念,也沒有人去想所謂的市場。我們不去回憶過往,只做我們喜歡的事情,並且樂在其中。沒有人在乎所謂的認同意識,管它是政治認同、社會認同還是世代認同,而且,我們越是抄襲外來文化,越覺得自己的生命更踏實。我們滿懷著各種期望,偏偏又沒有未來,因此就產生了反效果。毒品展現的盡是美好的一面,性愛也是乾乾淨淨的……
我無意將這些事情普及化,我說的是我自己,以及我認識的另外一百個人(其實更多)。因為他們,也因為當時那種環境,佩蒂.狄芙莎於焉誕生,逐漸成長。八○年代初期的我們,始終在安迪.渥荷的藝術影響之下過日子。我讀了愛迪塞吉威克(1)的傳記之後才發現,十年之後的馬德里某些藝術活動,簡直與十年前的紐約一模一樣;墮落、腐敗,沒完沒了……但大家都看得懂。
這十年的進步使得美國人在藝術和社會舞台上取得了主導的角色,至於我們呢,依舊在晦暗卻愉快的陰溝裡徘徊著,不過,除了財富差距和大選造勢活動之外,兩地在其他方面倒是有許多共通處。只有極少數的行動派人士發現了這一點。在這極少數的有識之士當中,費南鐸.衛杭德(2)是最具代表性,也是最成功的一位。由於衛杭德的畫廊展出了安迪.渥荷的最新畫作「尖刀、十字架和手槍」,如此遙遠又如此雷同的紐約和馬德里因而有了交集。我們每天在各種不同的慶祝酒會或派對當中被人引薦給普普大師渥荷,但是他始終不認識我們(我之所以說「我們」,那是因為我們當時總是一群人一起行動)。安迪.渥荷在馬德里只是坐享名利,他始終停留在原地,萬一他一時興起幫你拍了一張呆板的大頭照,拍出來的照片總讓人覺得鏡頭跑掉了。他比較有興趣的是伯爵夫人之類的貴婦,看看這些上流富婆會不會找他畫肖像,不過,我想他終究是白忙一場。
人們總是喜歡介紹我是「西班牙的安迪.渥荷」,這樣的情況一再發生,到了第五次的時候,對方問我,為什麼我是西班牙的安迪.渥荷。我告訴他,因為大家想不出別的方式來介紹我這個人。接著他對我說,光看我和渥荷的外表,兩人一點都不像;渥荷頂著一頭有名的招牌白金假髮,我則有一頭煤炭似的自然捲黑髮。八成是因為我的電影裡也有變性人和吸毒者的關係吧!我羞愧地答覆他。同時,我也非常清楚,這段對話以及我在對話中的角色,都是荒謬至極。
我為什麼要在序言中提這些?啊!是的,我想說的是:佩蒂.狄芙莎就是渥荷和莫里塞(3)電影中常見的那種誤入歧途的壞女孩。而且,她如果英文夠好的話,一定會親自跟普普大師好好聊一聊的。
話題回到佩蒂生活的馬德里,當時的我們沒有名氣也沒有錢,倒是天天有許多事情在發生。透過佩蒂這個人物,我把那些事情全部打亂,然後漸漸將其化為文字,而且,我老早就想寫了。我將佩蒂作為故事的中心人物,而她則在《月亮》雜誌找到最重要的舞台。後來,佩蒂開始厭倦輕佻浮華,也開始討厭自己,恰恰反映了我自己當時的感受。那是大家正在開始大談「馬德里大眾文化運動」的時候。雜誌上刊登的盡是酒會、派對的相關新聞,報章專欄裡敘述的竟是時尚界的變裝派對以及各種流言八卦。這些訊息,來去匆匆了無痕。
多年之後,出版界聞人赫瑞德(J. Herralde)先生向我提議,將佩蒂在《月亮》雜誌寫的那些未經修飾(有時甚至毫無關聯)的文章結集出版,藉此忠實呈現八○年代的氛圍。這些文章能夠集結成書,我確實備感榮幸,憶及當時寫那些文章的過程,每次寫完了一篇,從來不確定自己能否寫出下一篇。
在我創作的諸多女性角色當中,佩蒂是我最鍾愛的其中一個。這個女孩擁有豐沛的生命力,永遠不睡覺,個性純真、溫柔、古怪、善妒且自戀,她與人為善,喜歡玩樂,看待事情總是往好處想。佩蒂逃避孤獨、逃避自我,但她的做法充滿了幽默感和親切感。
佩蒂不僅是渥荷和莫里塞電影中誤入歧途的女孩,她也是安妮塔?盧絲筆下的《金髮妖女蘿勒萊》,以及「第凡內早餐」中的荷莉.葛萊特麗,而且,我也希望她就像寫下「大都會生活」的那個沒有道德觀念且才智過人的幽默作家佛蘭.拉波維茲(Fran Lebowitz),甚至包括女詩人桃樂西.派克(Dorothy Parker)的伶牙俐齒。
我無意將佩蒂跟那些出色的名媛相比,但我可以確定的是,她確實受了以上這些女性的影響。
至於佩蒂之外的其他文章,也都是我在同一時期寫的作品,內容談的不外是我的生活以及我的工作。「國際級大導演的忠告」那四篇文章,我將自己的從影過程好好地嘲諷了一番。〈自問自答錄〉這篇文章,一九八四年就完成了,卻到現在才發表,但我恐怕已不復當年的能言善道了。
〈達達主義的誕生〉是一篇年代久遠的作品,但我對這篇文章依舊相當自豪。〈陰囊戀春風〉和〈好的開始〉當初皆因受託而寫,結果還不錯呢!至於「萬花筒」的其他文章,都是為了廣大影迷而寫的。
最後,我只希望大家帶著輕鬆隨意的心情閱讀這本書,就像我當初寫這本書的時候一樣。
貝德羅?阿莫多瓦
後記
現今的版本還加進了佩蒂九○年代的文章,那是在一九九三年春天發表的。至於談論電影的其他文章也增加了我近期的電影,包括《愛慾情狂》、《窗邊的玫瑰》以及《顫抖的慾望》。我忍不住又加了這些文章,沒辦法,佩蒂這本書是活的,而且一直在成長呢!
