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戈壁茫茫,不見城市,偶爾能見到綠洲,生機勃勃,景色怡人,但景色如何變幻,心上總是浮現出星空下胤祥去時那雙眼睛。夜裡,腳上傷痛折騰得我輾轉不安,在昏然夢境中,除了常出現的胤禛,胤祥的身影也開始來來回回。
但我知道拒絕那隻手是對的,我的腳傷絕不可能在那種情況下,騎上他們任何一個人的馬。胤祥萬一洩露身分,其中牽涉關係之大,豈止胤禛會被連累?朝局簡直又要天翻地覆!而我,小小一個女子而已,無論出於對胤禛的政治利益影響,還是出於……感情,我相信,保護胤祥都重要得多!
性音、孫守一、阿都泰……我默數著,他們去保護胤祥了,我很欣慰。在那樣的亂軍中,在我和胤祥兩個人只能顧到一個時,性音沒有做錯。而阿都泰和武世彪,由於胤禛沒有告訴他們任何關於我的情況,他們只是深知胤祥的關係之大,根本不知道我究竟有什麼利害關係,卻還是留下了武世彪。我還隱約記得武世彪在四周奮力廝殺的身影,他後來怎樣了?若因為我而與他們失散,不知現在如何?
見景色日漸荒蕪,不由得浩嘆前路茫茫:胤祥會不會還在四處找尋我而耽誤了回京?馬車中我一直不離身抱著的琴,要是就這麼丟了,如何向鄔先生交代?胤祥回京換回替身能否安排妥帖?我這一去如何能盡可能不拖累胤禛?思前想後,腳上的疼痛倒也就這麼忍受過去了。
直到轎子直抬進營地轅門,才知道我們不是要去西寧城,因為大將軍王不在西寧。聽說他剛到青海,還未進駐西寧,就帶著隨自己從京城過去的大軍往前方勘察戰場去了,此時正在西寧前方三十里的一個小地方紮營,就是我們現在所在。
在轅門崗哨前,岳將軍所帶的軍隊就全數呈報,被人帶領各自編隊紮營去,最後只剩下他貼身的幾個親隨軍官。我留心聽了他們的號令安排,軍士之間一句多話也無,軍隊、憑證的交割又十分肅整嚴謹。
岳將軍親自將我的小轎送進帳篷,扶我出來的,是兩個被多吉嚇得抖抖索索的藏族女奴。
帳篷中佈置十分精緻,進帳有一架六扇紅木鑲金八仙座屏隔開帳門,屏風後,書桌、軟榻無一不是京城風格,腳下又鋪著厚厚的羊毛波斯地毯。
岳將軍也不敢多停留的樣子,只說,這正是大將軍王所住的帳篷,前面就是議事的中軍大帳,大將軍王現在還在外面查勘地形,回來就會來見我,說完行個禮就走了。大概事先有過胤禵的同意,多吉居然被允許進帳,他剛才想必也眼見了大軍的陣勢,只乖乖地坐在地毯上守著我。
因為這是胤禵寢帳,我覺得坐到他人睡榻之上十分不妥,便側身坐到書桌前的大椅子上。沒等一會,只聽馬蹄聲轟然,又有許多將士互相通報之聲,我正側耳細聽時,已經有人在帳門說話:「你們先去吧!晚飯後都來中軍帳議事。」
話音剛落,一個人快步繞過屏風,身上鎧甲摩擦金屬聲錚錚不絕,胤禵已經站在我面前。我愕然望著他,因為眼前這個人,皮膚微黑,上唇留起整齊的小鬍子,手中托著看樣子剛取下來的沉重頭盔,一身戎裝,腰間佩劍未除。
他和我心中那個站在精緻庭院中,摺扇輕搖,皮膚白皙的年輕十四阿哥形象,相差未免太遠了!
