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藏起來!」 把後門打開一條縫、窺看外頭的克倫,緊迫地低喝一聲,隨即把門關上。 仰放在台上的軀體,高高隆起的腹部皮膚被切割成十字狀,朝四方掀開,露出鼓脹的子宮。 地板撒了木屑,解剖台底下蜷趴著一條雜種狗。 聖喬治醫院外科醫師丹尼爾.巴頓的手指,正用異於肥短外觀的纖細動作將著色蠟注入遍布子宮表面的血管。動脈已經注完了紅色蠟,現在正在為靜脈注入藍色蠟。 這裡並不是丹尼爾任職的醫院,而是他的私人解剖室。 聽到克倫的通報,正注視著老師手部動作的「胖班」血色紅潤的臉頰剎時變得蒼白。 「老師,請先暫停吧。」愛德低喃說。 「現在沒辦法中止,蠟會凝固。」醫師打了回票。 「沒時間了,他們馬上就要來了。老師,得罪了!」 「皮包骨亞伯」和胖班一左一右抓住了丹尼爾的手。 正以石墨素描屍體狀態的奈吉與愛德對望一眼,彼此點了一下頭,一起動手搬運屍體。 「等一下,不要把屍體弄傷了!」 丹尼爾四十出頭,外貌活脫脫就像顆馬鈴薯。他厭惡拘束的假鬈髮,就連上課的時候也不戴,直接露出那頭蓬亂的紅髮。連上課都如此了,更遑論現在並非正式授課。可是,身居他這種地位卻不戴假髮,就形同穿著內衣褲見客一般。 現在馬鈴薯的雙手被弟子們扭到身後,氣得滿臉通紅,就好像染上了胭脂蟲的紅色一般。 「放心,我們會小心搬運。萬一被他們發現,會被沒收的。」 豈止是沒收,在場所有的人都會被打進大牢。 「老師,不好意思,請您安靜一點,這樣彼此都好辦事。」 奈吉和愛德用攤在地上的白布裹起屍體,再用寬幅布帶從上面捆好,搬到壁爐去。 「小心點!那可是難得弄到的貨色啊!」 「放心,我們知道。」 幸虧現在是七月天,壁爐沒有生火。 奈吉放下壁爐架上的爐門,遮掩住爐口上方三分之一處。爐門是一般常用的家居配件,而且夏天不使用壁爐時通常都會放下來,所以不會啟人疑竇。 愛德打開牆上的密門,進入鑿空厚牆挖出來的狹窄空間。這裡設置了一台堅固的絞盤。 五名弟子為了預防現在這種情形,合力鑿牆挖出這個空間,並裝設了這架裝置。可不能委託別人施工,必須保守秘密。 用鋸子和鑿子切開頭蓋骨、鋸斷骨頭,雖然也是相當費力的活兒,但是敲下牆上的紅磚、挖出空間、設置絞盤、再安裝卡閘避免把手倒轉,然後在與壁爐鄰接的牆上安裝滑輪、在對面牆壁打洞、把前端綁了鉤子的繩索穿進去⋯⋯這些工程實在浩大。 這是他們第一次正式啟用裝置。 克倫走到壁爐前說:「沒問題了嗎?藏好了嗎?」 「藏好了。」 「櫃子。」克倫指示。四名弟子合力拖動櫃子,擋在密門前。密門上貼著與牆壁相同的壁紙,但是仔細察看,還是可以看出門縫。用來擋門的櫃子為了便於移動,裡面已經清空,但依然相當沉重。 門房兼僕役的「歪鼻托比」,前來通知西敏地區治安法官底下的犯罪搜查官—俗稱「弓街探員」—來訪。歪鼻托比把客人領進來前又刻意拖延了一下,為眾人爭取了更多的時間。 丹尼爾頂著一張紅馬鈴薯臉,迎接了兩名弓街探員。他的右手裡,還握著沾滿了鮮血與脂肪的解剖刀。 「醫師,您又偷了對吧?」 