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已明瞭,總有一天,我將重返此地的街道巷弄,敘述一個男子的故事,在那幽暗的巴塞隆納,在那宛若狂亂夢境的漫天煙塵和緘默裡,他失去了靈魂,也失去了名字。這篇故事在詛咒之城的戰火下寫成,這些文字,深深烙印在那個心繫承諾、詛咒纏身的死裡逃生者的回憶之中。布幕即將掀起,全場鴉雀無聲,在陰影籠罩其命運之前,布景緩緩而降,一群白色幽靈躍上舞台,滿臉歡樂欣喜,一派天真無邪,這些自以為第三幕就是大結局的角色,即將為我們敘述一則聖誕故事,只是,他們並未發覺,就在翻過最後一頁的那一剎那,文字的蠱毒將毫不留情地拖著他們緩緩墜入黑暗之心。
胡立安‧卡拉斯《天空的囚徒》(盧米埃出版社,巴黎,一九九二年)
第一部
聖誕故事
1
巴塞隆納,一九五七年
那年的聖誕季節,日復一日,拂曉便是一片鉛灰色的天空,大地總是覆蓋著薄霜。灰藍天光暈染了整座城市,人們披著厚重的長大衣,紛紛豎起衣領蓋住耳朵,吐出的氣息在冷空氣中化為蒸氣。那陣子,駐足森貝雷父子書店櫥窗前的路人少之又少,幾乎沒有人願意走進書店詢問一本可能已經等待一輩子的書,若是成交了,詩集除外,多少能對書店的慘澹經營有所助益。
「我想就是今天了。今天,我們的命運將有所改變。」我喝著早晨第一杯咖啡,大言不慚,不知哪來的樂觀。
父親從早上八點開始就忙著跟帳簿打交道,不時耍弄著鉛筆和橡皮擦,偶爾從櫃檯後面抬起頭來,觀望著街上熙攘的採買人潮。
「希望老天爺聽見你剛才的話了,達尼,因為,按照目前這種情況,如果我們錯失了聖誕檔期的銷售旺季,到了一月,咱們連電費都付不出來了。一定得想想辦法才行。」
「昨天費爾明向我提起了一個主意。」我告訴他。「根據他的說法,若要挽救書店急迫的破產危機,這是萬無一失的妙計。」
「噢!願聞其詳。」
我複述了費爾明的提議:
「或許,我可以穿著內褲在櫥窗裡站台,這麼一來,一定會有熱愛文學、情感豐富的女性顧客進來消費,因為啊⋯⋯根據行家的說法,文學的未來掌握在女性手裡,而見到我這身強健體魄,還能克制內心欲念的女士,恐怕尚未出生呢。」
我聽見背後傳來父親的鉛筆掉落地板的聲響,隨即回頭張望。
「那是費爾明的『高見』。」我補上一句。
我原本以為,父親聽了費爾明的餿主意,大概會一笑置之,然而,我發現他沉默半晌,不禁偷偷瞄了他一眼。老森貝雷不像是剛聽了玩笑話的模樣,反而是一副陷入沉吟的神情,彷彿正在認真思考那個提議。
「這個就看你怎麼想了,也許費爾明真的是一語道破呢!」他咕噥著。
我看著他,無法置信。這幾週來生意清淡得可憐,或許,我家老太爺因此失去了理智。
「您該不會告訴我,真的要讓他穿著內褲在書店裡晃來晃去啊?」
「不,當然不是啦!我想的是櫥窗這個部分。你現在跟我提起這個,倒是給了我一個靈感⋯⋯或許,我們還來得及挽救聖誕季節的業績。」
我看著他消失在後面的工作間,再出現時已經穿上他的冬季制服:打從我童年時期開始,他年年冬天穿的都是同一件大衣,圍著同一條圍巾,戴著同一頂帽子。碧雅常說,她懷疑我父親從一九四二年至今根本沒買過新衣服,而從種種跡象看來,我的妻子說得一點都沒錯。父親一邊戴上手套,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他的眼神散發著近乎童真的光彩,只有非同小可的重大計畫才能讓他如此雀躍。
