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始信峰頂,一塊大青石上,坐著一男一女兩個人。
男的抱膝望月,女的低頭觀雲,靜坐不動,簡直像是神仙中人!
過了半晌,那男的方道:「湄妹,再有大半個月,師父便該到了,但是我們卻仍未曾找到他要我們找的東西,只怕又要受責哩!」
女的仰起臉來,月光照在她的臉上,更顯得她清麗出眾,敢與嫦娥比豔,道:「遠哥,還有大半個月呢,你心急什麼?」
那一男一女,正是韋明遠和蕭湄兩人!
韋明遠又長歎一聲,突然站了起來,手在腰際一探,已然掣了那柄昔年武林大俠,「飛環鐵劍震中州」的那柄「古鐵劍」!
他伸指一扣,「錚」地一聲,清越無比,傳出老遠,突然長嘯一聲,身形如飛,劍尖向下,在那塊大青石上,來回飛馳起來。
只聽得劍尖劃石,「錚錚」之聲不絕,連串火星,飛爆而出,不一會兒,他停了下來,以目注石,朗聲道:「不報深仇,誓不為人!」
原來他剛才在石上一陣飛馳,正是以「古鐵劍」在大青石上,刻下了深深的八個字!
接著,又長吟道:「鐵劍未染仇人血,忍辱偷生卻為何?」
韋明遠在「幽靈谷」習藝兩載,功力深厚,聲音傳出老遠,四面山峰,全都傳來回音,一時之間,只聽得「卻為何」、「卻為何」之聲,此起彼伏,好半晌,才漸漸地停止了下來。
蕭湄也跟著站了起來,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道:「遠哥,你心中不要只是掛著報仇,以致終日鬱鬱不歡,天下異人甚多,你深夜狂嘯,若是將人家驚動,雖然不怕,總是麻煩!」
韋明遠雙眉緊蹙,道:「湄妹,我此時還有幾分相信胡子玉所言,我進『幽靈谷』拜師,便是為了報卻殺父深仇之故,師父絕對不會阻止我為父報仇,但……他……他卻不讓我殺『雪海雙凶』!」
他因為心中越是懷疑,因此講到後半截,已然不稱「師父」,而只是稱「他」!
蕭湄本來,也是一身武功的江湖兒女,但是她自從和韋明遠相戀以來,卻是不免兒女情長,在她的心目之中,不論如今的「幽靈」,是真是假,最好不要去惹他,更最好不要違他之意,因為這樣,她才能平平安安地與韋明遠廝守一輩子!
聽了韋明遠的話後,她正想勸韋明遠幾句,但就在此際,忽然一個曼妙已極的聲音,傳到了兩人的耳中,那聲音道:「鐵劍未染仇人血,忍辱偷生卻為何?」正是剛才韋明遠的長吟之句!
韋明遠和蕭湄兩人,不禁一怔,蕭湄道:「遠哥,莫非仍是回聲?」
韋明遠道:「絕無此理!」
揚聲道:「何方朋友,朗吟在下剛才的詩句?」
又是一陣回聲過處,卻是寂然無聲,但過不片刻,卻傳來一陣嗚嗚咽咽的洞簫之聲。
那簫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悲切至極,感人至極,令得韋明遠覺得恨不得長嘯竟日,以洩胸中憤悶之氣。
聽了一會兒,將劍入鞘,道:「湄妹,那人深夜吹簫,有如此清興,必非俗人,我們何不循聲前往,與他論交,以度此漫漫長夜?」
蕭湄聽了,心中大是不樂,因為那吹簫之人,和剛才曼聲吟哦,分明是同一個人。也就是說,一定是個女子,韋明遠未和她見面,已然心神嚮往,若是見了面,何難移情別戀?