「黑爾茲先生,您怎麼一上門就這樣含血噴人呢?」鼻頭布滿雀斑的克倫以伶俐的笑容應道。 丹尼爾的眾弟子與這兩名弓街探員黑爾茲及布雷是老相識了。弓街探員不曉得已經來這裡臨檢過多少次。 「這房間還是老樣子,臭死了,教人作嘔。」兩人皺眉掩鼻說。「今天特別臭。」 「天氣這麼熱嘛。等兩位歸西了,一樣也是這個味兒。」同樣是克倫回嘴。 「盜墓的又是那兩個,迪克和哥布林。他們兩個已經招了。醫師,您這次被海削了一筆呢。迪克那傢伙誇耀說這次的墓地設了防盜墓鐵籠,他們費了好一番工夫才拆掉,所以價錢高於行情是當然的。」 黑爾茲一邊說著,眼光一邊掃遍了整間解剖室。 五名弟子全站在解剖台前,擋住治安隊員的視線。 「話匣子」克倫.史普納,二十二歲。 「胖班」班傑明.貝密斯,二十一歲。 「皮包骨」亞伯.伍德,二十三歲。 俊逸出眾的愛德.特納,二十一歲。 天才細密畫家奈吉.哈特,十九歲。 不,站在解剖台前的只有四人。愛德還在牆壁裡,沒來得及脫身。 「讓開!」布雷粗魯地推開解剖台前的眾弟子。 被固定在台上的是一條狗,被乙醚麻醉了。腿的部分被切開,露出動脈。 「我們正在進行極為困難的解剖,」克倫黏膩地挖苦說。油嘴滑舌是他最擅長的。「兩位卻突然闖進來打擾。我們正要把動脈壁一片片小心地剝開,一直剝到薄得可以看到血液呢。」 「無聊透頂。」布雷嗤之以鼻。 「這很重要的,因為我們要調查動脈壁是否具有再生能力。布雷先生,假設您的動脈受到損傷、大量出血,如果這時候您的動脈壁具有再生能力,不是挺讓人安心的嗎?」 比起克倫輕浮的碎嘴,亞伯不著痕跡遞出去的一枚基尼金幣更加立即見效。老樣子了。布雷抿住了嘴。亞伯雖然外表一副窮酸相,父親卻是個富有的貿易商,所以荷包總是鼓鼓的。一基尼相當於一名外科醫師兩天的薪水,可以買下一整桶琴酒。盜墓者販賣屍體的價格,一般也是一具一基尼。這金額用來堵嘴原本是綽綽有餘,然而黑爾茲從布雷手中捏起刻有喬治三世陛下肖像的金幣後,卻擱在狗屍的腿邊。 原本不收賄賂是弓街探員的最大特色。 在現任治安法官約翰.菲爾丁的異母兄亨利.菲爾丁(註:Henry Fielding,一七○七~一七五四,劇作家及小說家,著有《湯姆.瓊斯》等作品,有「英國小說之父」的美譽。曾編輯報紙,抨擊時政,並擔任治安法官)就任西敏地區治安法官之前,倫敦市內並沒有公家警察組織,治安皆由民間人士負責維持,只要逮捕罪犯,即可獲得報酬。尤其若把死罪難逃的罪大惡極者交給官吏,就能獲得可觀的獎勵金。由於民間警察除此之外收入別無保障,因此無不致力於逮捕罪犯—即便抓的大多是犯了小罪,甚至無辜之人。但是只要能收到大筆賄賂,縱然是窮兇惡極的罪犯,他們照樣放過。更何況治安法官一職只是一種名譽職位,近似於無給的服務。 亨利改革了此一亂象。他將值得信賴的幾名警吏收編為直屬,支付一定的薪餉,嚴禁收賄。 他的異母弟弟約翰協助兄長,在亨利過世後繼任治安法官,更進一步擴充及強化治安組織。他在各地區設立分署,與當地警吏聯手糾發犯罪。除了徒步巡邏的警吏外,也組織騎馬巡邏隊。說到過去的夜間巡邏隊「查理巡夜人」,成員全是些老人。