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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和台灣在心理諮商專業發展上,皆有許多令人疑惑、混淆的地方。人們常將精神科醫師、心理醫師、心理輔導等詞混亂使用,也不是真的很明瞭究竟心理諮商是什麼?是聊天?是聽我說?還是聽諮商師講大道理?或是告訴我該怎麼處理我的人生?
最相葉月從對心理諮商專業存在性的質疑,到學習成為一名臨床心理師,再到說清楚講明白心理諮商究竟為何,歷經非常漫長的歷程。其探究的精神令人敬佩之外,她的此本著作,無疑是讓許多想窺探心理師工作過程的人,有了一個視窗,認識了心理師這個角色,也能深入瞭解,心理諮商之所以成為現代人,安頓情緒及關照心理的重要意義及價值。
蘇絢慧(諮商心理師/作家)
總編輯的話
窮究之魂與溫柔之筆
日文有句俗諺說:「只要耐心等待,終會迎來海闊天青。」
想到最相葉月,心中很自然的會浮現這句話,因為從我第一次看到她寫的《絕對音感》,大受震撼,渴望出版而不可得,到我終於有幸能出版這本《心理諮商師》,竟然等待了漫長的十八年。
儘管當年買的那本已經絕版的精裝版《絕對音感》,已經在辦公室的某次蠹災中化為粉塵,我也因著歲月的「恩賜」,成了編輯部有名的健忘份子,我卻仍然記得最初的內容和閱讀時的感動。
〔最相葉月初震撼〕
書的開場是一個少年在回想自己人生的第一個記憶。他躺在一個房間放聲大哭,隔著布簾,他的父母正在開小型宴會,母親在彈奏鋼琴,搭配一個小型室內樂團。母親的鋼琴技巧高超優美,是他熟悉的樂音,但室內樂團的弦樂聲流入他的耳中,竟彷如暗示災禍即將來臨、在向外求救的哀鳴。大人們沒有聽見他的哭聲,直等演奏停歇,他的淒厲嚎哭才響遍全室,引來了母親的溫柔安慰。這位少年就日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俄國作家巴斯特納克。儘管從小喜愛音樂,到頭來他卻因為沒有絕對音感而放棄了音樂之路……
接著畫面一轉,進入柏林愛樂音樂廳,小澤征爾指揮的日本素人合唱團與柏林愛樂管絃樂團同台演出。樂曲進入無伴奏部份時,現場一片寂靜,當小澤手腕輕抬時,全場七十多位穿著燕尾服的合唱團員,竟然齊聲唱出無比和諧的無伴奏合唱,震驚全場!原來是有許多具備絕對音感的歌者,被安插在各聲部之中輕微起音,才造成了這樣的震撼效果……
然後最相提到,她是因為無意間聽到學音樂的朋友提到「絕對音感」這個字眼,對於人類的感覺為何可以用上「絕對」這樣專斷的字眼而存疑,結果一去查字典,竟然大受吸引,開始了這本書的創作。她採訪了兩百位以上的音樂家(包括許多日本最有名的鋼琴家、指揮家)、腦科學家、心理學家和音樂教育關係人士,大量閱讀、學習,補足自己音樂專業的不足,嘗試解開「絕對音感」的謎團。
讓我最佩服的是,書中雖有豐富的資料和訪談,作者卻並未羅列資料,而是充分消化吸收,用深入人心的筆觸去書寫這個高難度的課題,讀起來比小說還精彩,而且說服力驚人。也是這一本書,讓我真正感受到什麼叫做「紀實文學」。
可惜的是,因為《絕對音感》裡引述了一些歐美的專業資料,作者並未取得全球授權,所以無法在台灣出版。這些年,我不斷嘗試突破,因為我的鍥而不捨,之前在JFC、後來進入酒井著作權事務所工作的坂井春美小姐,大概在二○○八年前後,幾乎有一度讓作者同意刪除無法授權的內容,嘗試海外出版,但最終仍然功敗垂成。不過想來,如此高完成度的作品,若是刪除了重要內容,就算出版了,對作者也是另一種不敬吧。但是未能將如此精彩的作品、如此傾渾身之力創作的作家引進台灣,一直讓我深感遺憾。
〔最相葉月再邂逅〕
幸運的是,二○一四年初,我在日本亞馬遜書店排行榜又再度發現最相葉月。更讓我激動的是,這次她選擇的主題,正是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期待有人能寫的東西。
身邊有許多的孩子、大人都為心理疾病所苦,可能今天剛聽到有好轉的消息,明天又傳來訴苦的訊息。甚至我自己在工作與育兒中,也常感受到心情上的壓抑。可是臺灣人對心理諮商的認識有限,精神科醫師一味用藥、心理諮商師又良莠不齊,諮商師與個案在我們無法進入的門內,究竟發生或進行了什麼事?在在都令人關切。可是真的很難看到一本書,能夠客觀、易懂、真誠的為我們「科普」這一切。所以看到最相葉月再一次發揮她對一個主題窮究到底的執著,用七年時間,自己接受訓練、採訪最棒的諮商師、親自接受諮商也上場諮商別人,然後用如此充滿同理心、甚至帶著一種淡淡憐惜的筆調完成又一次的壯舉,就覺得自己等候這個作家直到如今,真是值得!
