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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十七年(西元一六四四年)三月十八日夜,紫禁城裏宮燈慘澹,幕帷飄搖,象徵著人間至高權力的皇廷內苑一片悽惶景象。
已經投降了李自成的監軍太監杜勳跪在地上瑟瑟發抖,脂粉殘亂的臉上淚水縱橫,哭著向崇禎皇帝朱由檢叩頭哀告:
「奴才監軍抵敵,戰至一兵一卒俱歿,不得已降了李闖,原該自裁以謝皇上。奈何老奴心念皇上安危,身在曹營心在漢,無日無時不為皇上謀劃憂慮。那李闖兵強馬壯,一鼓作氣,兩月之間自西安進軍京城,一路勢如破竹,如今兵臨城下,是老奴苦苦求情,他方許老奴縋城入見,面稟皇上,議割西北一帶分國而王,犒軍銀百萬兩,大順軍便不再犯京城,自願退守河南。李闖且應允,皇上若肯答應割地犒銀,他自願為朝廷內遏群寇,助制遼藩。依老奴愚見,皇上不如暫時允他所求,躲過此劫,徐圖後計。若果如此,皇上便將老奴千刀萬剮,只要能保得皇上萬全,老奴也便死而無怨了。」
退守河南,助制遼藩,的確很令人心動;然而割地為王,犒銀百萬,又讓大明朝廷的臉面往哪兒擱呢?
明帝朱由檢負著手在廊下走來走去,踟躕不決,反反覆覆想到的,不是眼前的軍機危急,卻是許多年前流傳在宮中的一句密語:長虹貫日,大頭朝下。
那還是在他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在御花園玩耍,自一株李樹下挖出一塊銅牌,上面便鐫著這麼八個字。他不明所指,到處拿給人看,被皇上知道後,大發雷霆,將他叫來訓斥一通,命他不許再將這件事向人提起,又把跟從他以及知道這件事的人都重重責罰,並且下令砍了宮裏所有的李樹。後來這件事沒人再敢提起,久而久之他也就忘了。再後來他的哥哥朱由校登基為帝,魏忠賢專權,攪得朝廷內外烏煙瘴氣,國力大虧,朱由校也不久駕崩,由他繼位,年號崇禎,更將這些閒事瑣憶拋至腦後。
然而今年正月初一,京城忽然刮起一股怪風,同日鳳陽地震,災患嚴重,而鳳陽正是明朝廷的發祥地及祖陵所在,於是人們都傳說這是國破家亡的不祥之兆。果然沒過幾日,便有奏章上報,說正是正月初一那日,李自成在西安自立為王,國號大順,建元永昌,以宋獻策為軍師,牛金星為丞相,並且仿照朝廷六部的格式,也設了六政府,各政府還設尚書一人,侍郎二人,甚至開科取士,頒行詔書,造甲申曆,鑄永昌錢,定軍制,平物價,儼然是又一個朝廷,要與大明平分天下來了。
於是,「長虹貫日,大頭朝下」八個字被再度提起,漸及宮外,便有些妖僧惡道謠言惑眾,說是朱由檢的「由」字大頭朝下,不就是「甲」字麼?而「日」字上穿過一豎,「長虹貫日」,豈非 「申」字?這兩個字合起來,就是「甲申」,而今年,正是甲申年,這八個字的意思是說,大明要在今年改朝換代,而崇禎將在今年人頭落地。
這個說法盛行民間,一時人心惶惶,連許多王公大臣也都半信半疑,認為大明將亡實為天數使然,抵抗無益。當朝廷按籍征餉之時,那些最為崇禎信賴的外戚宦官們竟然拒絕助軍,甚至為了避餉,故意在門上貼出「此房急賣」的字樣來裝窮。正月初八,李自成率領大順軍自西安向北京進發,二月初二入山西,當日攻克汾州,初三陷懷慶,初八占太原,隨後連下忻州、代州,三月初一攻破寧武關,初七日佔領大同,大明監軍太監杜勳、總兵王承胤投降,十五日入居庸關,十六日占昌平,十七日直抵北京城下,開始攻城。