但由於公家人手不足,因此民間依舊盛行密告和私下搜捕,目的當然是獲取獎金。 約翰年輕時便雙眼失明,被稱為「盲眼法官」。雖然失去視力,但是他的聽覺敏銳,罪犯對他那雙能辨別真假的耳朵無不聞風喪膽。 治安隊員被稱為弓街探員,是因為法官官邸位在柯芬園的弓街四號。法官官邸除了是法官住宅,也兼治安法庭,並設有可暫時收容人犯的拘留室。若是微罪犯,可依治安法官的權限直接宣判刑罰,重罪犯則移交俗稱「老貝利」的中央刑事法庭。嫌疑人在接受審判、決定刑罰之前,得先關進監獄。 丹尼爾的解剖教室位在柯芬園的萊斯特廣場及卡斯爾街之間,離法官官邸不遠。 不,稱它為「丹尼爾解剖教室」並不正確。現在正在進行解剖的地方,是丹尼爾的私人解剖室。開設、經營大規模「解剖教室」的人是丹尼爾的哥哥羅伯特.巴頓,因此正確的說法應該是「羅伯特.巴頓解剖教室」。 弓街探員以清廉聞名,但儘管領有薪餉,也少得可憐:週薪為十三先令六便士,至多十七先令。倫敦市民對於用稅金支薪給警察,賦予部分市民公家權力的觀念不具好感,政府也不願出錢支持。儘管菲爾丁兄弟懷有遠大的理想,但會有黑爾茲和布雷這類鼠輩出現,也是莫可奈何之事。 「醫師,」黑爾茲放柔了聲調說。「事關重大。這次醫師從盜墓人手中買下的屍體,可是準男爵查爾斯.拉夫海德的千金伊蓮小姐呀。」 弟子們對望了一眼。懷孕六個月的千金小姐。 「我們什麼也沒買呀!」克倫急匆匆地嚷著說,其他三人也扯著嗓門亂喊一通。多虧他們的努力,丹尼爾「小姐?不是夫人嗎?」的喃喃自語聲,似乎沒傳進弓街探員的耳裡⋯⋯才對。丹尼爾醫師在解剖和實驗方面是無人能出其右的傑出人物,然而他對世俗應對卻是漫不經心、粗枝大葉,弟子們對此都有共識。 「您知道拉夫海德家嗎?」 「沒聽說過。」丹尼爾冷淡地應道。「不是我的病家。準男爵?是用錢買爵位的暴發戶嗎?」 「居然殘忍地切割黛綠年華的小姐遺體,」沒撈到金幣的布雷,假惺惺地大聲埋怨。「太冷酷無情了。」 「布雷,」丹尼爾冷冷地說。「你想讓一個連胃袋在身體哪個部位都不曉得的醫師治療你嗎?」 「不,那是兩碼子事。」黑爾茲插口,但丹尼爾不予理會。 「布雷,你知道把血液運送到全身的器官是什麼嗎?」 「醫師,我雖然胸無點墨,但這點事還知道好嗎?」布雷用拳頭輕輕敲了敲胸口。 「沒錯,是心臟。但是短短一百數十年前,一般定說都還是血液由肝臟運送,而且就連醫師也不曉得血液會循環全身。利用解剖學證明心臟才是運送血液、使血液循環的器官的偉人,就是我們英國的威廉.哈維博士。這真是太輝煌的成就了!然而,然而⋯⋯」丹尼爾仰頭望天。白色的灰泥天花板一片髒污。「在解剖學方面最落後的國家,卻也是我們英國!這都是因為對解剖人體的偏見導致。一整年來,公家下放給我們的罪人屍體,只有少少的六具而已!而且還被理髮外科工會(註:歐洲早期理髮師可兼任放血、動外科手術的工作。西元一五四○年時,英王亨利八世同意理髮師公會與外科醫師公會合併,此工會在一七四五年分裂。一八○○年英王喬治三世成立皇家外科醫學院,從此理髮師不可再從事醫療手術)給霸占了。