書中出現一些日本心理諮商的發展軌跡、箱庭或沙遊療法的優缺探討與演變,幾位大師級諮商師的摸索過程,因為太多陌生的名字,閱讀到此時難免有些不耐,但看到最相說:「為了讓肩負這項任務的治療師深烙心頭,我提筆寫下這本書。」日本的諮商史,是「一段治療師摸索前行、不斷探究『何謂側耳傾聽內心聲音』的歷史,同時也是他們為了背負起承擔他人痛苦的責任,不斷律己訓練的時光。」我的不耐突然變成了敬畏。我們對心理師有過度的期待,甚至超過我們對一般治療身體的醫師的期待,但我們對他們所付出的努力、所面對的艱難,卻認知甚微,以致沒有慎選、任意更換,造成許多意想不到的結果。最相對心理師的養成、工作現場的細膩描述,對於連結醫師與病患之間的認知落差,絕對能扮演重要的橋梁角色。
在這本書中,最相也揭露了許多「自己」。包括她因為承受家庭的重擔,隱隱感受到自己的心好像病了,所以才起念選擇這個主題。她甚至說:「我必須繼續採訪這個世界,大概是為了往後能夠活下去吧。」書中的三段「逐字稿」,也是她既想保護他人隱私、又想真實呈現諮商的真貌,而勇敢寫下的親身體驗錄。文末,我們更是看見她被確診有心理疾患,並「重複著從小小成就感中獲得小小快樂的輕躁狀態,終於完成本書」。我深深覺得,《心理諮商師》已經超越《絕對音感》,帶領最相進入一個更醇熟豐富的階段。期待這位有窮究之魂與溫柔之筆的作者,未來能夠帶給我們更多的驚喜!
審訂者的話
與大師共處的時光
接到出版社寄來的原文書,只讀了一頁,就讓我迫不及待地往下閱讀,曾經那麼熟悉的名字一一出現在書中,我對他們的回憶也隨之湧現……中井久夫先生門診時,會親自出診間請患者進來。若患者沉默,他也會先等待……對現在的醫療而言,那是何等奢侈的問診方式!在日本精神醫療仍以電療、監禁為主流的年代裡,中井先生是一位獨特的醫師,留學日本期間無緣與老師見面,一直是我心中的遺憾,而與這本書的相遇,或許是一種有意義的巧合,透過書中的〈逐語錄〉,我對老師有更多了解、更能描繪出中井先生的治療樣貌,也彌補了心中的缺憾。「風景構成法」這項繪畫測驗是中井先生最著名的創舉,而這項測驗是他遇到河合隼雄先生後所得到的靈感。
河合隼雄先生,國際知名的榮格分析師及沙遊治療師。他在瑞士留學期間,與沙遊療法的創始者──瑞士心理學家朵拉.卡爾夫相遇,並將沙遊療法帶回日本。沙遊療法是一種深度心理療法,以榮格理論為基礎,在安全、受到保護的空間和「母子一體」的關係中,以沙子、小物件、沙盤為媒介進行個別心理治療的方法。日本自古以來就將玩沙的遊戲稱為「箱庭遊戲」,河合先生為了讓日本人更容易親近這項技術,於是將「沙遊療法」這個名稱本土化,稱為「箱庭療法」。經過河合先生的推廣,在日本,箱庭療法連沒有心理相關背景的人都知道,甚至連漫畫、電影和電視劇中都可見到。據山中康裕先生所述,甚至連創始人朵拉.卡爾夫也受到河合的影響,她甚至曾建議將「沙遊療法」改稱「箱庭療法」。
河合先生在眾人眼中是一位遙不可及的大師,但跟他接觸後,卻發現他其實親切、和藹又幽默。記得有一次,他對我說:「邱桑,我有一個絕活,妳要不要看?」河合先生一邊要了我的記事本,一邊從自己口袋拿出筆,在記事本上一氣呵成寫下我的名字!令人驚訝的還在後頭,因為那三個字全都是反著寫的,就像映在鏡中一樣!看著寫完後得意洋洋的河合老師,還真容易讓人忘記他是影響日本心理治療的一代大師!他是一個有玩心的人──不是「過」生活,而是「玩」生活的人!這個玩生活的人教導我們,身為沙遊治療師的最高境界就是「無用之用、無為而為」!而在本書中,也可充分理解他是如何做到的。
