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俄戰爭之後,匆匆已過了五年,船場的老字號商家依舊門庭若市。在這些商家之中,只有老闆娘多加守在僅存兩百圓的手提保險箱旁,面對著付不出貨款的窘境。時序已進入三月,約莫四公尺寬的店面裡,居然沒有春季的新貨,別說陳列架上空空如也,購物箱裡也只裝著粗劣的布匹。說到店裡的員工,只有掌櫃米助和兩名學徒,可說是捉襟見肘的規模。丈夫吉三郎因為籌不出週轉金,不敢留在店裡。儘管如此,他們仍得遵守商家的請款規矩,在客房擺設帳台,由多加代替吉三郎坐鎮應付。
從大清早起,多加已數度面有難色地回絕廠商的請款。裁縫店和染坊的小額貨款,勉強還應付得過,但遇到京都的和服批發商和紡織廠商等大額貨款,頂多只能先支付半額,其餘的展延到下一次。掌櫃米助無法回絕廠商的請款,使得最近多加撥打算盤時,分外煩躁難耐。
「今天請您諒解,下個月務必會付給您。」
儘管多加低聲下氣地陪笑懇求,廠商依舊面有難色。像這般遲付款項的情形,一拖就是半年,難怪對方會生氣,多加自知理虧,只能頻頻尷尬地向對方賠不是,因為除了欠身致歉,她一毛錢也付不出來。最後,甚至卑鄙地盤算著,白米一升是十二錢,她只要頻頻哀聲點頭道歉,就能多省下幾圓多買些白米,用這種苦肉計延緩付款。從對面和隔壁商家斷斷續續傳來進出的廠商向商家說著極盡客套的恭維話,但從多加的店裡走出來的請款者,個個卻板著面孔怒氣沖沖。站在店門口的學徒,無不神情怯然地說:
「您辛苦了!」
即使學徒這般欠身恭送,廠商大都是不予理會,滿臉輕蔑似地拂袖而去。每有廠商進來請款,多加便猶如利刃割身般難受。到了中午,她覺得橢圓形髮髻越來越沉重。打從大清早起,她即為打發廠商而殫精竭慮,沒有半點食慾,始終呆坐在燈光暗淡的帳台前。
「對不起,京都的織京今天特來請款……」
多加一聽到店門口傳來這樣的呼聲,頓時屏住了呼吸。掌櫃米助也嚇得渾身僵硬。來者正是京都西陣的紡織廠———織京的老闆,多加向他借了不少錢。就在多加心想可能無法應付此人的同時,他已經來到了客房的入口前,連招呼都沒有。多加見狀,連忙向他跪著致歉:
「真的非常抱歉,今天實在付不出貨款,請再通融一個月。」
「老闆娘,到這個月我已經等了半年,我們可沒讓染布和紡織的師傅閒著沒事幹,都是按工作分量付工資的呀!老闆跑哪兒去了?」
「他大清早就出門了,不在店裡……」
「噢,廠商來請款的日子,居然不在店裡……。雖說有些大阪的生意人一年到頭窩在小妾家中玩樂,可到了這重要的付款日,還是會老實地坐在帳台前的,您們家老闆到底去哪裡了?」
「早上,他說要去銀行籌錢就出門了,我不知道他去了什麼地方……」
「說什麼鬼話嘛!他該不會躲在後頭吧?要付款的日子,卻躲得不見人影,太可惡了!」
織京的老闆顴骨凸出的臉上怒氣騰騰,削瘦的身體更形僵硬,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
「真的是很丟臉……,我已經請員工找他了……,找了好多地方,就是沒有他的行蹤……」
「老闆娘,我是顧念跟您們上一代即有生意往來,專賣我們紡織的和服布料,所以才接受展延,到今天已經等了半年。依船場地區的行商規矩,只要帳簿上有登記,就算沒寫合約,只憑口頭信用亦可成交,但一到付款日,可講究信用不馬虎的呀!而現在,老闆卻一聲不吭溜開了,用這種方式在大阪做生意行得通嗎?也許我這個京都商人這樣說是有點多管閒事。」
京織的老闆操著柔和的京都口音,但每句話都像針般刺在多加的心裡。
「是啊,您說的很有道理,但您也知道,目前我們手頭很緊……」
「您是說貴店財務困難嗎?每個商家都有各自的難題,可是大阪商人最講究信用、嚴守約定。我想您也知道,井原西鶴和近松門左衛門的戲劇和淨琉璃之中,常出現有人因付不出貨款而死於非命的故事。」
春寒料峭的三月末,多加卻因為緊張,熱得和服腰帶下有些汗濕,乳溝間甚至冒出溫熱的汗粒。京織的老闆言下之意,宛如他們夫婦蓄意逃債,令多加感到窩囊不堪。
丈夫吉三郎知道今天是付款的日子,早上向妻子說了聲「我去加島銀行籌措今天的貨款」,表情嚴肅地走出店門之後,中午過後仍不見他回來。掌櫃和學徒到他可能去的銀行尋找,不過聽順慶町加島銀行的職員說,早上他根本沒去,多加也不予寄望了。這顯然是吉三郎為了逃避付不出款項的難堪,所編造的謊言。
「我說老闆娘呀,就算您氣成這樣向我賠罪也無濟於事。今天即使等到貴店打烊盤貨,我也要等到老闆回來。我已做好心理準備,今天務必收到這筆款項不可。」
