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說
我的詩的物語——詩的秘密,心的秘密
一九六九年,我出版第一本書《雲的語言》,收錄了我文學青年時期發表於報紙、雜誌的詩與散文作品。但是,我是在那本書出版之後,寫下〈遺物〉,才感覺自己走上詩人之路的。〈遺物〉是以一位女性,一位陣亡遺屬的發言,形成的一首詩。我的青春過敏期以詩作為練習曲,因〈遺物〉的出現而告一段落。從此,詩在我心中具有更莊嚴的意義。
隨著年齡的成長和時代的變遷,我的一九七○年代詩作以《鎮魂歌》和《野生思考》結集;一九八○年代詩作以《戒嚴風景》結集;一九九○年代,則有《傾斜的島》和《心的奏鳴曲》;進入二十一世紀的詩集是《自白書》。除最新詩集《自白書》,之前的詩集已分別編為《青春腐蝕畫》與《島嶼奏鳴曲》。 詩,藏有秘密。這是語言精靈的作用,或光或影,或明亮或黝暗。藝術的作用或時代的情境因應,詩人把意志與感情藏在語言的隙縫。一部有關智利詩人聶魯達(Pablo Neruda,1904-1973)的電影《郵差》,詩人回應片中的郵差,說詩是「Metaphor」(暗喻),直指秘密的核心。
回顧自己詩的歷程,《鎮魂歌》的反戰視野;《野生思考》的政治與社會批評;《戒嚴風景》的環境公害控訴與戒嚴省思。在那禁制的時代,詩應該是文學中最能留下見證的形式。解嚴以後的《傾斜的島》直指我們國度的迷惘與崩壞;《心的奏鳴曲》則從緊繃的情境釋放,在生活中尋求抒情的突破;《自白書》交織抒情與批評的光影。
在一本有關我的傳記書《詩的信使》,我被以「市民詩人」稱之。那是探看我詩的形跡,從戒嚴到解嚴,不斷見證時代、憧憬文明社會的形成,以詩的信息留下秘密的證言而有以致之。腐蝕畫與奏鳴曲,隱含著我的詩的光影。在光影裡,語言以行句的形式探觸著心。
作為一個戰後世代的台灣詩人,我的戰後詩視野既見證時代,也探觸著心。在寫詩的歷程,我也讀詩—我們國度的詩人作品或世界詩人的作品。一九九○年代起,我分別出版本國詩人和外國詩人作品的譯讀書,體認到閱讀是一種翻譯,翻譯也是一種閱讀的心得。從《詩情與詩想》《綻放語言的玫瑰》和《亮在紙頁的光》《台灣詩閱讀》起,我在圓神出版了《經由一顆溫柔心》《在寂靜的邊緣歌唱》《遠方的信使》等國內外詩的譯讀書;在其他出版社的書系也有《溫柔些,再溫柔些》《顫慄心風景》《詩的異國心靈之旅》以及《啊,福爾摩沙》等,探尋詩的秘密,巡梭詩的風景,成為我墾拓的作業。
我的詩的物語,是我從自己的詩〈遺物〉展開的系列,自己詩的秘密與風景的探尋與巡梭,我嘗試選擇自己的詩,進行內心的告白。在探看台灣的詩人和世界的詩人作品之後,我對自己進行探索。收錄了五十首詩、五十篇物語,編綴成另一種形式的詩風景。
從〈奧藍的水平線〉〈是春天為我們開門的時候了〉〈記憶的風景〉到〈花自己就是生命〉〈一首詩應該是一個許諾〉,每一輯有十首詩,時間穿越自一九六○年代末到一九七○年代,一九八○年代到一九九○年代,經歷了戒嚴時期到解嚴。輯間的詩的光影印拓了我們的時代,也探觸了橫跨時代的心靈顫動。
這些詩的物語也許是我詩人生涯的前半期走過的行跡,是我對自己詩作的自白書。我把自己詩的秘密、心的秘密坦露在相對於每一首詩的隨筆裡。彷彿供狀一般存在的詩的物語,像詩之鑰,可以輕啟我詩的門扉,探尋我隱藏在詩的行句之間的詩情與詩想。
我這麼思忖著。一些相關於我的詩與其他文類的論著,浮現在我的腦海。一位德國波鴻魯爾大學研究生晨悟(Wasim Hussain)的《認同的探索在台灣:詩人和批評家李敏勇》(IDENTITATSSUCHE IN TAIWAN:DER DICHTER UND KULTURKRITIKER LI MINYONG,1997);台灣師大國文所何元亨《李敏勇現代詩研究》(2007);中山大學中文所王麗雯《笠詩社戰後世代八家研究》(2007);中興大學台文所陳鴻逸《記憶與詩語—以李敏勇、陳鴻森詩作為例》(2007);彰化師大國文所黃怡慈《李敏勇作品研究—以現代詩為觀察範疇》(2007);中正大學台文所鄭靜穗《李敏勇的文學創作與文化活動之研究》(2009)。這些人有心的探索都是顯出我詩的光譜。蔡佩君《詩的信使—李敏勇》(2010)這本傳記書,更將我的詩文本和我對文化、社會、政治的思考與介入以及如何相互滲透,作了深入的探討與挖掘,提供了文學閱讀的另一種樣貌—所有這些詮釋與解讀都相對了我的自我告白。
詩的文本之後延伸的詮釋與解讀,甚至告白,都會提供窗景與鏡像的側面。詩人的心的秘密在顯像與隱像之間有著光與影的存在,撥動閱讀的興味。這既是某種釋放,也是某種捕捉。在釋放與捕捉之間,跳動著語言的精靈。詩的閱讀,是與語言的精靈的對晤。詩,藏有秘密,在創作與閱讀的對應空間或隙縫裡。五十篇隨筆是五十首詩的秘密之鑰。在這些年來,我不斷地以譯讀形式探觸世界詩人與台灣詩人心的秘密之後,我也探觸我自己的心的秘密。從〈遺物〉到〈國家〉從一九六○年代末到一九九○年代,隨興選取了五十首詩,作為告白的文件。以《是春天為我們開門的時候了》作為書名,取自書中的一輯輯名,也是一篇文題,更是一首詩〈種子〉的獨立行句,與前後兩個獨立行句「不要讓意志腐爛」和「一定會遇見陽光」相互鑑照。 深願這樣的行句能觸動閱讀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