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
與大嬸婆同遊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漢.韓嬰《韓詩外傳》
我年輕時,因為畫漫畫,出版的幾部作品還滿受歡迎,所以常常應邀到各地演講。演講結束後,通常我都會留一點時間,和現場的聽眾及讀者交流一下。
通常他們最感興趣的主題,就是我筆下的漫畫人物。
「劉老師,你畫的漫畫都是真的故事嗎?」
「有的是,有的是編的。」
「真的有自己會飛、會講話的機器人嗎?」
「現在沒有,以後一定有。」
「《小村故事》裡的阿欽好聰明哦!真的有大山背這個地方嗎?」
「有啊!就在新竹縣,那也是我的故鄉。」
「我最喜歡阿三哥和大嬸婆了!他們好好笑哦!」隨著這句話,身邊響起一片附和聲:「對啊!他們好土哦!」「大嬸婆最好笑了!」……當時《阿三哥與大嬸婆遊台北》和《阿三哥與大嬸婆遊寶島》經過報上連載後,很受歡迎。還有人問我:「劉老師:真的有大嬸婆這麼好笑,這麼土的人嗎?」
「有啊!」我慢吞吞地說:「大嬸婆就是我媽媽!」
◇ 創造與被創造
「大嬸婆」是我創造出來的漫畫人物,而且連稱呼也是我自創的。
在我從小生長的客家庄,稱呼和媽媽同輩的女性長輩,一般會稱「嬸婆」;而現在韓劇中流行的「大嬸」稱謂,以前也曾零星聽過,感覺上是指有一點純樸、土氣的鄉下婦女。
當我在構思漫畫的故事內容時,為了要替具有「鄉巴佬,土里土氣心地好,見義勇為不服老,最怕肚子餓了受不了」特性的漫畫人物取一個適當的名字,傷透了腦筋。
後來,我靈機一動,乾脆將「大嬸」和「嬸婆」這兩個稱謂合併,創造了「大嬸婆」這個稱謂。大嬸婆的漫畫面世之後,大受歡迎,「大嬸婆」更成了家喻戶曉的專有名詞。
而大嬸婆的原型,就是我的母親嚴六妹。她出身於新竹縣關西鎮石光的大家族。這個家族有長壽的傳統,很多人都活到九十多歲,甚至上百歲的人瑞也有好幾位。而且,嚴家人有共同的個性:脾氣有一點暴躁,講話聲音很大,但心地都非常善良。
我媽媽是百分之百的嚴家人。
她天生一副大嗓門,身手矯健,雖然年輕時生活很辛苦,但身體十分硬朗,七、八十歲還到處趴趴走,九十三歲依然能爬樓梯,九十五歲參加山歌比賽,聲若洪鐘,還得了長青組的冠軍。她一生勤勞,不但一手操持農事家事雜事,還生養了十三個小孩,整天忙個不停。
因此,她最看不慣遊手好閒、好吃懶做的人,以及不平之事,碰到流氓作風,無正義感的人,從不虛與委蛇,而且一定會在第一時間跳出來「管閒事」。
這些特點,後來也成了大嬸婆的性格。
我媽媽生了我,然後我又創造了大嬸婆。想一想,這也能說是一種奇妙的「因果」關係吧。
◇ 我畫大嬸婆的原因
我會畫《大嬸婆》漫畫的原因,從表面上看,是因為當時我需要替剛創刊不久的《台灣日報》畫連載漫畫。
當時《台灣日報》的發行人夏曉華幫了我很大的忙。我也很想有所回報。所以,當他邀請我替《台灣日報》畫漫畫時,我不但一口答應:「沒問題!」而且,我還向他誇口:「刊了我的漫畫,你的報份一定會增加。」
當夏曉華問我:「你稿費要怎麼算?」時,我豪爽地大手一揮:「不要錢!」他聽了我的話,嚇了一跳,「不要錢?那可是每天要畫的。」我向他解釋,不是永遠不要錢,「你登上去,覺得報份有增加,而且有很多人願意在漫畫旁邊放廣告時,就表示我的漫畫有效果。」而更明顯的效果,就是當漫畫刊完,足夠出一本單行本時的銷售量。
我說:「到出單行本時,你賺到了錢再給我。」他看我這麼有信心,就很高興地答應了。
「但是,到底要畫什麼呢?」我開始動腦筋了。
當時我住在台北市後車站一帶的一個舊社區,周遭常看到一些遊手好閒的年輕人,抽菸、喝酒、嚼檳榔、賭博……不學好的事情樣樣來。我看不起,也看不慣那些不成材、不像樣、不願去工作的年輕人。因此,我常向太太抱怨:「這種人,就得要我媽來治他們。」
從小,在大山背客家庄,如果我媽看到這種人,一定看不慣,就會跳出來開罵,一直罵到對方知道羞愧,落荒而逃為止。
我一直認為,如果這個社會有多一些像我媽這種很正直,很有道德觀念,要小孩子學好的人,把勤儉、刻苦的精神流傳下來,家庭才會平安,社會才會安定。
於是,我靈機一動:「乾脆就來畫我媽好了!」就這樣,一個穿著大襟衫、七分褲,比我媽高一點、胖一點,但在個性和精神本質上完全複製了她的「大嬸婆」就堂皇登場了。
當然,大嬸婆是我媽媽,和她搭檔的阿三哥就是我了,漫畫裡面好笑的對白,其實許多是我們母子間日常的對話。