第五章〈天生的治療師〉,講述的正是恩師山中康裕先生。山中先生雖然是一位精神科醫師,但他更喜歡以心理治療師和藝術家自居,平常我總戲稱他是個躁症患者,因為他總是活力無窮、神采奕奕,還喜歡在黃湯下肚後高歌一曲。他思維靈活、有話直說,既犀利又熱情。記得有一次在中國開完會後,陪同老師前往南京大屠殺紀念館,走到館前,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一位抱著孩子屍體仰天長嘯的母親雕像,山中先生走到雕像前,放下手中的拐杖,雙膝跪地、雙手合十,閉上眼睛開始默禱。接著,我看到一個不斷抽搐的背影,最後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連站在旁邊的我,也不禁掉下淚來。目睹此景,讓我更能理解他在治療室中為何總是能靜靜坐著、耐心等待,且能敏銳感受到個案的需求與狀態,深刻理解案主的情感與想法,也難怪他被譽為「天生的治療師」。
透過這本書,我們可以理解心理師的工作及臨床實況,知道他們如何面對無法用言語表達內在世界、在意象世界裡遊戲能力降低的現代個案;並且了解箱庭療法、繪畫治療等非語言的治療方式,如何以「被需要」的方式留下來。同時也在精神疾病患者不斷增加,精神醫療卻明顯不足的現狀中,引領我們深思解決之道。
後記
側耳傾聽內心的聲音
我不習慣沉默。眨眼次數增加,覺得口渴。慢慢地,背後開始覺得僵直,後腦有種鈍重感。不行了,忍不了了。在念頭出現的那瞬間,我出聲了。
「那個⋯⋯」
沒有意義,只是純粹的聲音。可是這沒有意義的聲音,卻打斷了對方正要說出的話。可能是憤怒,可能是悲哀;可能是困惑、掙扎,也可能正在思索下一句話。沉默的意義有很多;不,也可能有毫無意義的沉默,但所有包含在沉默中的一切,都被我一聲無意義的「那個⋯⋯」給無情打斷了。不說出「那個⋯⋯」只保持沉默,不知有多難。
過去接受過我採訪的人教會我,訪問不一定要不斷丟出問題。在災害或意外中失去自己心愛的人、因為父母失和而覺得自己遭到背叛的孩子、在幾十年前的戰爭中開槍殺敵因此痛苦至今的老人家⋯⋯
聽著他們的故事,有時我會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我害怕輕率的回應會糟蹋這段時光,於是硬生生將話吞了回去。可是,最後終於忍不住,不自覺地從口中跑出:「那個⋯⋯」
只要再多等一會兒就好了,對方說不定正打算說出什麼重要的訊息。此刻,假如我沒有插嘴「那個⋯⋯」或許就可以聽到出乎意料的重要內容。每當我重讀筆記或重聽錄音帶時,心裡淨是這種懊悔。
當然,有些採訪確實需要緊迫釘人、窮追猛打。可是我的工作就像大步跨入別人柔軟的內心,沉默、停頓、附和、點頭,這些看似與本質無關的地方,我都應該更敏感看待。這至少可以證明我對對方的尊重。
諮商師和精神科醫師都有需要面對沉默的時候。這是一種如果不能忍受沉默,就等於失格的職業。我以前並不知道他們的工作狀況,正因為一無所知,所以才有誤解、偏見。可是在採訪他們工作的過程中,我開始思考不訴諸語言的世界之深奧,以及不被語言固定意義的事情所具備的意義。
言語會連接因果關係、創造故事、讓人安頓。可是能擺布、限制人們的,一樣是言語,是故事。
採訪時,中井久夫先生的這番話一直在我腦中揮之不去。因為我發現:雖然自己寫的是紀實文學,卻有意圖地,或說下意識地想剔除超出自己見解和故事範圍外的東西。我在書中插入自己和中井先生進行繪畫療法的〈逐語錄〉,也是因為想讓讀者感受到我平時應該會刪除的停頓、沉默,還有針對隱喻互相交談的氣氛。