這樣怎麼可能進行充分的解剖實習呢!」 弟子們都提心吊膽地看著老師。老師只要一演說起他的主張,不管對象是誰,都會口若懸河、沒完沒了。丹尼爾生長在蘇格蘭鄉村,腔調裡帶著濃濃的蘇格蘭口音,而且笨口拙舌,很符合他那副馬鈴薯般的風貌。但即使說得結結巴巴,他仍然堅持要發表意見。 「在巴黎,有完整的法律保障研究者取得研究所需的屍體,數量充足,然而看看我們英國現在……」 「醫師,那些話去跟上頭的人說吧。」黑爾茲打斷他。「我們的工作是維護倫敦的治安,逮捕違反法令的傢伙。」 「沒錯,快把拉夫海德家的小姐交出來!」布雷愈說愈激動。 「醫師,您就算要偷,好歹也該偷伊蓮小姐的奶媽屍體,那樣就不會鬧出事來了。」黑爾茲倒是很冷靜。 「奶媽也死了嗎?」 「小姐過世,奶媽悲痛過度,追隨小姐去了。」 「聽說是在墓前服毒自殺的。」 「服毒?什麼毒?」出於職業病,丹尼爾首先對這個問題感到好奇。 「誰知道啊?」 「真是疏忽了。奶媽的屍體我也想要。」 「廢話少說,你們把小姐藏哪去了?我們要搜房子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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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子為了減輕重量做得很輕薄,於是兩三下就被打壞,跌出一個打扮華貴的少女。 瞬間,納森衝出馬路。 他奔過去扶起少女,把她攙扶到店裡。 幾名手持武器的壯碩男子騎馬趕來。這些人就是愛德他們說的弓街探員嗎?納森這才看到了本尊。 書店裡面跑出兩個驚慌失措的男人。一個是剛才瞧不起納森的店員,另一個體態肥胖、頭髮半禿,肥厚的鼻子上戴著夾鼻眼鏡。 「小姐!」 「出了什麼事?!」 小姐的塔夫綢裙子裂了一條縫。這種情況,通常女性都會佯裝昏厥以強調她們的孱弱,然而這位小姐卻以冷靜的舉止在附近的椅子坐了下來。 「我平常雇的轎夫不巧生病,真不該在路上隨便攔轎的。」 「小姐連僕人也沒帶就出門了嗎?這怎麼行呢?」夾鼻眼鏡男用力揮手說。 「我接到通知,說普烈菲斯神父的《瑪儂.雷斯考》到了,所以急忙趕來了。」 「是的,小姐。前些日子的船運總算從法國送來了一本,所以我立刻派跑腿的小廝到貴府通知。聽說賣得很好,又增刷了。普烈菲斯神父過世已經好幾年了,卻人氣依舊,似乎格外受到婦人們的青睞呢。」 「可以讓我看看嗎?丁道爾先生。」 「當然,當然,書是小姐訂的嘛。不過還沒有縫綴起來,只有折好的書稿而已。」 可是,一個大家閨秀居然讀這種放蕩的愛情故事,真不知道小姐的父母會怎麼想—戴夾鼻眼鏡的丁道爾先生嘴裡嘟噥著,開始在架上找起來。 「奇怪,我明明就放在這裡呀?」 店員撿起散落在地上的紙張,遞給老闆。 「怎麼會掉在地上?是你幹的嗎,費拉?」 「絕對不是。我很清楚這是店裡唯一僅有的貴重書稿。而艾凡斯先生就像您看到的,正沉浸在魯賓遜.克魯索的孤島生活裡,甚至沒有從椅子上站起來。是這傢伙幹的。」 