有了這一層顧忌,因此搖了搖頭,道:「遠哥,我不去。」
韋明遠一笑,把住了她的玉臂,道:「湄妹,妳不是曾經說過,與我永不分離,難道我一個人去,妳竟然不肯跟來不成?」
蕭湄嫣然一笑,道:「我就不信我不去,你一個人就會離開我!」
韋明遠道:「湄妹,武林中奇人異士,我們多識一個好一個,妳為什麼不肯去?」
蕭湄轉過身去,「呸」地一聲,道:「說什麼武林異士,你分明是聽得人家聲音曼妙,想去趁機結識,卻又說出這樣好聽的話來!」
女兒家嬌憨之態,實是難以形容,韋明遠扳轉了她的肩頭,笑道:「湄妹,我若是這樣的輕薄之人,又怎樣值得妳如此深切相愛?」
蕭湄俏臉一紅,道:「不理你!」向外跑了開去。
韋明遠一個起伏,便已追到,道:「妳不理我?那我卻找誰理去?」
蕭湄一笑,道:「我!」
兩人仍然是把臂緩行,那時候,洞簫之聲一直未曾停過,而且,蕭聲仍然是那樣地嗚咽動人,韋明遠實在忍不住,道:「湄妹,我們先看一看如何?」
蕭湄拗不過他,只得道:「好是好,可是你見人家美貌姑娘,卻是不准動心!」
韋明遠哈哈一笑,以不說話來作答覆。
兩人細細辨別了一會兒,聽得那簫聲,像是從對面一座山峰頂上傳來,因此立時下了始信峰。
但到了始信峰下,卻又聽得那簫聲,只在前面不遠處。
韋明遠朗聲道:「何方高人,月夜弄簫,不知在下等可有緣識?」
在韋明遠講話的時候,那簫聲略微低沉了些,但韋明遠話一講完,簫聲重又高亢。兩人均聽出,音律之中,頗有延客之意,對望一眼,仍向前馳去。
轉過了一座山頭,只見前面峰下,一個石坪之上,竹籬參差,籬內有著三間茅屋,正中一間,還透出昏黃的燈光,一條頎長纖細的人影,正緩緩向屋中走去。
韋明遠道:「想不到黃山深處,還有人隱居,咱們就做個不速之客!」
蕭湄見那女子的身形,如此婀娜苗條,心中又有幾分不自在。但是她究竟不比世俗兒女,雖然心中略有酸味,卻還不至於就此不讓韋明遠去。
兩人輕展輕功,來到了茅屋前面,韋明遠道:「在下韋明遠、蕭湄兩人,深夜來訪,主人莫怪!」
只聽得屋中人道:「兩位光臨,蓬蓽生輝,請怨我疏懶,不會待客,兩位請進!」
那聲音正是剛才高吟詩句,那個曼妙已極之聲!
韋明遠再不猶豫,推開竹籬便向茅屋走去,來到茅屋面前,偶一旁顧,不由得「啊」地一聲,驚叫起來,後退了一步,滿面詫異!
蕭湄見韋明遠突然之間,如此吃驚,也不禁一怔,忙道:「遠哥,你怎麼啦?」
韋明遠尚未回答,已聽得屋中人道:「必是門外兩尊石像,驚了來客!」
蕭湄定了定神,循著韋明遠的目光,向旁看去,只見在茅屋之旁,豎立著兩尊和真人一樣大小的石像。那兩尊石像,不但面部雕造得栩栩如生,而且,身上還真的穿著衣服,衣袂臨風飄動,看來更是和真人一模一樣!
那兩尊石像,一個是中年男子,一個是中年女子,兩人正在對望,眼神之中,充滿了恩愛之光。
蕭湄看了一會兒,不知道何以韋明遠這等本領的人,見了這兩尊石像,尚會吃驚。
正待發問,韋明遠已然向她作了一個手勢,不令她出聲,附耳低聲道:「湄妹,那兩尊石像之中,那個中年男子,正是恩師,屋中女子,既然製了恩師的石像在屋外,其中必有緣故,我們要小心應付才好!」
蕭湄心中,這才恍然。
原來她自從洞庭湖水路英雄爭盟大會之後,雖然和假幽靈見了多次面,但是那假「幽靈」,卻因為自知身材、聲音,都和姬子洛相似,卻只有面容不像,所以總是以黑紗蒙面,以致蕭湄也不知道真的姬子洛是什麼樣子的。但韋明遠自然一看便明白,是以才心中吃驚,低聲吩咐,要蕭湄小心應付。
兩人在門外待了一會兒,只聽得茅屋之中,那曼妙已極的聲音又道:「兩位不需驚怕,那兩尊石像,是我手製,雖是像人,但總是石像,兩位既然來訪,為何在門外躊躇不入?」
韋明遠忙道:「閣下工藝,實在令人嘆服之至,既然延客,我們也就不客氣了!」
一探手,把住了蕭湄的手臂,「呀」地一聲,推開了竹籬。
才走進那小小的院落,便見茅屋之中,燈光一閃,紙窗之上,出現了一個長髮披肩、身形頎長婀娜,只看身形,也可以知道是一個美貌少女的影子,娉娉婷婷,來到了門前,並將門打開,現身出來,道:「寒夜客來茶當酒,舍下只有一壺好茶,若兩位不嫌寒酸,不妨進來,做個竟夜長談。」
韋明遠和蕭湄兩人,一齊抬頭向屋主人打量,一看之下,兩人皆是一呆。
只見站在茅屋門口的那少女,約莫十七、八歲年紀。月光照映之下,她雪也似的肌膚上隱泛銀光,身上穿著一件素白色的長袍,腰間結著銀白色的穗。除卻一頭青絲,兩彎蛾眉,和一雙黑如點漆、澄若秋水的眼睛以外,全身皆是白色。
韋明遠的發呆,是因為那少女的那種清麗脫俗,世所罕見的美麗。
「五湖龍女」蕭湄,本來便已然是絕色少女,若是硬要和那少女作比較的話,本來也難分軒輕。但是蕭湄的美麗,卻是人間的、世俗的。而那個少女的美麗,卻幾乎是不屬於人間所有!
