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稜鏡裡的海市蜃樓 范湲
每當與文學同好們聊起《如此蒼白的心》(Corazon tan blanco)時,我總是熱切地建議他們務必去讀讀這本小說。此時此刻,為文推薦一本文字如此敏銳、巧妙的傑作,卻驚覺此事知易行難。
就怕這本小說沒得到它應得的注目!
目前已經退休的德國重量級書評家萊赫藍尼基(Marce Reich-Ranicki)在他著名的電視書評節目中,曾將哈維爾.馬利亞斯(Javier Marias)的小說《如此蒼白的心》評為當代文學無可比擬的傑作,他在節目中直言:「哈維爾.馬利亞斯是當今在世最偉大的作家之一,如果有誰值得和他相提並論,那只有馬奎斯了。」萊赫藍尼基名重一方,難得如此盛讚作品,於是,《如此蒼白的心》德文版直接衝上暢銷榜榜首,數月之間暢銷二十萬冊,截至目前為止,這本小說已在德國、奧地利及瑞士等德語國家締造了超過百萬冊的銷售佳績。德文版《如此蒼白的心》問世當時,號稱與托爾金的《魔戒》並列為德國出版史上最暢銷的翻譯文學作品。
《如此蒼白的心》在國際間受到的矚目和肯定是「慢熟型」的。此書一九九二年在西班牙出版,隔年獲「西班牙國家評論獎」肯定,但直到一九九七年才獲舉世矚目的IMPAC國際都柏林文學獎,同年,紐約公立圖書館將本書列為一九九六年度全美出版品中,最重要的二十五本書之一。馬利亞斯因《如此蒼白的心》揚名國際,西班牙《世界報》(El Mundo)並於千禧年將此書選為「二十世紀西班牙文百大經典小說」之一。
先聊聊馬利亞斯這個人吧!
馬利亞斯一九五一年生於馬德里的顯赫書香世家,父親是西班牙當代哲學名家兼皇家學院院士胡立安.馬利亞斯(Julian Marias),母親是西班牙文教授。佛朗哥掌權之後,馬利亞斯的父親因政治立場與執政當局相左而被孤立在學術圈外,只好舉家赴美講學。當時,馬利亞斯還不到一歲。其後數年,馬利亞斯父母在美國東岸名校衛斯理學院任教期間,馬家寄居在西班牙當代詩人巨擘吉岩(Jorge Guillen)的住所,樓上住的則是當時也在衛斯理授課的俄國小說家納伯可夫(Vladimir Nabokov),兩家往來密切,多年後,首先將納伯可夫名作《羅麗塔》(Lolita)譯成西班牙文的,正是馬利亞斯。
因為家世的關係,馬利亞斯從小就有機會親炙大師風範,包括在世的和已經作古的,其中,對他的文學生涯多所提攜並且影響甚鉅的是西班牙當代小說巨擘貝內特(Juan Benet)。從小博覽經典名著,經過豐富且飽滿的文字薰陶之後,馬利亞斯從十二歲開始模仿心儀的名家寫短篇小說,十九歲時,在貝內特的引薦之下出版了第一本長篇小說。隔年出版了第二本小說之後,接下來,隔了六年才推出第三部作品。不過,暫停創作這段期間,他繳出了亮麗的翻譯成績,許多外國經典名作,如莎士比亞、康拉德、福克納和吉卜齡等大師作品,皆是由他譯介給西班牙文讀者,曾以十八世紀英國作家史坦恩(Laurence Sterne)的《崔斯川.項迪》(Tristram Shandy)西班牙文譯本獲得西班牙國家翻譯獎,獲此殊榮的當時,馬利亞斯年僅二十八歲。
馬利亞斯英文造詣極佳,曾任教於英國牛津大學、美國衛斯理學院以及西班牙馬德里大學。雖然在學術界頗受敬重,但才子不耐學術圈的枯燥、僵化,一九九四年竟婉拒出任西班牙皇家學院院士,卻加入甫成立的國際作家協會。不過,馬利亞斯二○○六年再獲提名,這一回他終於點頭,皇家學院終於如願網羅了這位傑出而耀眼的院士。
回憶,一首弔詭歌謠