「書店暫時交給你了。」他說道。「我出去辦點事情。」
「我能不能問一下⋯⋯您要去哪裡?」
父親對我眨了一眼。
「這是個驚喜,暫時保密,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我送他到門口,然後看著他踩著堅定的步伐朝著天使門的方向走去,在漫長冬季昏暗的鉛灰色天空下,只見他逐漸融入了灰撲撲的人潮裡。
2
趁著獨守書店的機會,我決定打開收音機聽點音樂,同時輕鬆寫意地重新整理書架上的書籍。父親總覺得,如果來了客人,書店裡開著收音機並不恰當,倘若在費爾明面前開了收音機的話,無論是哪一種旋律,這傢伙都會跟著一起低聲哼唱,更糟的是,有時候甚至跳起了他所謂的「加勒比海豔舞」,足可讓我跟著神經緊繃好幾分鐘。因為有了這些執行上的困難,最後,我決定僅在這種難能可貴的時刻,當書店裡只有我和數以千計的書籍時,才是我享受廣播的時候。
那天早上,巴塞隆納電台播放的是一位收藏家私下錄製的音樂,那是小喇叭樂手路易斯.阿姆斯壯偕同樂團在三年前的聖誕節演出,地點在迪亞戈納大道上的溫莎皇宮大飯店。到了廣告時間,播音員特別強調這種音樂風格叫做「傑」士樂,他也提醒大家,對於聽慣了輕快歌謠、舞曲和法式流行樂的國內聽眾來說,這種音樂偶爾會有劇烈的切分音,聽起來可能會讓人覺得刺耳。
費爾明常說,倘若伊薩克.阿爾貝尼士先生是黑人,那麼,爵士樂的起源地就是坎普羅登了。他還說,這種音樂旋律和罐頭裝的餅乾,以及我們在早場電影裡看過的金露華身上那些蕾絲胸罩,同屬二十世紀人類社會少數幾項重大成就之一。那當然是無庸置疑了。這一天早上,我就讓自己沉醉在爵士樂的魔力和滿室書香裡,享受著專注工作的平靜與滿足。
費爾明這天早上請了假,根據他自己的說法,他得去打點迎娶貝娜妲的各項事宜,婚禮預定在二月初舉行。不過才兩週前,他初次提起了結婚這件事,大夥兒都提醒他,時間太緊促了,這麼心急,就怕到時候什麼都辦不成。父親試圖說服他將婚禮延後至少兩、三個月,提出的理由是,婚禮適合在夏天舉行,然而,費爾明堅持要按照原定計畫進行,並辯稱自己生來只適應艾斯特雷馬度拉山區的乾爽氣候,在他看來,地中海沿岸的夏天就跟亞熱帶一樣,他可不想在婚禮上滿身大汗跟賓客周旋,兩側腋下就像掛了兩大片油炸牛奶麵包片。
我倒是覺得事情有點不太對勁,對於五○年代西班牙保守社會堅守的教會文化、銀行系統和種種善良風俗,費爾明.羅梅洛.托勒斯向來棄之如敝屣,現在居然急著進教堂結婚。因為急著籌辦終身大事,他甚至委屈自己去跟聖塔安娜教堂新來的神父攀交情。雅各神父是布爾戈斯人,思想放蕩不羈,行為舉止更像個過氣的拳擊手,格外沉迷多米諾骨牌遊戲,禮拜天的彌撒結束之後,費爾明常和他一起上酒吧,兩人比賽一局又一局的骨牌遊戲,酒酣耳熱之際,我的好朋友甚至口無遮攔地問他:是否見過修女們的大腿,摸起來是否軟嫩誘人,就像他青少年時期想像的那樣?神父不以為意,樂得哈哈大笑。
「您這樣胡說八道,會被逐出教會的!」父親訓斥他。「修女們才不會讓人看自己的身體,更別提還讓人動手去碰!」
「但是,那個神父比我這個無賴更輕浮呢!」費爾明很不服氣。「哼!要不是他身上穿了那件神父袍的話⋯⋯」
