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如初正趴在小炕桌上繼續畫她的「武功祕笈」,門外突然有人敲門。
她很納悶,因為衛學裡的教頭、教習們因為高教頭和黃教頭的事,表面上對她客客氣氣,但私下卻都不與她來往,而俞大猷又因為知道她是女的,所以守著君子之戒,絕不到她的「閨房」。
每當這個時候,她就會想起那位葷素不禁的「聖僧」。他雖然總是氣得她跳腳,可有他就不會寂寞,只可惜他被于大人招到指揮使府去了,好幾天不見人影,那在這種情況下,誰會來找她呢?
「八重,去開門啦!」如初瞪視了大門幾秒後說,「妳這傢伙越來越不像話,做點事也要我指使。」
「是,公公。」八重放下手中的針線,心道她還不是怕她到海邊冷,趕緊為她縫棉衣,她哪有閒著!
如初聽到八重的回話,感到有點好笑。八重在私下還是叫她小姐,以前在公開場合是叫她少爺,後來在衛學裡人人以為她是太監,八重也就改口叫她公公了。聽自己的貼身婢女這麼稱呼她,還真有喜感呀!呵呵,這樣八重也升格為小公公了。
「咦,你們來幹嘛?」八重詫異又戒備的聲音響起。
如初抬頭一看,沒想到來人竟是戚繼光等四人。
「你們怎麼來啦?快進來!唉,關好房門,這風冷嗖嗖的,真是冷死人。」她放下筆,從床上跳下來,笑逐顏開。
算他們有良心!她好歹也算救了這四個小子的命,可他們出來後都沒對她說一聲謝謝,甚至連面也沒露,好像還彆彆扭扭的。她這麼賣力也不是為了他們的感謝,可他們一聲不吭,還是讓她有點失望,因為那意味著她還是不能得到他們的信任、不能接近他們的心。
那現在這情況……他們是來表示友好,還是表示歸順她胡如初?
「八重,上茶。」她快樂地吩咐。
八重嘟著嘴,「喝什麼茶呀!一群沒良心的,我們公公為你們的事奔走辛勞,你們卻連個謝字也沒有。這又是來幹嘛?不是又闖禍了吧?」嘴裡雖然這麼說,卻還是快手快腳地倒了四杯茶放到桌上,可是那四人卻沒有就座,就傻站在那兒。
「他們都挨了二十軍棍,腿上有傷,不方便出行嘛!」到這時候,如初倒為那四個小子辯護起來。
「他們可是年輕人,那點小傷早好了!小……公公,妳看他們進來,走路沒一個瘸的,可見根本沒事。」八重為如初打抱不平。
「其實……我走路一直歪歪斜斜,現在這樣……是忍著的。」趙三紅囁嚅道,說著還瞄了八重一眼。
那羞澀靦腆的樣子,逗得如初直笑,連八重也不禁莞爾。
「快坐吧。」如初熱情地邀請。
「坐不了。」李成樑尷尬地說。
如初想起他們屁股有傷,又被逗得一陣笑。再抬頭看這四名少年,竟然全部紅了臉,連隱藏情緒高手戚繼光也是如此,真是太可愛了!
「好吧,那找我有什麼事直說就好了。」如初忍著笑意說,一時間心情非常好,覺得之前那番辛苦都是值得的。
四名少年對望一眼,之後齊刷刷離開房間,留下莫名其妙的兩個女人面面相覷。不過片刻,他們又轉了回來,仔細看的話,他們走路的姿勢確實不太自然。
「你們拿的是什麼?」如初抬抬下巴,示意看起來鬼鬼祟祟的四人說話。
「不是來送謝儀的吧?」八重插嘴,「算你們有良心,知道尊師重道。嗯,你們還算有良心,稱得上孺子可教。」
「也不是什麼謝儀,就是一點心意啦!」趙三紅搔搔頭,「那個,胡公公……不,是小一一畢竟救了我們的命,這個……送給你。」他說著從背後拎出一個精緻的紅色木漆食盒來,光看這盒子,裡面的東西一定是少又貴得不得了的那種。
「貴達齋的花樣小點。」趙三紅解釋,「我不知道你愛吃什麼,只好買這種什錦盒子。」
「哇,你還真有誠意!」如初還沒說話,八重就先大大稱讚了一聲,「我在街上看到過這種點心,十兩銀子一盒呢!」
如初瞪大眼睛。
因為那件被栽贓的事,她對貴達齋沒什麼好感,沒想到他們開酒樓的同時還兼營點心鋪子,看來還挺有名的。而且……十兩銀子?她根據大明的米價估算過,一兩銀子相當於人民幣八百塊左右,十兩銀子也就是八千多塊,這什麼點心呀,這麼貴!?