《如此蒼白的心》第一人稱的主述者是個國際會議的專業口譯,剛剛從哈瓦那度完蜜月回到馬德里家中,正值新婚的他,就從父親當年的新婚慘劇開始聊起,由此帶出生命中不同階段的私密,當然也包括專業領域的私密。焦慮,則是主述者並不自知的私密。哈瓦那蜜月期間在下榻旅館聽見隔壁房裡傳來的對話,牽扯出他不願面對(或不願知曉)的家族私密,焦慮,在記憶的角落肆無忌憚地蔓延著…。傾聽,非常危險的動作,聽見了秘密,尤其是沉重的負擔;許多時候,我們選擇(或希望)「寧可不知道」,就像小說裡裡的主述者一樣,然而,我們總是忍不住拉長了耳?傾聽所有的聲響和對話,更糟糕的是,我們通常會以自己的邏輯去解讀。
風動?幡動?到頭來是自己的心思莫名所以的攪動。
而且,人心比我們想像的更執著。有時候,不管我們願不願意,「聽到了,就記得了,從此難忘。」童年時期不經意從外祖母口中聽到的古巴歌謠,就這樣烙印在記憶裡,而且別無選擇。回憶,看似如此遙遠,但隨時可以近在咫尺。而且,可能銳利如刀鋒…。
文字,揪出千思萬緒
《如此蒼白的心》沒有高潮迭起,亦無香豔刺激。我說的是實話(至少我是這麼認為),但你如果就這樣略過這本小說,那你就被騙了(不是我騙你,而是你的邏輯騙了你)。
馬利亞斯駕馭文字的天份異常驚人,許多書評家認為,數十年來的西語文壇無人能出其右。《如此蒼白的心》一行行文字敘述,看來平靜無波,實則驚心動魄;字裡行間隱匿著充滿爆發力的意象,彷彿時有一張張鬼臉探出頭來,或捉弄你,或驚嚇你。許多生命的苦悶和無奈,就像遊魂似的在文句間飄蕩著。好長好長的句子──句點遙遙無期,逗點數不勝數,破折號和括弧讓讀者的思緒不時在蜿蜒曲徑中跋涉著……馬利亞斯有個教人讚嘆的本事,他的標點經常擺在出人意表的位置,由此營造出超凡的文字趣味,讓人讀著就忘了句子很長那回事。
《如此蒼白的心》主角是誰?擔任口譯的主述者?作者本人?還是電動遊戲般令人眼花撩亂的語言文字?讓你揪心是針針見血的剖析婚姻?還是奇詭扭曲的口譯生態和美術品交易?《如此蒼白的心》就像一長排的稜鏡,映出了各種人生風景,或許,你會在其中看見自己過往的海市蜃樓。
二○○八年十二月
奧地利薩爾斯堡
譯序
過去現在未來的所有的你 戴毓芬
任何的你:蒼白的、懦弱的、躲藏的、堅毅的、與過去追憶的、與現在交手的、與未來恐懼的、與自己對峙的、與心情妥協的、與未知徬徨的、與已知確認的,與蒼涼吶喊的、與喜悅歡愉的,每個你,都是你……
每一個不同的你都攜帶著一段屬於那個你的故事──屬於那個故事的心──可敘述的或是不可敘述的。可以敘述的你或是心,是一個言語的、聲音的故事,飄蕩在空氣中傳遞著陳年逝往,也許精采,也許無味,卻都展現出某個你。不可敘述的你,遂保持沉默,成為你的秘密。秘密可能突然在某個分秒前來翻攪現在的你。也或許,它永遠在過去蟄伏,在你的生命裡選擇隱沒,成為一個無人與你分享或是你不願意分享的故事。於是,你,獨自書寫故事,沒有旁人的評論,沒有他人的眼光,歲月是唯一自由進出你心扉的觀眾,給予你一生一世最忠實的陪伴;但有時候,它卻帶給你最殘酷的煎熬與折磨。那種和光陰生死與共的情愫,緘默的你,有著無法言語的體認。被敘述或是不被敘述的你,都記錄你的存在。存在,就是生命,不論悲喜。
你敘述出來的言語,成為描繪你的表象,別人藉以來評論部分的你;你或許敘述得讓人感到讚嘆、動容、無奈、怨恨、同情,都是敘述的結果。你緘默不語的文字,成為你的影子,你自己從光亮處凝視著那個相隨的點,它緊緊地與你依偎,跟著你在時空裡漫遊,如魂魄一般。或許有一天,或許有一個地方,你萌生能力或是勇氣與影子或是與記憶對話,那時,影子將從黑暗處跳躍出現,從幽邃的光陰裡甦醒。你,就活在可敘述與不可敘述的自己裡。你,就活在現在,讓過去的你有機會被訴說;也為未來的你,成就可被訴說的「過去」,或是成為被緘默的「過去」。而,現在是一座懸掛在過去與未來的橋樑;有些人的橋樑斷了,於是未來消失。