我回想著那次的爭論,嘴裡則跟著阿姆斯壯大師的小喇叭旋律輕輕哼著,這時候,我聽見書店門上的小鈴鐺傳出輕盈的鈴聲,抬頭一看,原以為是父親完成秘密任務回來了,或是費爾明準備好要開始下午班的工作。
「您好。」書店門口傳來這樣一聲低沉沙啞的問候。
3
街道逆光映照下,他的身影形同一截被強風吹垮的樹幹。這位訪客穿著式樣過時的深色西裝,佝僂著身子,一手拄著柺杖。他往前跨了一步,腿瘸得厲害。櫃檯上方那盞小燈,照出了一張飽經風霜的面容。訪客盯著我打量了半晌,一派從容不迫。他的目光略帶猛禽式的犀利,沉著觀望,看來城府頗深。
「您是森貝雷先生嗎?」
「我是達尼,森貝雷先生是我父親,但他目前不在書店。有我能為您效勞的地方嗎?」
訪客對我的詢問罔若置聞,逕自在書店裡緩緩踱著,仔細檢視了店內的所有東西。他瘸著腿,艱辛地拖著步伐,不免讓人覺得,那一身衣褲下的軀體,疼痛必然不在話下。
「戰爭留下來的回憶。」陌生訪客突然出聲,彷彿看透了我的心思。
我的視線跟著他的腳步在書店裡移轉,心中不禁納悶,他會在哪裡停下來呢?就在我臆測的當時,陌生訪客突然駐足烏檀木書櫃的玻璃門前,這個櫃子打從一八八八年起就擺在書店裡了。當時,剛從拉丁美洲加勒比海國家遊歷歸國的曾祖父,借了一筆錢,買下一家販賣手套的老店面,然後改裝成書店。這個書櫃猶如書店的光榮象徵,向來是我們擺放昂貴書籍之處。
訪客緊挨在書櫃前,彷彿有意讓自己的氣息將玻璃暈成霧面。他掏出眼鏡戴上,並開始研究起櫃子裡的書籍。他那副神情,讓我聯想起尋找新鮮雞蛋的雪鼬。
「好東西!」他喃喃低語。「一定很有價值。」
「這是家傳古董,情感上的價值高過一切。」我隨即回應,心裡卻因為這個詭異客人的讚美和評價而覺得不太舒坦,他那雙眼睛似乎連屋子裡的空氣都評估過了。
「根據我的了解,有位聰明過人的先生在您這兒工作⋯⋯」
他等不到我的立即回應,於是轉過頭來,朝著我拋出蒼老的眼神。
「您也看到了,我現在就是一個人在這兒。先生可以告訴我您要的書名,我非常樂意去幫您找來。」
陌生訪客擠出了一個怎麼看都稱不上隨和的笑容,並且點了點頭。
「我看見您那個書櫃裡有一本《基度山恩仇記》。」
他並不是第一個詢問這本書的客人。碰到這種情況,我們總有一套固定說辭。
「先生您真是好眼光!這是一本非常出色的書,限量版本,內頁附有亞瑟.雷克漢繪製的插圖,原屬於馬德里一位傑出收藏家的私人館藏。這是我們僅有的一本,而且還列入了特別書單。」
訪客意興闌珊地聽著,反而把注意力放在書櫃的黑檀木嵌板上,對於我那段介紹,他把厭煩全寫在臉上。
「對我來說,所有的書都一樣,但是我喜歡那本書封上的藍色。」他以不屑的語氣駁斥我。「我要買那本。」
換了別的情況,我大概會因為賣出書店最貴的一本書而興高采烈,然而,一想到這本書即將落入這種人手裡,我忍不住覺得反胃。我總覺得,這本書如果就這樣出了書店店門,恐怕永遠沒有人會好好讀完第一章。
「是這樣的⋯⋯這個版本非常昂貴,如果先生有興趣的話,我可以讓您看看同一本書的其他版本,書本狀況非常好,但售價便宜多了。」
小心眼的人總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眼前這位陌生訪客,我憑直覺感受到他八成已經刻意隱藏了自己的尖酸刻薄,卻仍以極盡蔑視的眼神看著我。
