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場 管理員
那個怪胎,一輩子心甘情願待在那個角落,
不想往前走,什麼都不做,
天天讓收音機的聲音麻痺自己⋯⋯
管理員的位置,他依然拿了一把大茶壺在泡麵。
一位大樓住戶從樓梯上走下來。
穿著清潔公司制服下班回來的美女匆匆進來,手上拎著環保購物袋。
管理員:美女,有掛號信哦。
美 女:(看了一下信件,情緒停了一下)啊,阮小妹敢回來了?
管理員:還沒看到呢。
美 女:那還好⋯⋯我怕她回來沒飯吃。
管理員:那她之前是怎麼活過來的?
美 女:跟你一樣啊,不是便當就是泡麵⋯⋯
管理員:她不是從小就很會念書,不會拿一本書來讀一讀,學煮飯煮菜?
美 女:你不要一講到她就那麼衝啦,她有去學啦。
管理員:結果呢?
美 女:會煮法國菜,啊不會煎魚仔炒青菜。⋯⋯今天這裡怎麼好像哪裡不對?
管理員:收音機啦。
美 女:對哦⋯⋯啊收音機呢?
管理員:被偷了。
美 女:啥?你顧門顧到自己的收音機被偷,哇,啊我們以後睡覺是不是要用鐵鍊把自己鎖在眠床頂?
管理員:妳這麼大隻免驚啦!(美女作勢要打他)那天我肚子不好,多跑了幾次廁所一回來,收音機不見了,他媽的,抽屜裡的皮夾也不見了⋯⋯
美 女:啊你有沒有報警?
管理員:我去報警?你是要我去給警察虧還是給公司殺頭(拿筷子在胳肢窩擦擦,準備吃麵)
美 女:不要吃這個啦,這個吃太多以後死了不爛!(從環保袋裡拿出一盒東西)這個請你!
管理員:(打開)哇,Nigili壽司!你撿到錢哦?
美 女:沒啦,我有一次看日劇,有一個鄉下到東京做事的女孩,一直都很孤單、很辛苦,直到有一天,她終於被公司重用,很多人跟她說恭喜,那天晚上,她買了一盒壽司, 回到家裡自己吃,自己慶祝,然後自己跟自己說:要繼續加油哦!(日語)⋯⋯看到我眼淚流得比她還多,那時候我就想說,哪天,我要是跟她有同樣的心情,我也要買壽司來吃!
管理員:啊妳是什麼故事?講講看,看我會不會流眼淚?
美 女:(有點害羞)我升組長了。
管理員:(誇張地飲泣,美女打他)我是替自己哭不行哦,
我這輩子不要說什麼長,連戶長都沒當過。
美 女:啊不然你家誰當戶長?
管理員:我前妻啊。她說房子是她的當然她當。
美 女:你離婚了哦?
管理員:妳不知道哦?啊,我忘了開記者會!
忽然,兩個人有點尷尬,美真進來,看到兩人詭異的神情。
美 女:(轉移尷尬跟美真說)美真,今天我們吃好料的!
兩人離開,美真回頭冷冷看著管理員。
管理員:美女,恭喜喔! 繼續加油!(日語,然後拿起筷子開始吃東西)
暗場中我們聽見鑰匙開門的聲音。
美 真:姊,剛剛那個怪胎跟妳恭喜什麼?
燈亮
姊妹開門進來。
美 女:沒啦,啊就見面亂哈拉,我跟他說我升組長⋯⋯(一邊擺吃的東西)
美 真:真的啊?薪水加多少?
美 女:沒說ㄟ。
美 真:啊?妳們是什麼公司啊?加責任不加薪水,那誰肯
認真地去負這個責任?
美 女:啊,妳不懂啦!
美 真:(有點誇張地看向美女)我不懂?
美 女:我是說⋯⋯不是錢的問題啦。今天,我們那個俊男經理把我們集合起來,說:最近新來的人多,少一個組長,不過他說要我們自己選,因為我們都是一組一組在外面工作,這個組長如果大家不服的話,工作起來反而不爽,結果⋯⋯他們都選我。後來,經理還跟我鞠躬說:美女,那就拜託妳了哦!我差一點就哭出來。
美 真:姊,妳真的很好騙ㄟ!難怪台灣選舉的時候,每個人只要一直說拜託拜託就有票。
美 女:只要有人肯讚美我,我就很爽,有人信任我的話,更爽!(拿東西給美真)就算是被騙,我也甘願,哈哈哈,來啦,趁鮮,快吃。
美真看到桌上的信,拿出來看。
美 女:(搶過來)沒妳的代誌啦。銀行哦,都這樣,叫妳借錢用好嘴的,叫妳交錢,用恐嚇的⋯⋯這我會處理啦。
美 真:姊⋯⋯
美 女:什麼?