他也同樣愕然地看著我,神色從驚異變成驚喜,突然大笑幾聲,上前扶著我肩膀搖了搖,「凌兒,怎麼是妳?」
「大將軍王,請恕凌兒不便行禮……」
「坐著坐著,行什麼禮?」胤禵一把按住我,一邊催促一個士兵給他解開渾身鎧甲。
「那兩個是為了妳要來,剛從西寧找的。」他指著兩個藏族女奴說,又笑道:「哈哈……妳一定想不到,岳鍾麒以為妳是誰?不過,誰能想到呢?」說著,他踢掉大靴子,示意小兵和女奴都出去,閒適地活動了一下脖子,正要接著往下說,又不由得看了看坐在地上的龐然大物多吉。
「他不礙事的。」我一邊說,一邊還是讓多吉去帳外守著。
見多吉使勁佝僂著身子鑽出大帳,又轟然堵坐在帳門,胤禵笑了笑,走近了些,仔細打量我一陣,說道:「凌兒,我還記得當年在良妃娘娘宮中最後見妳的樣子,妳每次出現,怎麼都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讓人怎麼也想不到?真不知道這些年四哥把妳藏在哪兒?清瘦了些,越發出落得超逸了,倒像是從什麼仙山修煉來的。」
剛才對他陡然而生的陌生感讓我有些尷尬,「十四爺何必如此取笑?我只是個落難的丫頭罷了,現在這蓬頭垢面的樣子,不像修煉了,倒像乞討來的。」
「哈哈……果然還是凌兒!乞討來的丫頭身上帶著御製的香囊?妳可知道?岳鍾麒見妳身上帶著那樣東西,還以為妳是我們嫁到草原來的皇姊姊--和碩恪靖公主呢!」
和碩恪靖公主是近些年嫁到草原的公主中,至今尚在人世的兩位公主之一,怪不得岳鍾麒後來對我的態度那樣異常恭謹,又十分盡力替我掩飾,我頓時覺得自己是在招搖撞騙,更加無地自容。
「凌兒,可否把那香囊借我一看?」
我從懷中取出還帶著體溫的香囊,胤禵收斂笑意,從書桌上一個匣子裡取出另外一個同樣的香囊,都拿在手中細細看了一回,果然是絲毫不差,材質、做工、還有上面如此精細繁複的九條龍,完全無法分辨。
胤禵似乎感嘆無端,「四哥這個人……」
他搖搖頭,把香囊還給我,「這裡頭可是四哥的心哪!妳收好它,不會有任何人再提起此事,妳也不要再把它拿出來了。」說著,自己也收好了另一個香囊,回頭又問道:「妳為何不讓人瞧妳的傷?凌兒怎麼也這般忸怩小氣了?耽誤了這麼久,若是不好了,叫我在四哥那裡如何吃罪得起?」
說著,他不由分說蹲下來,拿起我兩隻腳踝,隔著厚厚的靴子上下捏了捏。
兩腳早已腫得老高,我能感覺到以前鬆鬆繞在左足踝的金鎖鏈勒得左腳血流不暢,痛得幾近麻木。我猜,胤禵也捏到那個硌手的鏈子,畢竟,上面那顆鑽石體型實在不小,若不是這幾天我自己特意保護,恐怕腫起來的皮膚都已被它磨破了!
「這可不好了……」胤禵略有些吃驚,「沒個一年半載的如何能了?說不定還會落下病根。」他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我得馬上看看!妳若覺得讓別人瞧不妥,我看不了的再向大夫請教,少不得回去再向四哥請罪了,但耽擱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見我神色仍然十分猶豫,他又安慰我:「妳放心,習武練兵的人,這些跌打筋骨損傷,誰沒有過幾遭?自己都是大夫了!我八歲時騎馬跌了腿,比妳這還傷得重呢!現在不也好好的?有上好的藥材,接好了敷上一段時間就不礙事了,這樣的傷常見,不難治,但是也耽誤不得……」
這個大將軍王絲毫沒有架子,我想說的話反而更加難以出口,見他已經在招呼人拿熱水來,我鼓足勇氣收回腳,小聲問:「十四爺能否直接把我送回京城?其他這些小事,凌兒怎敢勞動大將軍王?」
「哦?」我聲音雖小,胤禵卻敏銳地回轉頭來,皺眉不悅,「妳還在為難什麼?就這麼把妳抬回京城,這雙腿可就廢了!」
明知道現在沒有別的辦法,我仍然願意付出一切代價,不讓人看到那把小金鎖,心中隱隱有種感覺:就算我這個人丟了都沒關係,但那把小金鎖,是胤禛最私心的承諾,是他那樣一個外表如冰山玄鐵的人內心最深處的柔軟缺口,怎麼能讓別人發現?特別還是同為政敵的十四阿哥!