「而且,我記得封面也是藍色的。」我再補上一句。
對於我挑釁的嘲諷,他無動於衷。
「不必了,謝謝。我就要那本,價錢無所謂。」
我不情不願地點了頭,隨即走向書櫃。我掏出鑰匙,然後打開了玻璃門。我可以感受他那雙眼睛正緊盯著我的背部。
「有價值的好東西通常都要上鎖的。」他低聲說道。
我拿出那本書,微微嘆了口氣。
「先生是收藏家嗎?」
「可以這麼說,只是,我收藏的不是書。」
我回過頭,手上拿著書。
「那麼⋯⋯先生收藏的是什麼呢?」
陌生訪客再度忽略我的問題,逕自伸出手來,要我把書交給他。我努力克制了把書放回書櫃並上鎖的衝動。假若我無視當下的慘澹經營,讓一筆好生意就此溜走,父親一定不會原諒我的。
「價錢是三百五十元。」把書遞給他之前,我先報上價錢,暗自期望能夠讓他改變心意。
他面不改色地點了頭,然後從他那件窮酸樣的西裝口袋裡掏出千元大鈔。我暗自忖度,那會不會是一張假鈔?
「先生,真抱歉,我恐怕一時沒有這麼多零錢可以找開您的大鈔。我很樂意讓您在這裡稍等一下,這麼一來我就可以跑去附近的銀行換錢,但是,我不能讓您單獨留在書店裡,這絕對不是有意冒犯您。」
「您不用擔心,這是真鈔。您知道怎麼鑑定這玩意兒嗎?」
陌生訪客高舉紙鈔對著光。
「您要注意看上頭的水紋,還有這些線條,以及摸起來的觸感⋯⋯」
「先生是鑑定贗品的專家嗎?」
「年輕人,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是假的。只有錢才是真的!」
他把紙鈔放在我手上,接著將我的手握合成拳頭,並且碰了碰我的指關節。
「找給我的零錢,我下次來的時候再拿就好。」他說。
「那可不是小數目啊!先生,六百五十元呢⋯⋯」
「小錢啦!」
「總之,我還是要給您開張收據。」
「我相信您就是了。」
陌生訪客一臉漠然細看著手上的書。
「這是買來送人的禮物。我有個請求,麻煩您幫我把書交給那個人。」
我遲疑了半晌。
「基本上,我們不提供代寄服務,不過您的狀況特殊,我們很樂意親自為您完成轉交禮物的手續,無需額外付費。請問,您的贈書對象是住在巴塞隆納或是⋯⋯?」
「就在這裡。」他說道。
他那冷漠的眼神,似乎揭露了累積多年的憤怒和怨恨。
「在我們交付這本書之前,先生要不要附上幾句話或是私人短箋之類的?」
陌生訪客很吃力地把書翻到印著書名那一頁。這時候,我發現他的左手是義肢,上了色的瓷製產品。他掏出鋼筆,寫了幾個字。他把書交給我之後,隨即轉身。我看著他跛著腳往店門走。
「能不能麻煩您告訴我贈書對象的姓名和地址?」我連忙追問。
「都寫在上面了。」他頭也不回地丟下這麼一句話。我翻開手上的書,找到了陌生訪客親筆題字的書頁:
獻給費爾明.羅梅洛.托勒斯
死裡逃生歸來
手握未來之鑰
13
這時候,我聽見店門的小鈴鐺響起,抬頭一看,陌生人已經離去。
我趕緊跑到店門口,並在街上張望了一下。那位訪客正跛行遠去,在灰藍薄霧籠罩的聖塔安娜街上,他的身影逐漸嵌入人潮之中。我原想大聲叫他,但還是克制住了這個念頭。心想還是讓他離開算了,然而,我的直覺和我的衝動卻不放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