京織的老闆語尾故意加重語氣,似乎是要給多加增添心理壓力。接著,他默然不語地坐在客房入口處的坐墊上,伸手拿來菸灰罐,悠哉地吸著香菸。反應機靈的女傭阿梅,趕緊端出溫熱的粗茶,但他碰也不碰,繼續吸著第二根香菸,自始至終默不吭聲,不說半句話。
多加心裡非常清楚,織京的老闆今天若沒收到貨款肯定不會善罷干休。眼下既然無法給予滿意的答覆,她只好咬牙硬撐下去了。而且她向來就很能忍辱負重,織京的老闆坐在帳台前與她對望,她始終低頭坐著。
驀地,多加察覺身材削瘦的織京的老闆動了一下。
「老闆娘,看樣子您們家老闆今天是不會回來了。」他終於打破了沉默,用氣憤又輕蔑的口吻說。
他對多加三番兩次說貨款下個月一定支付,感到火冒三丈,原本打算今天非得拿到貨款不可,但吉三郎確實不在店裡,他也無可奈何。
脖子細瘦得像雞頸,始終低頭不語的多加抬起頭來看著牆上的掛鐘,已經傍晚五點了。織京的老闆上門來已過了四小時。
「真是非常抱歉,讓您苦等這麼久。」
「今天,我原本打算非等到老闆回來,當面談個清楚不可,可他卻躲個不見人影,連您也不知他的去向,從頭到尾不說半句話。我好不容易從京都來大阪一趟,乾脆先繞到其他商家收款算了。」
「對不起,讓您白跑一趟了!」多加這樣說著,隨即從手提保險箱裡取出些錢,說:
「這樣做可能有些唐突,今天您專程從京都來,卻讓您空手而回,不嫌棄的話,這些錢給您做車資。」
多加仔細觀察對方的表情,堅決地把錢遞到他面前。
「老闆娘,您年紀輕輕,卻這般勞心費神。我知道您的好意,可我若收您的車資,以後就不能理直氣壯來催款了。坦白說,我倒希望您們家老闆也能學學您規矩做事的精神。同業間都在傳言,自從前任老闆去世後,您們河島屋真的是每下愈況,若不徹底重新整頓,將來可不樂觀啊!」
織京的老闆說到最後,特別加強語氣,接著,猛地把坐墊一翻,轉身離去了。這時,始終不知所措躬身在旁的掌櫃米助連忙站了起來,光著腳丫慌忙地衝到店門口送客,但織京的老闆頭也不回地走了。
不知不覺間,客房暗了下來,而多加似乎一無所覺。織京的老闆拂袖而去之後,她仍神情疲憊,支著雙肘伏在帳台前,怔怔出神。女傭阿梅悄悄地走到多加身後,扭亮電燈。多加這一介女子在沒錢支付款項的日子,初次被推上火線應付催款的廠商,委實累得頭昏眼痛。她的前襟微微鬆開,早上自己梳整的橢圓形髮髻和鬢毛也散落下來,頓時顯得更加憔悴。
「老闆娘,今天遇到這麼多事情,您一定累壞了,晚上的菜餚我幫您準備好了。」
按商家的規矩,女傭必須徵得老闆娘的同意方能準備晚上的菜餚,但剛才阿梅看到多加心神俱疲而不敢探問。多加緩緩地站了起來,走過通道,來到廚房一看,晚飯已經做好了,掌櫃和學徒用的略顯寒酸的食案前後對齊,吉三郎和她專用的附有腳台的食案也已擺放整齊。
「還沒有老闆的下落嗎?」
「是的,織京的老闆回去以後,掌櫃又到老地方找了一次,就是沒看到老闆的身影。」阿梅欲言又止地說。
「是嗎。對了,久男呢?」
「少爺剛才吃了蛋花菜粥,現在正乖乖地睡著呢。」
多加神情沮喪地點點頭,催促著員工們先吃,自己則上了二樓的房間。剛滿三週歲的久男,飽嚐了愛吃的蛋花菜粥之後,睡得格外酣暢。那條兩、三天前用零碼布匹縫製的薄被看起來鬆軟舒服。吉三郎昨夜買回來的賽璐珞玩偶,在十六燭光燈泡的照耀下,紅得令人刺眼。昨晚,多加藉吉三郎買來這玩偶的機會,客氣地探問道:
「老爺,店裡的生意越來越差,明天有辦法付款給廠商嗎?」
「妳這個女人家不要干涉生意的事情啦,船場的商家老闆娘都不敢對自家生意說三道四呢。妳只要把自家的廚房和發放員工衣物的事情管好就行了。父親已經過世,店裡的大小事情全由我管理,妳不要多嘴啦!」
吉三郎說完,仰身躺了下來,開始吟詩作對。日俄戰爭結束後,吉三郎也迷上當時正流行的吟詩趣味,甚至到街上的私塾學詩唱吟。從吉三郎魁梧的身材、英挺的面貌,得意洋洋地朗誦詩歌的神情來看,一眼即知他是家中獨生子且任性妄為的老闆。多加嫁進河島屋四年來,她總覺得彷彿只剩下她拚死拚活地在撐持這家店似的。說到是不是丈夫沒有真心愛她,倒也不是,他還是盡丈夫的本分關心她,比任何人更操心兒子的將來,但是歸根究柢,只能說他不適合從商。
「老闆娘,老闆他……」掌櫃米助站在房間入口處話聲嘶啞地說道,「他吩咐說,請您到新町接他回來……」
「咦?他在新町……?」
「是的,喜樂茶屋派人來說,您若不去迎接老闆,他就不回來……」
「什麼?今天是廠商請款的日子,他居然跑到喜樂花天酒地!」
多加頓時怒火攻心。今天,從早到晚對請款者卑躬屈膝的窩囊氣,倏地爆發開來。
「米助,我還要到那種地方去接他回來嗎?你最清楚店裡的情況了,大清早起我就被各家廠商罵得臭頭。」
「是啊,大少爺也太過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