打開盒子一看,二十來塊小點心,形狀顏色各異,擺法也很講究,跟藝術品似的,確實精緻漂亮。再看盒子,怕是就值五兩,至於點心嘛,直徑大約一寸大小,也就是說,她一口咬下一半就是四百塊錢沒了。
她穿越到大明的豪富之家,本來應該對此見怪不怪,她爹胡大海也買過好多更貴重的東西給她,不過她在現代畢竟是平凡人家,還是忍不住驚嘆,順便鄙視了一下古代封建階級的奢侈。
「謝謝小紅,我一定會愛吃的,不過太破費了,我會不好意思的。」她和顏悅色地說。
趙三紅大概覺得如初接受了他的謝意,不禁露出輕鬆的笑容。
如初轉向站在趙三紅身邊的李成樑,「看起來你也有準備呀,要給我什麼好東西呢?」
李成樑攤開大手,「我們三個都沒有小紅那麼有錢,所以給的東西價值不高。不過小光說,禮物之事但求心意,只要把自己最喜歡的送給別人,就是最真誠的。所以……」他從袖子裡掏弄半天,拿出一個拳頭大小的油紙包來,遞給如初。
「這是什麼?」如初下意識地接住,偷偷捏了一下,方方正正的一塊,有點彈性。
「醬牛肉。」李成樑老實地答,喉頭還動了一下,似乎是嚥口水。
什麼?醬……牛肉!如初一時沒反應過來,八重卻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李成樑一點也不尷尬,睜大睫毛濃密的漂亮眼睛道:「我今後如果能升官發財,給你一大箱金銀珠寶都沒問題,但我現在沒錢買禮物給你,這是昨天小紅家的傭人偷送進來的,是我最珍貴的東西。你也知道,最近衛學管得嚴,夾帶東西進衛學很困難,我捨不得吃,只是聞聞,然後就給你了。」說著,又嚥了一下口水,顯然真的是很捨不得。
如初感覺又好笑又感動,看著李成樑誠懇的眼睛,溫言道:「謝謝你的禮物。常言道:貧時一碗粥,勝似富時一餐飯,你和小紅送的禮物我一樣喜歡。不如晚上我請你們吃飯吧,到時候大家一起吃好了。」
「好呀!好呀!」李成樑當場答應,但隨即又轉頭看看戚繼光。
戚繼光垂著眼睛沒做出任何表示,只是拐了拐胳膊肘,碰了碰身邊的張居正。
張居正還是板著臉,看起來冷冷的樣子,但他的眼神卻似乎有點侷促和不知所措。磨蹭了半天,當如初以為他沒準備禮物時,他才把背在身後的一隻手伸出來,遞給如初一個紙卷。
「我沒什麼好送的,只有一張畫像一首詩,也不知你喜不喜歡。」
「我當然喜歡,你送的耶!本朝第一小才子,可得意死我了。等你將來成為大名人,這畫可值大錢啦!」如初看也沒看就先拍馬屁,惹得張居正有點不好意思,但心裡也有些歡喜。
如初則跑到書桌處,喜孜孜地展開紙卷,上面提的詩詞倒罷了,那個頭像卻畫得很得她的神韻,尤其那一字眉,威風得緊。
果然好才華!她當然大讚揚了一番,直誇到張居正害羞不已才結束。之後,她的目光掃向戚繼光,很好奇他送她的禮物會是什麼。
戚繼光很扭捏,五個人十隻眼睛掃射他,他才遲疑地從身後拿出一個扁長的小紙盒,只是眼看就要遞到如初手裡的時候又縮了回去。
「這個……不好,明天我重新送你一個吧。」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和平常那種鎮定自若的樣子完全不同。
這大大勾起了如初的興趣,於是她也不說話,只是執拗地伸直手,堅定地索要。
戚繼光舉著那個小盒子,送過去也不是,收回來也不是,就那麼僵在半空,有點尷尬。
一邊的李成樑看得不耐煩,急道:「小光,你倒是送給小一一呀!這麼舉著,你胳膊不累我都累了。」
「跟他廢話幹什麼?」一向冷冷的張居正似乎也看不下去了,乾脆一把奪過紙盒,遞到如初手裡。
戚繼光一愣,手停在半空中幾秒才收回去,臉漲得通紅,樣子有些侷促,似乎覺得這禮物很拿不出手。
如初好奇地抬頭看他,慢慢打開紙盒。
一枝玫瑰花?或者是月季花?不管是哪個品種,反正是一朵紅色的、薔薇科的花,看起來有點蔫蔫的,可確實是一朵美麗的花!