譯註
1. Edie Segwick,1943-1971,安迪.渥荷早年力捧的性感女神,曾參與數部渥荷編導的地下電影演出。塞吉威克出身上流名門,但言行極為叛逆,除了渥荷之外,也曾是鮑伯.狄倫(Bob Dylan)的創作謬思。毒癮是塞吉威克闖蕩演藝圈的一大阻力,後來更成了扼殺其年輕生命的兇手;一九七一年,塞吉威克因吸毒過量而暴斃家中,死時年僅二十八歲。
2. Fernando Vijande,馬德里畫廊界聞人,一九八一年在自家車庫開始畫廊事業,展出作品以前衛畫作為主。衛杭德與普普大師安迪.渥荷交情深厚。
3. Paul Morrisey,1938-,渥荷成立的獨立電影公司「工廠」大將,渥荷初期仍親執導演筒,但「工廠」後來出品的電影多由莫里塞導演。
譯序
狂野的純真年代
假如阿莫多瓦沒有成為國際知名的大導演,或許,世上會多一位縱橫文壇的大作家。
總之,這個鬼才勢必要替自己的不凡才氣找個出口。
假如你想深入了解阿莫多瓦,這本書是最佳入門。「這是我的第一本完整的文字創作,對於所有亟欲剖析我的內心世界的人而言,這本書就是我最誠懇、最透明的自我呈現了。」
換言之,小說中的「佩蒂.狄芙莎」,正是阿莫多瓦本人的真實寫照。
《宛如A片的現實人生》這部小說,讓大家見識到了大導演當年站在前衛浪頭的狂野和放浪。曾經有那麼一段時期,經常可見尚未發福的阿莫多瓦身穿性感的迷你皮裙和吊襪帶,站在馬德里前衛藝術表演廳「搖滾浪潮」(Rock-ola)的舞台上演出無厘頭式的勁歌熱舞……那是八○年代初期的新奇景象,也是阿莫多瓦嶄露頭角、聲望漸起的美好年代!
後來,一九八三年的某一天,以前衛風格著稱的《月亮》雜誌總編輯卡薩尼(B. Casani)向阿莫多瓦邀稿寫專欄,這位作風前衛的新銳導演一口應允,而且勤奮筆耕、按時交稿,不過,他並沒有像別人那樣中規中矩地寫專欄,卻塑造了當代最狂野的文學角色:A片巨星佩蒂.狄芙莎!佩蒂在專欄中敘述了各種放蕩不羈的性愛與毒品經歷,那是八○年代馬德里文化運動的真切寫照,也是阿莫多瓦另一種形式的真實告白!
然而,阿莫多瓦那段年少輕狂的往日時光雖如煙塵,《宛如A片的現實人生》卻留存至今。在狗仔尚未猖狂的九○年代初期,這本書的出版面世,讓所有對阿莫多瓦抱持窺伺心態、甚至很想撩撥八卦的人(這些人,當然也包括好奇的影迷),先是瞠目結舌,後是噤聲不語……無須等他人爆料,大導演已經先把自身最勁爆的經歷赤裸裸地展現在眾人面前。到了狗仔猖獗的時候,大導演已經「從良」了,或者應該這麼說:已經建立國際聲望的阿莫多瓦,已經沒有時間和本錢再玩驚世駭俗的花樣了。或許,這就是成名必須付出的代價吧!
如何靠拍電影成名?成名後如何自處?「國際級大導演的忠告」提供各種偏方,同時附送阿莫多瓦式的自嘲與幽默。至於「萬花筒」的內容,從溫馨的懷舊憶往散文,到電影札記、文化探討、短篇小說創作……不一而足,正如篇名那般豐富多樣。
《宛如A片的現實人生》至今仍是阿莫多瓦唯一的文學創作;孤獨寫作,畢竟不是他執著的志業。當年引領前衛思潮的《月亮》雜誌早已停刊,還好,阿莫多瓦撰寫的專欄集結成了這本小書。這本小書,讓我們在歡笑聲中看見了最溫柔的阿莫多瓦。
小心!別笑岔了氣啊!
范湲,奧地利薩爾斯堡
二○○七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