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序
從自創的異境中脫逃歸來
---讀大江健三郎的《如何造就小說家如我》
受新潮社之邀,剛獲頒諾貝爾文學獎不久的大江健三郎,為了編《大江健三郎小說》全集,重讀了自己從年輕時寫的所有小說,同時認真反思了究竟小說是什麼、小說家是怎麼一回事,以及自己成為小說家的來龍去脈。
小說,對大江健三郎而言,不只是一份工作、一個職業,而具有更核心的意義---那是他與周遭世界發生關係的模式,那也是他看待世界的基礎。
他說:「年紀輕輕就成為小說家的我,從那時起,不就等於失去了再次體會與小說徹底分離的經驗的機會了嗎?從此,我的現實生活經驗不就全部變成了小說家的經驗了嗎?」
「那時」,是二十歲的大學時期,因為一篇刊登在學校刊物上的小說,受到注意與重視,獲得了來自文學刊物的邀稿,在沒有辦法充分思考與準備的情況下,大江健三郎突然就成了小說家。對這件事,多年之後,他仍然耿耿於懷,仍然不捨地扣問:「你相信自己有小說家的才能嗎?」
這個問題因為是對著自我發問的,所以很難回答。如果是要對外界回答,那就容易多了。一篇篇的作品在那裡,接連的雜誌稿約,作品完成後總有出版社熱心地出版,還吸引了為數不少的讀者,這些就證明了大江是個勝任、稱職的小說家。
然而,他要的答案不是這些。而是面對自我,更根本也更深刻的發問。那就得先解答小說是什麼,小說家應該具備怎樣的才能,才能找到能夠說服自己的答案。
「其實,從一開始,我就沒有期待自己對同時代的發言會得到什麼實際的效果。這也許是我的散文和評論的基本形式吧?」這段話表面談的是散文與評論,實質上卻是反面突顯了大江心目中,小說的一項特性---小說不是「對同時代的發言」。小說講的,不是這個時代的現實,小說要溝通的對象,不是「同時代的人」,或者該說,不是關心在意同時代具體現實的人。
小說是以想像力寫成的。大江引用格斯頓.巴什拉爾的話:「直到現在,人們仍認為想像力具有形成映像的能力。想像力是由知覺所提供的扭曲影像的能力,特別是將我從基本的映象中解放出來,去改變映象的能力。」
作為一個運用想像力扭曲現實映象的小說家,大江自覺一路寫著「這個國家所沒有的小說」,這是他最特別的身分,一個身處日本的異國作者,一個真正的獨行者。和在他之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川端康成剛好相反,川端康成被視為「日本的代表」、「日本美感與美學的代表」,領諾貝爾獎時的致詞標題是:〈日本之美中的我〉;輪到大江領獎時,他卻刻意將標題訂為:〈日本之曖昧中的我〉。
他既是日本,又不是。因為他的小說不是來自現實、同時代的日本,也不是主要針對現實、同時代的日本發言的。
大江健三郎的小說,首先來自他強烈感覺、反覆強調的「邊緣性」。多重的邊緣。偏遠四國山林的環境,對應東京都會而構成的邊緣性。山谷中的民眾語言與民眾記憶,對應天皇制文化而構成的邊緣性。還有被戰爭經驗遺棄,卻必須同樣承擔敗戰命運的奇特世代邊緣性。更重要的,是透過文字不斷感受到「另一個世界」實存誘惑,對照現實真實社會所構成的邊緣性。
說服大江健三郎相信「另一個世界」存在,不是感官的經驗,而是來自於閱讀的累積。像一個詩人般,他很早就感覺到無法用「公共語言」來書寫、紀錄「個人經驗」。任何個人的感受,一旦用「公共語言」書寫,就失去了「個人性」了。只有「自己的語言」才能保留那真正值得保留的個人視域與個人驚悸感動。
日本的曖昧,一部分就表現在大江健三郎的文字上。多少評論者、讀者抱怨過,那樣的日文不像日文,裡面運用了太多外文字彙與語法,讓人很難讀懂。對這樣的批評,大江的回答是:他所寫的,本來就不是日文,不是現實、同時代的日文。他的小說,是用一種奇特的「三合一」語言寫成的,有日語、有外語,還有「自己的語言」。這三者複雜動態混合對話,才形成了小說中的語體,介於「公共語言」和「個人語言」間的曖昧事物。
是在閱讀外語作品時,大江摸索找到了這樣的曖昧事物。早年沒有足夠資財可以購買昂貴的原文書,只好借了圖書館的原文書,然後將原文抄寫在自己擁有的日文譯本上,如此經驗讓他感受到了語言內在的不可翻譯特質。英文、法文沒有辦法被日文取代,而是與日文衝擊晃漾,在運用日文的少年讀者心中,創造出無法用日文掌握、表達的其他感覺。用大江的話說:「為和自己溝通,而不是為跟外國人溝通而學習外文。」這樣的學習,在身體內部開出一個奇妙的空間,可以拿來裝許多非屬現實、非屬同時代的經驗內容。
「如何造就小說家如我」,這個乍看下顯露傲慢的標題,內中其實藏著極度低抑的謙卑,尤其是藏著嚴重的焦慮。大江要談的,不是普遍的小說寫作條件,而是他自己作為小說家的組構,因為他太明白自己跟其他小說家如是不同。畢竟,不是有那麼多小說家是以「你相信自己有小說家的才能嗎?」為出發點來回顧、檢驗自己的小說寫作與成就的。
在這本書中,大江健三郎試圖將問題往正面推一點,轉而告訴自己,「你有小說家的才能,你相信嗎?」有小說家的才能,因為他身上特殊的「邊緣性」,因為他特殊的閱讀方法與閱讀能力,以讓書籍內容烙印在自己生命上的態度,讀了布萊克、但丁、葉慈等人的書,更從中間煉取出特殊的語言,這些都是小說家的才能。
然而,即使羅列說明了這些過程與條件,大江健三郎還是對自己留了一個沒有徹底解決的問號「你相信嗎?」他還是沒有完全相信。因為小說,他心目中的本質就是不確定的,小說描繪的是某種終極的「異鄉」,「為什麼人在真正的悔悟之前,一定要去危及生命的異鄉,用奧古斯丁的話說,為什麼一定要前往呢?」這問題是無法解答的,那誘惑、逼迫人前往的異鄉,也無法在此鄉本地描述,小說家只有去到了那個小說的異鄉,才有辦法真正知道自己具備或不具備寫作那種小說的才能。
「在『它』出現之前,首先要有一個小說寫作過程。跑道沒完成前,『它』就不會到來。證據就是,在小說開始之前,或開始後由於某種原因而暫時擱筆的時候,來到自己身邊貌似精采的構思,在實際落筆後,立刻會被證明只是個無聊的想法。」永遠只能在去到那超過我們既有應付辦法之外的異鄉,經過危險折磨,才真能了解自己是否有足夠的才能活著回來,為他人講述異鄉的情景與所發生的事。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大江眼中的小說,基本上都帶著「唯有我一人逃脫,來報信予你」的悲劇性質;也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大江永遠無法真正「相信」自己是有寫小說才能的。
閱讀此書,我們進入大江的問題與焦慮中,不只理解造就大江健三郎這個小說家的力量,更驚訝於小說這個東西,遠比我們想像的龐大、迷人、陌生、深邃、曲折。
文◎楊照
本文為閱讀大江健三郎的《如何造就小說家如我》一書所撰寫之導讀
收錄於2009年9月全新改版的版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