如初先是一窒,之後驚喜地瞪大眼睛。有男人送她花耶!沒想到穿越到古代,還是有男人送她花耶!
她跳起來,心底湧上一股軟軟的、麻酥酥的情緒,她差點撲過去,抱著戚繼光,猛親他的臉,因為他可是大明朝第一個送花給她的男人呀!
可她這反應嚇了四名少年一跳,因為她熱烈的歡喜感被強抑著,造成面部肌肉的輕微扭曲和抽搐,和那具喜感的一字眉產生了奇怪反應,看起來有點……猙獰。
「我就說你別送他花嘛!」李成樑煩躁地揉揉自己的頭髮,「大姑娘、小媳婦的是喜歡花,有事沒事摘幾朵戴頭上,要不就插瓶子裡,小一一雖然娘娘腔,可……畢竟是太監,不是女人啊!」
戚繼光的侷促感在加深,心裡後悔無比。他也不知道怎麼想起要送花,雖然他買不起別的,但送什麼也比送花好吧?或者是因為想起這小太監時,腦海中突然就浮現出他笑起來的活潑樣子,那直率中又帶著三分狡黠的眼睛,還有那粉嫩圓潤的手臂,所以……才做出這種糊塗事吧?
他有點無措地看了一眼張居正,後者舔舔嘴唇,解釋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那個,小光大概是這個意思。小一一,你不喜歡的話,我們……」
「誰說我不喜歡!?」如初大聲道,感覺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點變調,「老子喜歡得不得了。八重,快拿個花瓶插起來,瓶裡放點水哦!對了,再放點糖,這樣它會開久一點!」
「你真喜歡嗎?」戚繼光試探著問,眼睛盯著如初,生怕錯過她任何表情。
「我騙你幹嘛?還是你認為我有必要巴結你?」如初白了戚繼光一眼,沒意識到這眼神多麼女性化,就像是撒嬌一樣。
李成樑打了個寒顫,「媽啊,他真喜歡!難道割了……人就徹底變女的了?怎麼連喜好都一樣!」
「黑人,你要試試嗎?」如初不懷好意地往下一瞄,嚇得李成樑立即躲到身材最瘦小的張居正身後裝小貓,逗得如初哈哈大笑。
一邊的趙三紅見狀,知道如初是真喜歡這花,於是舒了一口氣道:「謝天謝地,還真讓小光蒙對了。小一一你不知道,他為了弄這朵花費了多大的力氣。現在天這麼冷,只有京師的富豪,還得是那種風雅人家的花房裡才會萬花綻放。他前天在禁夜前去了京師,昨天下午才回來,因為怕這朵花凍著了,一直揣在懷裡,回來後還放在火爐邊,結果早上那花就變成沒生氣的樣子了,所以……他不敢給你。」
如初想像著戚繼光長途跋涉,翻牆越脊,還要躲過無數看家護院,只為了去花房做個偷花賊,之後還緊張兮兮地幫花烤火的樣子就覺得好笑,不過湧上心頭更多的卻是感動。原來這朵花來得這麼珍貴,正因為這樣,才代表著他全心真誠的感謝吧!
「他一個人去的?」她順口問。
「可不是!」李成樑不以為然地撇撇嘴,「我說讓他找點別的東西送你吧,他卻說他沒什麼特別珍貴的東西值得送人,非要做這蠢事。我們才犯過事,怕教頭們查得緊,得留在舍間裡為他掩護,所以也沒人能跟他去,就這麼提心吊膽了一天一夜,還好他沒出事。」
「他用走的?」如初再問。
「不然他哪有錢雇車馬!全憑兩條腿唄,正好練輕功。」李成樑又不以為然地說。
「小光……」如初望著那高大的少年,心中的感動加大,一時不知說些什麼才好。
其實,不過是一枝花而已,也許根本不值什麼,但他是這麼努力才得到的,帶著傷走出幾百里路,還冒著被人家抓到的風險。如此驕傲的人卻用偷的手段拿到花,然後又細心呵護著,正因為如此,這份心意才分外難得。
戚繼光極力保持溫和平靜的樣子,但心裡卻像有小蟲子爬,癢癢的,卻又抓不住。他不習慣眼前的胡公公這副表情,眼睛因為興奮而閃動著光芒,使那張陰陽莫辨的臉看來柔和不少,連那可笑的一字眉也不那麼礙眼了。
「越困難得到,才越表示我們的感謝。畢竟,你救了我們的命。」他簡要地回答。
「我知道。」如初垂下眼簾,然後再坦然直視著四名少年,「但我仍然很感謝你們,因為你們,我今天很高興,晚上就去外面吃怎麼樣?宴賓樓吧!我會幫你們向衛學請假,就說我要對你們進行個別教育。」
李成樑和趙三紅一聽歡呼起來,張居正看起來也很高興,但還是故意擺出不耐煩,甚至不屑的臉色來。
「小一一,你要弄明白一件事。我們不是和好,也不是從此就信任你了,送禮物不過是為了報恩。男子漢大丈夫要恩怨分明,你畢竟是我們的救命恩人。」
「奇怪!誰要和你們和好?我們吵過架嗎?我是教習,你們是學子,我兇的時候是管教你們,和吵嘴是兩碼子懂不懂?」如初斜瞪了張居正一眼,「還有啊,小白龜,別裝得那麼冷淡嘛,也不必那麼戒備,吃一頓飯而已,難不成你以為是鴻門宴,不敢去?」
「笑話,我張居正怕過什麼?」張居正漂亮的長眉擰在一起。
啊哈,原來這隻小白龜禁不起激呀!弱點、弱點,得好好利用。還有,據她觀察,李成樑信奉以武服人,趙三紅的毛病是不太有自信,至於戚繼光呢……他的弱點在哪兒?