美 真:之前⋯⋯我說會給妳房租,可是好像一直沒給妳⋯⋯連水電也沒跟妳分攤。
美 女:妳神經病哦?講這個。
美 真:不講,我怕妳以為我之前講假的。其實,我常常在想,現在套在股票裡的那些錢如果賺回來的話,我會替妳做什麼⋯⋯第一,我會幫妳把房貸付掉,讓妳輕鬆一點⋯⋯妳好像從十幾歲就一直做這個做那個做到現在⋯⋯
美女好像被感動了,笑笑地,伸手摸摸美真的頭。
美 真:還有,帶妳去買一些好看又有質感的衣服⋯⋯
美 女:那妳不如先帶我去減肥兼美容卡實在⋯⋯
美 真:我是說真的⋯⋯這樣妳下班的話,就可以先把妳們這個制服脫下來,衣服一穿,名牌包包一帶,誰知道妳是做什麼的?就不用穿著這個坐捷運、滿街跑,讓所有人都知道妳是在清潔公司做事⋯⋯
美 女:(聽懂意思,有點被打擊地)哦⋯⋯
美 真:剛剛進門的時候,看到妳穿這樣,跟那個穿保全制服的怪咖在那裡有說有笑,我忽然覺得好難過⋯⋯覺得人為什麼可以這麼不爭氣,好像只要被披上一層皮,自己就甘心待在那樣的階層裡,不管是誰,是什麼年紀,慢慢地就都全是一種氣質,一種樣子⋯⋯(美女不講話,美真繼續說,燈漸漸暗,舞台慢慢轉向管理員那邊,月光的音樂淡淡響起)妳不覺得嗎?那個人就是那樣!一輩子好像就心甘情願待在那個角落,不想往前走,什麼都不做,天天讓收音機的聲音麻痺自己!妳知道每次看到他,我都想到什麼⋯⋯想到以前鄉下,常常窩在又濕又暗的角落,那種肥肥的、動也不動、全身長滿噁心的疙瘩的「蟾蜍」(台語)⋯⋯
燈漸漸亮
音樂拉大,是收音機的聲音,月光。
配合美真的對白速度,轉到閉著眼,整個人彷彿陷入癡迷狀態的管理員,這是另一天。
下班的美女一樣穿著制服回來,看著發呆的管理員,音樂結束,收音機說:沒有人完美,我們只有九九點七⋯⋯音樂又起,管理員這才發現美女站在面前。
美 女:擱有影有一點像⋯⋯
管理員:像什麼?
美 女:沒啦,你又買收音機了?
管理員:對啊⋯⋯每天杵在這裡,不珍不動,什麼都不能做,若沒音樂讓自己的腦袋有一點想像,有一點安慰的話,我早慢會變成那鄉下哦⋯⋯嘿廟口的石獅。
美 女:好家在,你沒講是鄉下的蟾蜍。
管理員:啥?
美 女:沒啦⋯⋯剛剛那個音樂真的很好聽。
管理員:連妳也這樣覺得哦,莫怪很多女人聽到連失身都攏不知。
美 女:失你去死啦!
管理員:我說真的,我大學的時候,有一個讀音樂系的朋友⋯⋯大三那年,去煞到別系的美女,我說的是真正的美女,不是講妳⋯⋯有一天那個美女在學校的餐廳吃飯,他一時衝動,身邊的小提琴拿著,走去伊的面頭前,剛剛那首曲子就給她ㄧㄝ落⋯⋯老實講,其實ㄧㄝ到哩哩落落,不過那個美女當下眼睛含著熱淚,然後給我那個朋友一個深情的擁抱⋯⋯半個月之後,失身,半年之後兩個人結婚。
美 女:哇,好浪漫!
管理員:幹,好悽慘!
美 女:安怎講?
管理員:兩個都還沒畢業,美女又大肚子,兩邊的家長都不理,怎麼辦?台灣學音樂的有什麼出路妳也知,我那個朋友只好到處去打工,養太太養小孩⋯⋯有一次還跟其他同學抱怨說,學小提琴幹什麼,連那個送葬的西索米都用不到⋯⋯
美 女:對哦,西索米攏用吹的,沒在用ㄧㄝ的,後來呢?
管理員:哦,妳很喜歡這種八點檔哦⋯⋯後來他去做什麼,妳知不知道?他去幫人家腳底按摩。
美 女:哪會差那麼多?
管理員:哪有差,同樣是指頭出力,而且穴道壓得比其他師傅還準確⋯⋯可是他老婆覺得那種工作實在不怎樣,竟然小孩一帶,走了,我那個朋友從此天天喝酒,喝到最後整隻手都會顫抖,別說小提琴,連腳底按摩也不能做⋯⋯
美 女:現在呢?
管理員:現在哦?我也不知道。(轉頭過去從拿泡麵,好像也在躲避什麼情緒)要不是剛好聽到這首曲子,妳又剛好問起,這個人,我好像已經忘記很久很久了⋯⋯(拿麵碗準備泡麵,轉話題)對了,妳前一陣子下班不是都穿便服,今天怎麼又穿制服了⋯⋯
美 女:謝謝哦,沒想到你還注意我穿什麼。之前,阮⋯⋯無啦,我有一個朋友跟我說,穿便服比較好,說不然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做什麼工作的⋯⋯今天忽然覺得⋯⋯何必啊?我就是我啊,騙別人,其實還不是在騙自己? 你說對不對?
管理員:(看看她)嘛是有影啦!(然後兀自打開麵碗,一陣奇怪的沉默)
美 女:常常吃這個不好吧?哪天,我應該煮個好料的請你,說不定你會從此吃上癮!走了。
燈亮。音樂延續。
其實,美女在家裡也一樣在沖泡麵,沖完蓋好,傻傻地坐在那邊,手拿著抹布,無意識地擦著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