告急文件一日三次地送往朝堂,群臣束手無策,惟知自保。守城軍不足六萬之數,嬴弱疲憊,饑寒不堪,軍餉停發已久,守陴不足,以內監數千充補;甲杖不足,以木棍代替。城破國亡,已在朝夕之間。
崇禎到了這時,也不得不信了「長虹貫日,大頭朝下」的傳言,然而真叫他答應與李自成議和,分廷抗禮,割地稱王,卻又無論如何下不了決心。他猶猶豫豫地問杜勳:「如果我去見李賊,他會不會趁機作亂?」
杜勳不及回答,襄城伯李國楨竟然打馬直馳進宮,一直到大殿前才滾鞍下馬,匆匆跑進大殿稟報:「闖賊軍兵衣黃甲,以大炮攻打彰義、平則各門,四面如黃雲蔽野。而我守城軍人心渙散,不聽號令,即使用軍法懲治鞭打,打起一人,另一人立即又臥倒下來,毫無戰鬥力。現已有賊兵爬城進入,外城即將失守,半日之內,賊兵必至。」
「什麼?他們不是說要議和嗎?」崇禎到這時候才知道,自己已經錯過了議和的最好時機,現在,就是他肯割地賠餉,李自成也不會善罷甘休了。他茫茫然地問,「從哪裡可以突圍呢?」
李國楨默然不答,內官張殷卻上前稟告:「聽說齊北門、安定門都在告急,平則門、德勝門已被攻破,齊化、崇文、正陽諸門俱被賊兵層層包圍,水泄不通。不過,皇上不必憂慮,就算真的兵敗,奴才也有策在此。」
「有策?」崇禎大喜,忙問,「你有什麼妙計?」
張殷進前一步道:「如果李賊果然入城,皇上也不用怕,直接投降就是了。只要皇上自願降他,必不至死。」
「什麼?」崇禎大驚,既而大怒,手握在劍柄上,衣袖顫顫,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張殷只聽皇上問他「什麼」,還以為要他詳細解說,竟然滔滔不決地賣弄起學問來:
「自古至今,投降的皇上多著呢。昔越王勾踐降於吳王夫差,自願為奴,臥薪嚐膽,甚至親為夫差試糞,忍辱負重,終於復國,傳為後世佳話;戰國七雄並立,若非秦王子楚入趙國為人質,苟且偷生,何來嬴政的大滅六國,一統江山;三國鼎立,漢帝劉禪降於魏,樂不思蜀;五代十國,太祖滅南唐,那後主李煜連妃子都獻給了趙匡胤;南漢主被俘降宋,封恩赦侯,後封衛國公;後蜀主孟昶亦降,封秦國公,後追封楚王;趙匡胤得天下,何其威勇,而子孫趙構竟不能繼,金人來犯,岳飛主戰不主降,趙構賜死岳飛,遣使降金,誓書世世子孫,謹守臣節;那古往今來的大英雄大豪傑,都是能屈能伸的大丈夫,後人非但不會笑他們,還會奉承一句識時務者……」
他一行說,崇禎一行發抖,後來竟聽他比出宋太祖滅南唐而亡於金的故事來,頓覺刺心,手握劍柄,猛地用力抽出,大喝一聲:「狗奴才!」一劍刺下,正中張殷心臟。那張殷倒在地上,渾身抽搐著,一時思維與身體脫離,猶自艱難地吐出一句「為俊傑哪」,方闔目死了。
眾文武大臣與太監僕婢看見這慘烈的一幕,俱嚇得振衣索索,不敢進言。惟有宦官王承恩走來說:「皇后已經將太子和定王、永王安全送至周國丈家,請皇上不必擔心。」
崇禎聽說三位皇子已經安全送出,略微放心,遂問:「皇后呢?」
「皇后請皇上入內一敘。」
崇禎點點頭,倒拖了劍,趔趄著來至後宮,看到眾妃子都聚在皇后宮中,哭成一團。惟有周皇后端坐在鳳榻之上,盛妝華服,默然無語,看到皇上走進來,也並不站起,只點頭致意。