蕭湄一見那少女如此美麗,自己也不禁自慚形穢,本來,她在聽到那曼妙的聲音之際,便已對韋明遠硬要尋到此人,心中表示不快,一見對方美麗無匹,心中更是一怔,回頭一看韋明遠,卻見他雙眼定在那少女身上,一眨也不眨眼。
韋明遠絕不是好色之徒,但是愛美之性,人皆有之,見到一個美麗的少女,誰都會為她所吸引。韋明遠當時的情形。便是如此。
但是看在蕭湄的眼中,觀感便大是不同,頓時之間覺得大不自在,心中冷笑一聲,此時一碰韋明遠道:「遠哥,你怎麼啦?連主人的姓名都不請教,就呆鵝似地望著人家作甚?」
韋明遠聽出蕭湄話中有骨,俊臉一紅,也不答辯,一揖到地。道:「在下韋明遠,這位乃是『五湖龍女』蕭湄,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那少女乃是絕頂聰明的人,焉有看不出蕭湄心中,已然大是不樂之理?只是淡淡一笑,道:「我姓杜,叫素瓊。」
一面說,一面將韋明遠和蕭湄兩人,讓進了茅屋,只見一進門,便是一個小小的廳堂,桌椅皆是竹製,清雅至極。牆上,掛一支長簫,其色烏黑,看不出是什麼材料所製。
韋明遠坐了下來,蕭湄好像是怕他被什麼人搶了去似的,緊緊地挨著他坐。
杜素瓊卻儀態大方,坐在對面,道:「兩位夜遊黃山,清興不淺,但不知兩位師承何人,不知可能見告?」
話雖然講得極是客氣,可是一開口便問人家師父是誰,未免有一點瞧不起人的意味在內,於江湖禮數,大是不合。但是看杜素瓊的情形,絕不像是有意如此,而像是根本不知武林規矩一樣。
「五湖龍女」蕭湄聽了,心中已然頗為不樂,「哼」地一聲,正要答話,卻被韋明遠使眼色制止住。
蕭湄心中,更是不樂,但她卻也無法發作。
需知蕭湄在洞庭湖的時候,湖中人物,見了她莫不恭恭敬敬,稱她為「二小姐」,連「五湖龍王」蕭之羽,見了她也是退讓三分。
因為蕭湄乃是嬌縱慣了的人,此時雖然尚未發作,但是卻已經不快到了極點!
韋明遠向蕭湄使了一個眼色之後,反問道:「不知姑娘何以在屋外,製了兩尊石像,敢問石像本人,和姑娘有什麼關係?」
杜素瓊秀眉微揚,面上略有驚訝之色,道:「難道韋小俠竟認出那兩尊石像是誰麼?」
韋明遠心想,要探她來歷,如果有關自己的事一點不和她說,她也一定不肯回答,看她一個人敢在這樣的深山之中居住,定然不是等閒人物!