想到這兒,她的目光搜尋到土隊的老大,見那少年目光閃爍,似乎有什麼話難以說出口。
她心頭一動,笑道:「你也放心吧,絕不會讓你吃人嘴軟。我說話一向算話,雖然這次不小心救了四條小命,也不會藉此要脅你們,和你打過的賭還是算數的。」
「什麼賭?」八重好奇地問。
「賭我得在眾人面前暴打安公公一頓,這樣他們才肯參加衛學內的比武,明年也會去參加武舉考試。」如初表面上漫不經心,甚至有些胸有成竹地答,心裡卻悔得腸子都綠了。
裝什麼英雄好漢嘛,何況她本來就不是!如果以這次的救命之恩脅迫他們,她可是會輕鬆多了,幹嘛還在意那個本來就不能實現的賭約?但,話已經說出口,現在也收不回來了,只能硬挺下去,萬一真不行,再小氣地翻舊帳也不遲。
「原來小光跟你賭的是這個,哈哈!」李成樑笑得沒心沒肺,「之前我們問,他還不肯說吶!小光真是聰明,這下看你怎麼辦?擺明輸定了嘛!」
「還沒到約定的時間,你怎麼知道我一定輸?」如初不服氣,「你這樣大嘴巴,不帶你去吃飯了,哼!」
「別這樣呀!」李成樑露出哀求的神色,「你這人,怎不讓人說實話呢?」
如初忍著笑,「我這是讓你明白寧得罪小人,不得罪女……呃,閹人的道理。」
「那我這嘴以後光管吃飯,不多說話行嗎?」李成樑討饒。
一邊的戚繼光看著這一幕,既感到好笑,又感到疑惑。太監不是應該很不喜歡別人說他是閹人嗎?就算會說,也應該帶著自嘲的語氣吧?為什麼小一一可以這麼大方地把這兩個字說出口,而且一點都不介意似的?
是這個小太監心胸寬大,對身體的殘缺無所謂,還是有別的什麼原因?總之,儘管他屢次提醒自己,卻還是得承認,小一一和衛學裡其他的教習不一樣,他好像……真的很熱心,並不是偽裝的。
不過,還是再觀察一段時間再說吧,說不定是小一一偽裝得太好。話說之前他曾經打聽過,聽說小一一沒有做任何搜尋證據的事以還他們的清白,只是找安公公談了一下午,之後所有的證據就被輕而易舉地推翻,然後他們就沒事了。
這是小一一太聰明,採用了智取的方法?還是他根本就是安公公的人,只不過藉此機會收買人心?
儘管他不願意承認,但在他心底,還是比較傾向前一種猜測。畢竟他們幾個是窮學子、沒落的世族子孫,還有什麼好讓人圖謀的呢?
其實,他剛才是想對小一一說,既然他救了他們的命,那個賭約可以不算數。參加比武而已,沒什麼大不了,若再讓人陰也沒關係,反正不是第一次;若丟臉也無所謂,因為也不是第一次。
他曾經決定妥協,就當是報答小一一救命之恩,可沒想到小一一主動要求賭約繼續,那他還猶豫什麼呢?但,之前他相信小一一辦不到那件事,現在他卻有點說不準了。這個小太監很不一樣,他做的事往往出人意表,像個謎一樣引人感到興趣。而因為有這個小太監在,他感覺在這裡上學並不是那麼無聊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