崇禎看去,恍惚又見到皇后當年大婚時的模樣。敗國之際,皇后竟然鳳冠霞帔,若無其事,這反而叫他瞭解了這位結縭十八載的皇后真實的心意。皇后的盛妝待命,與他手刃張殷是一樣的,都
表示了一種必死的決心。這才是一代國母,這才是皇后風範。然而,皇后一介女流,忠貞節烈,以死殉國,自當流芳千古;而自己,卻是死了也難辭其咎,無顏見列祖列宗,必將以一代昏君之名遺臭萬年。自己,是沒有資格與皇后一起赴死的。
「皇后,都安排好了嗎?」崇禎似乎在這一瞬間蒼老了許多。
皇后並沒有正面回答他的話,卻眼看著周圍的妃嬪公主,黯然問:「她們怎麼辦?」
崇禎一愣,忽然想到方才張殷所說的,「太祖滅南唐,那後主李煜連妃子都獻給了趙匡胤」,不禁心煩意亂,揮一揮手說:「都趕緊散了吧。」
「皇上!」妃嬪們一齊跪倒下來,哭求:「皇上,千萬不要拋下我們啊。生是皇家人,死是皇家鬼,你叫我們各自離散,我們能去哪裡呢?」
「不走,就只有死路一條了。」崇禎親手扶起最心愛的大女兒長平公主,凝視著女兒的花容月貌,良久,嘆息道,「好孩子,你唯一的過錯,就是不該生在帝王家。」一言既罷,揚起劍來,隨手一揮。皇后彷彿知道了皇上要做什麼,渾身一震,嘴角忽然湧出一縷鮮血,她自知藥性發作,閉上眼睛,雙手撫住胸口,等待那大限來臨。
長平公主方喊得一句「父皇」,忽見崇禎面色大變,竟然舉劍向自己砍過來,嚇得尖聲大叫,本能地舉起胳膊去擋,只覺一陣撕心裂腑的疼痛傳來,左臂應聲落地。長平又驚又痛,大叫一聲,昏死過去。小公主昭仁尚在幼年,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卻也驚得大哭大叫起來,掙扎著要找皇后抱。皇后目光悲戚,心痛如絞,卻已經連抬一下手臂也不能夠,只是哀憐地看著痛哭求抱的昭仁,眼角流下淚來。
眾嬪妃都被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嚇呆了,嘶聲尖叫,亂衝亂撞,有奪門而逃的,有跪地求饒的,有嚇得癱軟過去的,有哭著喊著寧願一死挽繩子自縊的,也有衝上前抱住皇上呼喊別人快跑的,崇禎一概不為所動,他早已殺紅了眼,因抬頭見田貴妃自縊的繩子斷了,聲咽淚湧,不能就死,便衝過去向後腦補上一劍,接著衝向妃子中亂劈亂砍,狀若瘋狂,忽然聽得小女兒昭仁大哭,猛地回過身來,揮手一劍,又將昭仁砍死。
一時間內宮血流成河,腥氣滿天,演出了大明歷史上最殘酷最悲壯的一齣天倫慘劇。那一種非常人可以想像的怨憤慘烈凝作一股固結不散的戾氣,化為陰風迷霧,一湧而出,直衝霄漢,連這晚的月亮都被遮映得暗淡陰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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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一六四四年,在中國歷史上有很多種說法——對於大明皇帝朱由檢來說,是崇禎十七年;對於盛京建國的清朝廷來說,是順治元年;而在大順國王李自成的字典上,年號則為永昌。