箱庭療法和風景構成法只是眾多心理療法的一種。在認知行為療法興盛的現在,也有人懷疑採用這種既花時間又花功夫的過時療法,到底有什麼意義。
可是這些療法確實都在日本有了獨特的發展,曾治療無以數計的個案、加深對他們認知世界的理解,也改寫了心理治療的歷史。為了讓肩負這項任務的治療師深烙心頭,我提筆寫下本書。
決心寫下自己的病,並不是為了自我坦露,而是因為覺得不能侵犯其他人的隱私。同時,我也要對為了促進心理治療的發展而公布逐字稿、讓自己暴露在世人眼前的許多個案與治療師致上我的敬意。
知道診斷結果後,我現在充分了解自己的疾病、努力經營生活,並與症狀和平相處。如同雙極性疾患的名醫神田橋修治醫師所說的:「活得像個隨性的人,心情就會穩定下來。」我正在享受自己興之所至的人生。照我原本的狀況,也許偶爾會傾注龐大的能量在一件事情上而不顧周圍,所以我也盡量設法抑制其中的反差。
因為這個理由,寫作本書時,某一天我突然想騎公路自行車環佐渡島一百五十公里,又突然覺得意興闌珊;某一天突然想開始打毛線,不斷把自己織的圍巾和飾品分送親朋好友,又莫名其妙失去興趣;某一天我突然想拚命彈吉他彈個不停,又頓時沒了興致。我再三重複著從小小成就感中獲得小小快樂的輕躁狀態,終於完成本書。
執筆時,獲得中井久夫先生、山中康裕先生、河合俊雄先生等許多醫師和諮商師、研究生的莫大協助。濱垣誠司先生和高江洲義英先生、黑木俊秀先生、西鄉景子女士、前原寬子女士在繁忙的工作時間中,依然撥出時間,對我講述戰後日本精神醫學界和心理學界的動向。伊藤悅子女士希望自己的經驗能夠幫助別人,慨然允諾提供箱庭日記。
除了名字出現在本書中的各位,還有許多協助我採訪的朋友。少了任何一位的幫助,我都無法完成本書。在此,雖然我無法一一列舉各位的姓名,但由衷致上我的感謝。
木村晴子女士曾對我說:「其實本來我應該更努力了解妳這個人才行,倘若將來『時機』成熟,我們再敘吧。」但在我採訪後不久,她便開始與病魔奮戰,最後我並沒有等到那個「時機」,到大阪醫院探病是我見到她的最後一面。沒能讓她看到本書的完成,實在萬分遺憾。謝謝她曾經教導我的種種,願她在天之靈能夠安息。
最後。
只要活在這個世上,我們都不可能與心理問題絕緣。除了醫療之外,社會層面協助的充實也是當務之急。不過,儘管有幸遇到理想的同伴,最後還是得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
出生於比利時的詩人梅.薩頓,她失去了伴侶,作品被批得一文不值,又得了乳癌,每天活在憂鬱中,後來在朋友和讀者的來信支持下,終於找回原本的自己。在她記錄自己走向恢復生活的日記中,有這麼一段話:
「別人給予溫情,當然是一種喜悅,但是,必須要嚴肅體認到,那同時也是痛苦的根源,才能真正領受。」
日本在戰後引進諮商至今,即將滿六十五年。這是一段治療師摸索前行、不斷探究「何謂側耳傾聽內心聲音」的歷史,同時也是他們為了背負起承擔他人痛苦的責任,不斷律己訓練的時光。
心靈的疾病,或許就像在分不清上下左右的黑暗中,最後終於找到的樓梯平臺。蹲在這處平臺的個案身邊,則永遠有治療師。他們靜聽沉默,耐心等待個案再次開口。當個案終於起身時,他們也跟著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