費拉筆直地指著納森說。 「肯定是這小鬼幹的。我發誓,就是這傢伙幹的。」 沒錯,納森不得不承認,就是他幹的好事。為了解救小姐的危機,他丟下手中的書稿趕了過去。 被說是沉浸在魯賓遜孤島生活的艾凡斯先生,頻頻偷瞄小姐和納森。 「你是哪位?」 丁道爾先生調整了一下夾鼻眼鏡的位置。 「我叫納森.卡連。剛才這位先生應該替我傳話了。」 「只是個不曉得哪來的小子罷了。」費拉插嘴說。「我想沒必要驚動忙碌的老闆您。」 「這位先生就像個騎士,把我從那場騷亂中拯救出來。」 納森聞言,竭力將感謝之情表現在臉上,一手擺在胸前向小姐行禮。 「佩勒姆先生—─他是我家鄉教區的牧師——他的信應該已經寄達您的手中了。」 「有嗎?哎,我這兒收到的信可多了。」 「牧師說,丁道爾書店的丁道爾先生,是倫敦第一——也就是世界第一——值得信賴的出版業者。牧師說您對作品的眼光很高。」納森並非奉承,而是滿懷熱忱地陳述事實。 「多謝誇獎。」然而,丁道爾先生嘴上浮現的卻是苦笑。「不是因為你誇我才這麼說,但我想起來了。納森,聽說你發現了十五世紀的神職者所寫的詩篇?」 「是的。」納森激動起來。「很驚人的發現對吧?我把它帶來了,請丁道爾先生務必過目一番。」 丁道爾先生臉上的表情半信半疑——或者說,九成都是嗤之以鼻,但有一成期待那是可能是真貨。 納森把一疊珍貴的羊皮紙放到桌上。 「十五世紀的神職者所寫的詩篇」——這話似乎具有將艾凡斯從孤島上召喚回來的魔力。他發出聲響、拉開椅子,離開看書台走過來,並探頭問道:「哪裡?我看看。」 納森出示最後一張說:「上面署名『一四八五年十一月三日記之。神明忠實的僕人托馬斯.哈瓦德』,所以我想應該是神職者的作品。」 納森接著強硬地說:「然後……呃,我也寫詩,希望請您過目。」 「你想出版你的詩?」 「是的,我認為它值得出版。」 「兩邊都得花時間慢慢研究才行。在那之前,先處理伊蓮小姐專程前來的要事吧。」 費拉在桌上整理好散落的書頁遞給老闆:「我想順序這樣就沒錯了。」然後瞪了納森一眼說:「受不了,都是這臭小子,給人惹麻煩。」接著他向小姐露出諂媚的笑:「幸好地板剛打掃過,書頁沒有污損。」 「這是小店的缺失,請讓我提供一些折扣。」丁道爾先生提議。 「你真是個有良心的老闆,丁道爾先生。」 小姐笑著接受。納森覺得她笑起來真有如一群華艷的蝴蝶翩然起舞。 「難道,」原本在看納森帶來的「十五世紀的神職者的詩篇」的艾凡斯抬起頭來。「您是拉夫海德準男爵家的千金嗎?」 小姐沒有回話,費拉替她答道:「沒錯,這位是伊蓮小姐。」 艾凡斯走近,恭敬地把手放在胸前行禮:「我是令尊的朋友。以前拜訪府上時,曾經見過小姐。我叫蓋伊.艾凡斯。」 伊蓮小姐只是冷淡地頷首回禮。 「小姐想要什麼樣的裝幀呢?」丁道爾先生問。 「用法國摩洛哥皮革,蕾絲花邊樣式。」 「我去拿樣本來,請小姐挑選金箔花樣和皮革染色。費拉,去拿花紋的樣本冊還有皮革樣本,還有花布的色樣。」 花紋與皮革的樣本冊。納森覺得好像在討論自己的詩集裝幀一般。蕾絲花邊樣式是這個世紀開始出現的新設計樣式,蕾絲般纖細的花紋金箔沿著書緣的邊框烙下,中央部分留白,或是飾以花朵圖案或紋章。