正在滿腹愁雲,胤禵輕輕嘆息,放緩了語氣說:「瞧妳這個樣子,腿不想要了?這樣吧!這一路風塵,也著實辛苦,妳先沐浴更衣——小心著腳,別碰到了傷處。」說完,他轉而吩咐兩個女奴抬熱水、拿沐浴用的東西來,叮囑了許多話,又對我說:「你就住這裡,還乾淨些,我移住到中軍帳去。先好好休息一下,我這就去吩咐人給你準備些細軟的晚膳點心。」
胤禵言語間極有主意,更不像輕易會改變自己主張的人,他的安排,我根本插不上話。十年前那個和善好奇的少年早已長成眼前的凜然生威的大將軍王,我聽著他在帳外用蒙語大聲笑著誇讚多吉忠誠勇敢,說得多吉呵呵直樂,然後聲音漸漸遠去,回想這些日子種種變故不測,倦意頓生。
他走後,已是掌燈時分,兩個女奴點起燈燭,小心幫著我沐浴更衣,又扶了我到床榻上休息。她們端上來的一種茶水異香可口,我忍不住多喝了兩盞;她們又在小鼎中燃起一種甜香,帳內頓時充滿安逸寧馨。我連日奔波,傷痛加上心事不寧,沒有睡過一個好覺,現在熱水澡一泡,突然覺得全身鬆乏,迷迷糊糊想著,就打個盹好了,眼前一黑便昏睡過去。
這一覺出奇的香甜,沒有作夢,醒來時只覺輕鬆暢快,渾然忘卻今夕何夕,懶洋洋翻了個身,雙足卻沉甸甸的抬不動,用力時,輕微的痛感傳來。我突然想起一切,頓時大驚失色,一撐身子想坐起來,那不知什麼催眠藥的藥力尚存,我只覺綿軟無力,只好側過身子蜷起腿,掀開單獨包裹著我雙腳的被褥來看。
兩隻腳都已經上了藥,那種藥抹在皮膚上很是清涼舒適,之前難忍的腫痛因此好過很多,足踝處用光滑的細木條和白布綁紮固定過了,左踝的綁紮特別細心避過了鏈子的地方,在鏈子上下分別綁紮。這樣一來,小金鎖、鑽石露在外面,顯得特別耀眼,連那一對貓眼石,在幽幽燭光下,也如一對深不可測的眼睛,讓人無論如何都避不開它們神祕光芒的注視。
我重新頹然躺好,望著牛皮大帳的帳頂,想到胤禵行事之果決,又想到他們那群兄弟的思慮謀略,胤禵想必不輸,否則如何做得成這大將軍王?眼下他一定早已為自己想好了策略,不知道會怎麼擺佈我……
越想越是驚怕,再也躺不住,我翻身叫人,兩個女奴正好端著食物進來,多吉聽見我喚人,也要跟著擠進來,險些擠翻了屏風。我也不多說,直接叫多吉扶我去找大將軍王。
出來才發現,一輪圓月已到中天,這裡的深秋,早晚風寒刺骨,兩個女奴知道爭不過多吉,一個沒言語拿了個大斗篷給我,一個先去找守在外面的士兵通傳了。
原來中軍大帳就在這寢帳的正前方,大得可以容下數十人會議,前後都有門,隨著通傳的士兵來到中軍帳後門,我剛讓多吉把我放下來,胤禵已經迎了出來。
「妳怎麼出來了?當心這風吹病了。哎……不要用腳!你們去吧!」說著,他從多吉手中接過我,轉身把我放在座椅上,揮揮手示意前後守衛士兵出門。
「什麼時候醒的?吃過東西沒有?現在腳上可感覺好些了?那藥都是出征前皇阿瑪御賜,英吉利國進的貢品,用了就是刮骨療傷,也不知道痛的,剛才給妳接骨,我怕妳受不住那個痛,就略用了些,果然睡得香吧?飯菜都回鍋溫了好幾回……」
我沒回答他,先打量著中軍帳。我坐的正北座椅上鋪著一整張白虎皮,顯然是主帥座椅,座後明黃龍紋袱幔蓋著一架兵器架子,再後面是一張簡單的雲石大插屏,屏後便是門,座椅前面地下兩旁整齊排著兩列椅子,正中間擺著一個大沙盤,上面模擬的山川上插著一枝枝紅色的小旗子,被正上方吊在帳頂的三盞油燈照得明晃晃的,讓人可以想像剛才眾多將官圍繞在這燈下研究地形戰術的場景。
「多謝大將軍王照顧,凌兒此番真是失禮了,請問大將軍王,即已診治,能否就送凌兒回京?」
胤禵微微一愣,顯然沒想到我會如此直截了當,但轉瞬就笑了,說:「凌兒,我雖然不知妳為何會突然出現在蒙古,又正好連夜誤闖了戰場,但妳這傷卻整個要算我的錯,妳的傷不好,我如何能推脫這干係?」
見他果然在繞彎子,我不依不饒繼續自己的話題:「我這腿傷倒是小事,方才我見沿路將士也對我多有疑慮之色,若是因為凌兒這不潔不祥之身有傷大將軍王聲名,凌兒如何擔當得起?」
「哦?好妳個凌兒,還是這般伶牙利齒,這是在逼我說話了?有意思!哈哈……」胤禵笑畢,正色道:「我既帶了這三十萬大軍,治軍沒個規矩能打什麼仗?我不讓說什麼,誰敢動一下舌頭?我不讓看什麼,誰敢動一下眼珠子?莫非妳還疑我三十萬大軍,護不了妳一個小女子?」
我最怕的就是他這樣說,若是他要把我留著以備今後什麼用處,只要掩蓋我隨岳將軍來時的行蹤就行了,胤禛一則不能確切知道我的去向,二則就算知道了,也沒有辦法。如今他既說出來,顯然已經是在做此打算了。
我從剛才換藥一事,已經不敢對他抱有僥倖心理,現在只好另想辦法,尋機會傳信給胤禛了。
見我又不說話,他走到我面前,看似不經意地笑道:「我如今手握三十萬大軍,父皇年事已高,大清邊疆安危肩負於我一人,誰敢把我怎樣?凌兒妳當年是不是說過想要西北望、射天狼?現在我就給妳機會馳騁西疆,如何?」
他那戲謔的表情只是掩飾,下面藏著什麼危險的東西?我一時愣了,眼前的人,還是我記憶中那個謹慎清峻的十四阿哥嗎?