這一年的三月十九日拂曉,太監曹化淳大開彰義門,獻城投降。闖王李自成騎在高頭大馬上,頭戴簪纓,腰挎寶刀,在大順軍將帥的簇擁下,威風凜凜地進入京城,一路通過正陽門、崇文門、宣武門,直逼內城。沿路百姓仆地叩首,在門前設立香案,口呼「大王」,自稱「順民」。
李自成手挽韁繩,勒馬承天門下,心中起無限感慨。承天門,這就是象徵著中國最高權威的紫禁城承天門,是王孫士大夫們仰望崇敬的地方,是平民百姓做夢也不敢走進的地方。今天,大順王李自成,一介草莽率著百萬民兵大踏步地走進了尊崇無比的皇城承天門,從此將使天地變色,江山易主。
「那就是皇宮了嗎?」李自成用馬鞭指著「承天門」的牌匾下令:「拿弓箭來!讓我把『天』射
下來!」
寶弓金箭,萬眾仰目,李自成彎弓在弦,瞄準匾額。身經百戰的他在這一刻忽然覺得心驚,竟然一時分辨不出是喜悅更多還是憂慮更多,難道他也會心虛怯弱嗎?他忽然後悔了剛才下令索要弓箭的決定,如今箭在弦上,發是不發?眾目睽睽,倘若自己一旦射偏,天下攸攸之口,何以平息?他現在是皇上了,再也不是嘯傲山林的草莽英雄,不是聚眾騎獵比箭賭酒的梁山好漢,甚至不只是西安建元據地稱國的大順王,他現在走進的是皇宮內城,他彎弓要射的是承天門匾,倘或失手,他輸的可不只是一碗酒,不只是牛金星宋獻策那班兄弟善意的嘲笑,不只是自立為王自說自話的一時妄語,如今他的一舉一動,都將為天下矚目,將為百姓傳誦,甚至將載入史冊,永垂千古。他怎麼可以失手?
想要確保萬一,百發百中,唯一的萬全之計就是不射。李自成,這個騎在馬上得天下的一代梟雄遇到了他走進皇城的第一個難題,頓而暫態悟徹了道家的至高學問:無為而治。
「大王,您在看什麼?」牛金星看到李自成手拿弓箭眼望城門久久不語,十分不解,射一支箭而已,用得著瞄準這麼久嗎?
宋獻策卻是早在剛才李自成下令要弓箭的一剎,已經在心中暗叫不妙了。李自成剛愎自用,任性妄為,從前還廣納賢見,對李岩、宋獻策這些謀臣倚若長城,這才使得農民軍有驚無險,坎坷曲折地一日日壯大。然而自西安稱王後,他自命天子,脾氣一天比一天暴躁,心性一天比一天多疑,也越來越聽不進別人的話,同這些兄弟的關係也漸漸疏遠起來。從此宋獻策只得明哲保身,三緘其口,只要大王不問,便儘量少說話。然而此刻,看到李自成面有難色,躊躇不決,宋獻策知道該是自己設辭相助,給他一個臺階下的時候了,遂驅馬上前,假意阻止說:
「大王,此為明朝廷頒詔天下之地,射之不吉;我們還是快進城吧,不要節外生枝。」
「那就更應該射下它!」牛金星慫恿著,「宋軍師既然說這是明朝廷號令天下之地,我們大敗明軍,更應該把它一箭射下來,當作戰利品保存起來,將來傳給後代兒孫看,也好叫他們知道大王的威風。」
牛金星的聲音很大,後邊的兵士都聽得一清二楚,都覺稱心合意。這都是些莽撞好事的農民子弟,又剛剛打了大勝仗,有機會進入皇城,興頭兒上哪裡有什麼顧忌,又哪有不好事的,遂都振臂起鬨地吆喝著:「說得好呀!大王,射天!射天!射天!」
箭在弦上,箭在弦上啊。李自成深吸一口氣,將弓拉得滿滿的,終於,振臂發力,一箭射出,直飛匾額。然而,那弓實在拉得太滿,也拉得太久了,勁力早已鬆弛,儘管瞄得準準的,射得正正的,可是飛到匾額時,氣力已盡,而那金匾的質地又是如此堅實,不宜射穿。於是,那支箭射到匾額之後,竟像是一隻斷翼的鷂子般,忽然一折為二,搖搖晃晃地墜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