與前世紀的賈斯康樣式及更古老的凡法爾樣式、修道院樣式等設計相比,顯得優雅許多。 「專門負責小姐書籍裝幀的金箔師傅病倒了,好像是肺出了毛病。哦,請不必擔心,我們還有其他熟練的師傅。」 伊蓮小姐在挑選的時候,納森就站在她身後,隔著她的肩膀觀看各種樣本。艾凡斯先生把魯賓遜丟在孤島上,只顧著翻看「十五世紀詩篇」。 挑選出染成深紅的法國摩洛哥皮革,決定封底的設計時,伊蓮小姐的臉色愈來愈糟了。 「恕我失禮。」小姐用手帕摀住嘴巴,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請問……化妝室……」 納森立下判斷,跑到伊蓮旁邊,脫掉外套,蹲下來接住伊蓮的嘔吐物。他把嘔吐物包起來擱在房間角落,把伊蓮扶到長椅去。 「請坐在這兒稍事歇息。」丁道爾先生慌亂地靠過來說。「費拉,拿水給小姐喝。還有,去拉夫海德家通知小姐身體不適,請他們派人來接。」 「不,不需要。」小姐小聲說。「我休息一下就好了。」 「好的。那麼請您慢慢休息。」 「我想鬆開衣服⋯⋯」小姐招來納森。「可以請你閉上眼睛,幫我鬆開這邊的繩子嗎?」 納森照著吩咐做。小姐解開衣物前襟,柔嫩的手指把他的手牽引到以鯨骨馬甲勒高胸脯的褻衣繩索處。納森閉起的眼皮底下,小姐的胸脯就像發光的燐火般閃耀著。 小姐放鬆下來,在長椅躺下之後,納森小聲向丁道爾先生請求說:「我想清洗一下衣物。」 「扔掉。」丁道爾先生對房間角落的外套投以嫌惡的視線。 「可是……」那可是納森唯一一件像樣的外套。但愛面子的納森無法說出實情。 「丟去外面的垃圾桶。」 納森照著指示丟掉外套後,回到店裡一看,小姐躺在長椅上閉著眼睛假寐。 「你這樣一個孩子,是怎麼弄到這份古文書的?」丁道爾先生隔著眼鏡盯著納森看。 納森不是孩子,他已經十七歲了。因為個子嬌小,他經常被人誤認為比實際年齡還小。 艾凡斯也盯著納森看。 「佩勒姆牧師寄給您的信裡,應該交代了發現的經過才對。」 「我想親耳聽你證實。」 「是在亡父的遺物中發現的。家父是教會的學校老師,他愛好讀書,也擁有與我們家經濟情況不匹配的大量藏書。家父也蒐集老東西,無論是什麼有年歲的東西,家父都會付出敬意與愛情。教會的建築物曾經改建過,是我出生很久以前的事了。」 「嗯、嗯。」艾凡斯點頭應和著。看到聽眾熱心聆聽,納森愈說愈起勁。 「聽說當時整理了紀錄保管室,丟棄了古老的文件。羊皮紙之類的東西原本就要被下人拿去燒掉,卻被家父要了回來。我繼承了家父的興趣,愛看書勝過任何事。我把家父留在閣樓裡蒙塵的書本都讀遍了。家母和家兄對書都沒有興趣,如果沒有我的保護,那些書早已被一本本扔進爐裡當柴燒了。」 「佩勒姆先生的信裡面也提到,你年紀還小,對古文書卻十分熟悉,而且知識豐富。」 「這部詩篇也是在閣樓裡發現的。是在父親要回來的古文書裡找到的。文書大半都是教會的年間活動或收支紀錄,不怎麼有意思,發現這部詩篇時,我有多麼地感動,我想丁道爾先生應該能夠了解。」 「你讀得懂這篇用古老字彙寫下的艱澀詩篇?」 