◇ 我可憐的父親
多年後,我自己才發覺,阿三哥與大嬸婆的漫畫之所以問世,其實和漫畫中一個從未出現的角色有很深的關係──我的父親。
我常常講我的媽媽大嬸婆,曾有人問:「你怎麼很少講到你的父親?」我一下子講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我嘆一口氣,說:「我的父親,可憐啊!」
父親過世的很早,五十多歲就走了。人家問:「怎麼死的?」我會說:「累死的!」雖然從表面上看來,他是因為罹患了礦工的職業病──矽肺病,肺部逐漸纖維化,能吸到的氣越來越少,終至完全無法呼吸而過世。但實際上,我覺得他是因為工作太多,忙不過來才累死的。
印象裡,爸爸整天忙個不停。他身兼四、五職,家裡的田要種,又在山的背面開礦,請了四、五十個工人。我們家不但自己種茶,還向種茶的散戶收茶葉,茶葉採好之後收集起來,再走一個半小時的山路,挑到工廠去賣。我父親要種田、開礦、收茶葉、做買賣,真是白天晚上都在拚,拚著拚著,身體就出問題了。
矽肺病是可怕的職業病,無法正常呼吸,到現在也沒有特效藥。爸爸整天躺在床上,全身沒有一點力氣。當時我在台北教書,全靠同住的堂哥照顧。
爸爸的醫療費用龐大,當時我在永樂國小當老師的薪水全數寄回家,自己向朋友借錢,每天吃白饅頭配開水。
好幾次接到爸爸的病危通知。每次一接到病危通知,我就急急忙忙請假,在奔喪的心情中往家裡趕路。但像奇蹟似地,爸爸每次都轉危為安,讓我的心情從地獄又回到了天堂。
但學校對我常請假已經失去了耐性。
記得最後一次接到父親的病危通知,匆匆忙忙趕回家時,到了門口,居然見到爸爸笑容滿面地站在門口,等著我回家。看到父親身體有起色,我鬆了一大口氣。但想到每次請假的困難及一路趕回來的緊張、辛苦,心裡也有一點氣。
雖然當時我什麼話也沒有說,但多年來我一直回想,當時爸爸可能已經從我的臉色察覺了些什麼。
下一次他再發病的時候,家裡人就沒有通知我,結果那一次就不幸成真了。每次想起爸爸站在門口,滿臉笑容地等我回家的樣子,而我反而臭著一張臉,心裡就難過好久好久。
想想,我的父親一生為了家庭、子女,過得太辛苦了,連出去走一走、玩一玩的機會都沒有。
我不希望自己的母親也一樣。
◇ 與大嬸婆同遊
媽媽和爸爸一樣,一輩子操勞忙碌,農事忙完忙家事,自己家的事情忙完忙別人家的事,從來不曾悠閒度日,更不曾旅遊玩樂。
但媽媽有一個特點:她很愛到處趴趴走,尤其是去幫助別人或探訪親友,有時一出門就好長一段時間。例如上次她為了幫助竹東的遠房親戚,義務幫人家洗了一個多月的碗才回家。
媽媽這種好串門子、好管閒事,喜歡幫助人的個性,即使到了七、八十歲依然故我。她喜歡到處住,有時心血來潮,帶上由傳統包巾打成的包袱和一把黑雨傘,就出門去串門子、走親戚了。而且她還不見外,出門前會通知對方:「我要到你家住了,什麼都不用準備,只要有豬腳就好。」只要有豬腳,她哪裡都住得慣。
這個習慣讓我們很傷腦筋,既怕她走失,也怕她被騙被拐或沒錢花。因為每次給媽媽錢,她常常轉手就捐出去。後來,我也只好在她常去的幾個「定點」,預先塞錢給親戚,作為媽媽的零用錢。
在父親逝去後幾年,我的生活雖逐漸改善,但似乎走上了父親的老路,忙得不可開交,常常是同時有好幾份工作要做,即使想好好陪媽媽出去走走、玩玩,似乎也是很難現實的夢想。
但只要還有夢,就有實現的一天。至少當我在構思如何替《台灣日報》畫大嬸婆的漫畫時,是這麼想的。
於是,在畫《阿三哥與大嬸婆遊台北》時,我就想像:「如果我和媽媽一起遊台北,當她看到這個人(這件事、這東西、這現象……)時,她會怎麼說?她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或動作?……」這麼一想,讓我靈感泉源,運筆如飛,很快就完成比平常還多的分量。
而且,有時候我畫著畫著,自己都還會笑出來……有時收不住,甚至把眼淚都笑了出來了。
後來畫《阿三哥與大嬸婆遊寶島》時,《台灣日報》特別幫我辦了一張記者證,方便我到台灣各個角落取材。當我在四處忙著記錄、取景時,同樣覺得「我是和媽媽一起同遊寶島」。
在美國居住的那幾年,我又畫了《大嬸婆遊美國》。雖然這本裡少了阿三哥,可是多了大嬸婆的小孫女。
我想,當大家知道我畫《大嬸婆》漫畫背後的原因後,應該會更喜歡和自己的爸媽攜手同遊吧!
這是我最重要的一則身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