「十四爺,你變了……」
「哼……」他不滿的抬起我的下頜,「你好好看看清楚,我一直都沒有變,只是……」他眼裡的笑意消失了,「你從來沒有注意過我而已。」
「還記得在八哥府上我曾告訴妳的嗎?我和老十三並不相同……十年了,現在如何?」
胤禵突然大步走到我身後,白虎皮鋪就的主帥座位後,一手擎起架子上被尊貴明黃色掩蓋著的寶劍,拿到沙盤上方,明亮的燈下,瞇起眼睛,食指和中指抹過鑲滿了金玉珠寶的龍紋劍鞘,再對我說話時,語氣已經不再故作輕鬆的談笑。
「老十三被高牆圈禁七年,我卻掌管兵部至今,手握三十萬大軍,封大將軍王,皇上親自送我出城,把穩固大清疆土的希望和重任交付與我--這就是我們的區別!」
他以一種睥睨的姿態隨意指點著沙盤上起伏綿延的微縮山河,「八哥、九哥放在軍中的眼線,我已收服,以為我不知道?他們真當我像老十三那樣只會武刀弄劍?他們不過虛長我些年齡而已……
凌兒,多年前在熱河,天寒地凍的雪夜裡,我曾聽見一個小女子說,身為皇阿哥,為愛新覺羅家的天下,沒有什麼委屈不能受,大丈夫,當以功業自立。雖然她是在對我的十三哥說話,一旁的我卻聽進去了!我胤禵文事武德絲毫不遜於他們,為何一定要依附於人?」
的確有那樣一夜,第一次去熱河、第一次見到胤禵的雪夜,在眼前場景裡回想起來,恍然如夢。他還記得……
也許我的確從來沒有注意過他,原來他和胤禛真的很像……最初都隱伏於別人一黨,胤禛是太子黨的,他是八爺黨的,但是他們隱藏野心,讓別人去爭得兩敗俱傷,自己卻厚積薄發,這心機……
處於這種情緒下的胤禵,除了要大展手腳,施展軍事才華,還會怎麼樣?
我實在不敢確定,所以我更迫切的想離開。他敢把這樣的話說來讓我聽,只能說明他已經決定要把我控制起來,我幾乎不抱希望,但還是要問到他一個回答。
「十四爺,無論如何,女子都不便留在軍中。當年凌兒年幼無知,十四爺曾好心回護,讓奴婢感佩至今,希望十四爺能像當年一樣,幫助凌兒……請送凌兒回京。」
「回京?」他像聽了什麼笑話,念念有詞,負手轉手,緩緩幾步走到前帳門,望著外面夜色蒼茫的原野,良久。
「這麼多年,四哥處心積慮……」
下面的聽不清了,但他在笑什麼我不難想像。
果然,他笑道:「我要說個﹃問世間情為何物﹄,怕妳笑我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四哥用心何深哪!只可惜,驚濤駭浪,偏難為兒女情長……妳要回京,自然是回到四哥身邊。」那語氣,悠悠的、淡淡的低沉著,不等我回答,他轉身低頭,雖是疑問句,目光卻肯定直接地看進我雙眼。「若是,我捨不得呢?」
「……我將帶大軍駐紮西寧直至叛亂平定,聽說節度使府邸仿造江南園林,造得也不比京官兒們的差——任誰也不忍心委屈了妳,妳放下心來,在西寧把傷養好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