哈維爾.馬利亞斯(Javier Marias,1951-)的《如此蒼白的心》,以書中敘述者阿姨的自殺事件為小說開場,掀起讀者的好奇,隨著故事情節的發展,並透過記憶追溯主角父親不欲人知的秘密,該秘密為全書主軸,穿越過去逐漸在現在顯現,而當秘密一經敘述,小說也進入尾聲。書中並以其他人物的故事為支軸,多起故事一起穿錯敘述,常常在同一段落裡,浮現交錯時空與人物。許多的場景、事物都是伏筆,因而,有些一再重複的描寫與情境貫穿全書。有些文學評論家甚至認為書中的敘述語言,是主要的角色之一,而其豐富複雜的句法,潛意識或是有意識地流露馬利亞斯個人的多重身分:作者、學者、譯者。除了文學創作之外,馬利亞斯曾在馬德里大學、英國牛津大學授課。此外,他翻譯過劇本、詩和小說,並曾在一九七九年以翻譯Laurence Sterne的《Tristram Shandy》榮獲西班牙國家翻譯獎。馬利亞斯在《如此蒼白的心》一書中,主角的職業是口筆譯從業者,隱約可見馬利亞斯──譯者的身分。但是他卻在小說裡對口筆譯者諸多諷刺,套用一句義大利文:「Traduttore,traditore.」(譯者,背叛者)來凸顯馬利亞斯在《如此蒼白的心》所使用的反諷筆觸,著實有更深層的省思,而絕非表面的諷刺。
《如此蒼白的心》於一九九二年出版,它奠定了馬利亞斯在西班牙現代文壇的地位,也開啟馬利亞斯在國際的知名度。書名來自莎士比亞《馬克白》的對話:「My hands are of your colour; but I shame to wear a heart so white (corazon tan blanco)」,小說裡時時浮現《馬克白》該劇的對白。有評論家將小說中人物德茢莎─藍斯、蜜莉安─吉耶默與馬克白夫人─馬克白輝映。她們都是他們枕邊耳語的說服者;藍斯與馬克白分別犯下謀殺罪行。除了《馬克白》的互文性之外,還有古巴民間歌謠一再地在小說裡宣示它的地位。在一九九二年二月接受太陽報(El Sol)對《如此蒼白的心》一書創作專訪時,馬利亞斯表示,他的祖母是古巴裔,因而古巴歌謠在小說中頻頻成為互文性,特別是那首敘述富有女婿─蛇妖於新婚之夜將女兒吞噬的歌謠,在小說裡一再吟唱。富有女婿─蛇妖的角色與民間傳說《蛇郎君》有相似的文學原型。
馬利亞斯在《如此蒼白的心》裡揭示對命運、真相、敘述、緘默、難以捉摸的生命與存在、令人窒息的逝往、對未來恐懼的預感等等的人生感觸,把讀者帶入一個融入書中人物探究自我的旅行。你以為是的,有可能不是;你以為不是的,有可能是。是與不是,都在時空歲月裡,盤踞。各自等待你前來與它們說一聲:原來是你,原來不是你。就像小說中裡林布蘭特在馬德里普拉多美術館畫作《阿提米西亞》的那一段描述:由神話與歷史所牽引出的不同人物──阿提米西亞與蘇芙妮思芭、馬鄔索羅與馬西尼薩──所架構的畫作背景故事,不斷地藉由這些人物的交錯書寫,讓你置身於馬利亞斯營造的「是與不是」的「或許」氛圍中。而生命的「是與不是」和「或許」也唯獨你自己品嚐。
你,或許選擇敘述自己,或許選擇保持緘默,每個「或許」或許成為短暫的故事,或許成為永恆的故事……短暫與永恆,都是你的故事。你,是那個一直踩踏在歲月的你──過去、現在、還有那個擁有一個抽象名字的未來的你……
二○○八年十二月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