略想了一想,便道:「我只識得那個男的,乃是『幽靈』姬子洛。」
杜素瓊面上驚訝之色更甚,道:「不知韋小俠今年貴庚幾何?」
韋明遠一怔,暗忖她問我年紀作甚?忙道:「我今年二十歲了!」
一旁「五湖龍女」蕭湄心中的不快,又增加了幾分,冷笑一聲,道:「杜姑娘先問人家師承,又問人家年紀,問得這等仔細,卻是為何?」
蕭湄這幾句話,說得甚是露骨,人人皆可以聽出她的含意,冰雪聰明的杜素瓊,自然便是一聽便知,俏臉略紅,轉向蕭湄,道:「蕭姑娘莫會錯了意,我是說『幽靈』姬子洛,隱居『幽靈谷』多年,韋小俠不知是在何時見到他的,若是在他隱居『幽靈谷』之前見過,必然也識得身旁女子是誰,而今韋小俠只識姬前輩,莫非是在他隱居『幽靈谷』之後,見到他的麼?」
韋明遠聽杜素瓊講得頭頭是道,心中不禁大為嘆服,更是感到在她的前面,絕無任何秘密可言,便道,「不瞞杜姑娘說,因身負血海深仇,是以曾進入『幽靈谷』,拜在恩師門下!」
杜素瓊臉上,突然飄過了一絲悲戚之色,喟然而歎,道:「韋小俠既然已經藝成出山,如此說來,姬老前輩他已要追隨他的愛妻『天香娘子』,於九泉之下了?」
「幽靈」姬子洛是否死去,這一個問題,連韋明遠自己都不明白。
因為他雖然聽了「鐵扇賽諸葛」胡子玉一番話,但心中終於只是疑信參半,不能肯定目前所認的師父是真是假。
因此,對於杜素瓊的問題,他也感到極難答覆,想了半晌,道:「恩師並未自殺,他說要做十年人,然後再說!」
杜素瓊意似不信,道:「有這等事?」
蕭湄剛才出言譏諷了杜素瓊幾句,但是卻被杜素瓊態度和藹,解說了開去,她心中一直不樂,此時,又插言道:「遠哥豈是隨便說話之人,再過大半個月,他便要與我們在始信峰頂相會了!」
杜素瓊一笑,道:「我並不是說不信韋小俠之言,而是姬前輩為人,言出必行,絕不反悔,絕不會在十年之後,又得傳人,而仍然偷生之理!」
韋明遠聽了,心中不禁一動,忙道:「杜姑娘對於恩師為人,如此瞭解,不知姑娘和恩師有何關係?」
杜素瓊幽幽地歎了一口氣,道:「韋小俠在茅屋之外,所見到的兩尊石像,其一便是家師,『天香娘子』!」
韋明遠和「五湖龍女」蕭湄兩人,一齊吃了一驚,韋明遠失聲道:「原來杜姑娘是『天香娘子』傳人!」
蕭湄道:「杜姑娘,我們闖蕩江湖,年數也不短,但是卻從來未曾聽說,天香娘子尚有傳人,姬前輩也從來未曾提起過!」
杜素瓊淡然一笑,道:「蕭姑娘既然如此說法,那就算我是假冒的好了!」語氣固然平和,但可以聽出,她心中也已然感到了不快!
韋明遠看出兩人針鋒相對,只怕再說下去,難免吵了起來,正想勸解幾句,以其他的話,岔了開去時,蕭湄心中,已然感到忍無可忍,「啪」地一掌,拍在一張竹製的茶几上,將那張茶几,擊成片片,人也「霍」地站了起來,柳眉倒豎,道:「我說妳是假冒的了麼?妳何必如此心虛?」
韋明遠見蕭湄動了真怒,心中大急,道:「湄妹,妳這是算什麼,我們……」
蕭湄怒道:「遠哥,你別管,她對我無理,妳難道未曾看出來?」
杜素瓊仍然坐在椅上,但面上笑容,卻也不那麼自然,道:「蕭姑娘,我何處對妳無理,我自己也不明白,尚祈指出,以便謝過!」
這杜素瓊看來淡雅宜人,實則上卻也極是厲害,就是這兩句話,便叫蕭湄答不上來!
因為,若真要按事實來說的話,無理的正是蕭湄,而不是杜素瓊!
蕭湄怔了一怔,冷笑道:「妳別賣弄口舌,既是『天香娘子』之徒,武功想必不差,我不自量力,倒要向妳領教一下高招!」
韋明遠忙道:「湄妹,我們總是客人,如果話不投機,盡可告辭,何必動手!」
杜素瓊也站了起來,道:「韋小俠說得是,兩位請出吧!」
衣袖微拂,轉過身去,向前走了兩步。
蕭湄見韋明遠一再勸阻,本來也想就此罷手,怎知杜素瓊眼看將要走到內室,卻突然回過頭來,向著韋明遠,嫣然一笑,這一笑,更顯得她明眸皓齒,美麗至極。
蕭湄心中的不快,又被勾起,冷冷地道:「好不要臉的東西,既叫人走了,還有什麼好看,有什麼好笑的?」
杜素瓊一聽,便站定了腳步,轉過身來,語言冷峻地道:「蕭姑娘,妳快快出了此屋!不然,動起手來,妳卻不是敵手!」
蕭湄仰天一笑,道:「我偏不出去,妳待怎地?要動手便動手,誰還怕妳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