「我讀得懂。我利用古語辭典等工具做輔助,全部讀完了。因為這樣,我通曉了不少古語。」 「這東西暫時保管在我這裡吧。這陣子假貨很多,必須確實鑑定一番才行。」 「好的,麻煩您了。」納森說著,從成疊的羊皮紙裡面抽出一張,留在身邊。 「為什麼抽走一張?」艾凡斯問。 「為了預防萬一,免得詩篇未經我允許被拿去使用。」 「這小鬼怎麼這麼失禮!」費拉厲聲說。「你不相信丁道爾先生嗎?!」 丁道爾半帶苦笑地制止費拉。 「還有,丁道爾先生也願意讀我的詩作吧?」 「擱在那兒,我晚點再看。」 「拜託您了。」 「您舒服些了嗎?」丁道爾先生對伊蓮小姐說。她已經綁好內衣繩索,理好凌亂的衣服,從長椅坐起上半身。 「嗯。我平常很喜歡皮革的味道的,今天卻突然⋯⋯我沒事了,要告辭了。」 「要幫您攔轎子嗎?還是叫馬車?」 「萬一搖晃,似乎又會不舒服起來,我用走的回去,反正也不遠。」 「我送小姐回去吧?」艾凡斯自告奮勇,但伊蓮沒理會他。 「費拉,你陪小姐回去。」丁道爾先生說。「不必了,我請我的騎士送我。」伊蓮回絕,然後對納森說:「先生,可以請你送我一程嗎?」 「樂意之至。」納森打從心底這麼說。 自古以來,告誡戀愛之愚昧的人不知凡幾。納森也讀過那些文字:「戀愛就是兩個人一起變得愚笨。」眼前納森正是變得愚笨了,但他並沒有自覺。有人說:「人總是墜入愛河,然後就像墜河時那樣,嘗盡苦頭。」還有更辛辣的:「戀愛!那麼你能去愛對方的消化器官、腸子、排泄器官、鼻水、擤鼻涕的鼻子或吃東西的嘴嗎?只要想想這些,熱情也會稍稍減退吧。」但納森連想都不去想。雖然提醒戀愛之可怕的多是法國人,但英國人的莎士比亞也曾在《愛的徒勞》裡寫下這樣的台詞:「那完全就是一種膽汁質疾病,將血肉之軀視若神明,把小母鵝奉若女神。」 納森不到十歲就讀遍莎士比亞作品,卻絲毫不懂得戀愛的本質。 小姐在服裝店前停下腳步。她穿著連帽斗篷,但納森只剩下一件襯衫,被外頭刺骨的寒風凍得嘴唇都失去血色了。 「小姐,歡迎光臨。」店員出來招呼,小姐要求說:「我要找適合這位先生的外套。」 「好的,我來量尺寸。」 「我很急,現在就要。」 「小姐也知道,小店只接受訂製。」 店員一面對小姐搓手哈腰,一面以冰冷的視線觀察納森的破鞋。 「我想到舊衣鋪找會比較快,可是也不能讓拉夫海德準男爵家的伊蓮小姐移駕到舊衣鋪。為了報答小姐平日對小店的關照,讓小的跑一趟,為這位先生找件適合的外套過來如何?」 「麻煩你了。」 「請小姐進店裡休息。正好來了一批美麗的法國蕾絲,我想小姐一定會喜歡的。」 兩人被帶進一個房間,其他店員送來各種布料的樣本,不停地談論法國的最新流行,但伊蓮小姐聽得漫不經心。 外套總算送來了。雖是舊衣,卻也比納森的唯一一套好衣服高級太多了。 「算是糟蹋了你的外套的賠禮。」然後她問店員:「可以找個人送我回家嗎?我和這位年輕先生要在這裡道別了。」 當伊蓮小姐伸出手說「請保重」時,納森不由得像個榮獲授勛的騎士般跪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