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指的標本(2010版)

當決定開始一系列閱讀小川洋子（Yoko Ogawa）時，的確踢到了鐵板，讀完了幾本淡而無味、棄之可惜的作品之後，其實已不太抱存希望。但這本《無名指的標本》是繼溫馨的《博士熱愛的算式》之後，另一本讓我驚豔的小說，感覺也很類似《沉默博物館》，沒錯！這才是小川洋子。
 
這本《無名指的標本》，由二篇中短篇組成，其一為同名的〈無名指的標本〉，是有點驚悚的小說，另一為〈六角形的小屋〉。兩個故事主題都圍繞在記憶及情感，看似完全不同的情節，講的卻是同樣孤寂的女性，尋求特別職業或提供的服務，來滿足隱密卻真實存在的內心需求，讀來都有種莫名的恐懼及難以理解和言喻的失落感襲上心頭。
 
〈無名指的標本〉
 
主角原本是在汽水工廠工作的少女，一次意外手指被夾入機器中，削去了無名指指尖的一塊肉。雖沒有受什麼傷，卻因此對工廠與汽水有了抗拒感，於是辭去了工作，找到了這家「標本製作所」。
 
我和身兼經營者暨標本技術師的弟子丸先生，是這裡唯二的工作人員。
我和弟子丸先生的分工很明確。他身為技術師，包辦所有製作標本的工作；我則負責接待造訪者、整理紀錄簿、負責各種雜務。 （p.12）
 
「我」的工作是是「標本製作」的助理，協助弟子丸先生登記和整理標本，接受客戶電話預約。弟子丸先生只接受客戶委託，製作並保存客戶所需的標本。這裡只有丸先生和兩位久住的女老房客，再加上我，共四個人。
 
標本製作助理的工作，「完全不需要特殊的技術，誠意最重要。無論多麼不起眼、微不足道的標本，也不能有絲毫倨傲怠慢之心，每一個都需要細心呵護。」 （p.20）
 
這裡的標本，不是一般人所熟悉的動物、昆蟲標本，而是任何想要「封存」的有形或無形的物品。客戶的需求各式各樣，臉部有著燒傷痕跡的少女帶著燒毀的家裡留下的菌菇、擦鞋老爹往生的文鳥骨骸、一名女人想封存情人為她所做的樂曲……，到後來，那名燒傷少女甚至想把臉上的「燒傷痕跡」做成標本。通常，客戶是藉由委託製作標本的儀式性過程，得以將心中想要紀念，或想要遺忘卻無法忘懷的人、事、物，做完整地隔離。

就在這樣的工作情境下，主角不但見證了不同客戶的各種需求，並逐漸和弟子丸先生產生特殊的情愫；然而，卻也在這個過程，她發現自己毫不抗拒地離不開弟子丸先生，並逐漸成為他所欲保存的標本……。
 
「妳有沒有什麼想要做成標本的東西？」
他突如其來地問。我們的身體貼得太近了，根本無法看到對方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他的聲音穿越我的耳畔。 
「不知道。」我想了一下，回答說。
「可能有，只是我沒發現而已，也可能我根本就不需要標本。」
「沒有人不需要標本。」
「雖然來我們標本室的人數有限，但其實每個人都需要標本。」 （p.47--48）
 
透露出這些自己找上門的客戶，他們想要製作標本，把一切標本化的意圖，正如弟子丸先生所說：是將生命裡最悲傷、最不堪、最痛苦的回憶……（以負面的情緒居多）封存起來。封存、分離、結束，正是標本的意義。其實我們何嘗不是如此，總是將挫敗的經驗，在處理完紛亂的情緒後，將其封存至心底深處，一如標本，製作完就不再回頭去看它。
 
「每個人一開始都會對自己帶來的物品感到不安，大家都這樣。標本的目的，就是為了封存這種不安。」每個人在此留下物件製作標本，也把自己對那標本的情感、傷痛和回憶，一併都被封存起來……。

弟子丸先生還送給主角一雙奇妙的鞋，一雙宛如溫柔雙手又貼腳的黑色皮鞋，要她每一天都穿著它，而主角也捨不得脫。然而隨著倆人關係的進展，旁觀者所提供的蛛絲馬跡，讀者的背脊儼然寒意漸漸冷起，為主角緊張起來，不難臆測這是一場陷阱。究竟，這雙鞋子會將她帶到什麼境地？它能順利脫身嗎？
 
「或許是我多嘴，妳不考慮把這雙鞋子做成標本嗎？」老爹問。
「這比我的文鳥骨頭更值得做成標本。做成標本，不就是把它封閉在自己的內心嗎？這是妳上次在標本室裡對我說的，對吧？」
我點點頭。
「這麼一來，妳的腳就可以恢復自由了。鞋子也可以屬於它自己。」 （p.89）
 
愈看到後面，愈覺得小川洋子的想像力真是豐富。明明已經安排了一個解套的方法，然而，結局？讓人忍不住直打哆嗦，不免發出一聲慨歎！《無名指的標本》的驚悚不是好萊塢式的「驚聲尖叫」，而是在小川洋子看似溫柔平緩的筆調中，輕輕柔柔的往讀者心內深處探去，愈陷愈不可自拔。
 
讀完這篇，讓人不禁思考，我要把什麼做成標本呢？將什麼東西作成標本後，封存到某個再也不會去探望的場所，是一段曾刻骨銘心的愛戀、長期煎熬的遺憾、幾乎痛不欲生的傷害……，從封存那一段記憶中走出來，繼續向前！原來，製作標本便是將具象徵性的特定物件，以不同方式抽離它原本的脈絡，並加以固定和保存。然而，將這一切封存、分離，然後結束，當時所受那些不好的記憶，是否就可以因此遺忘呢？

〈六角形的小屋〉
 
我對他厭惡之至，才會和他分手。既不是因為愛上別人，也不是他暴力相向。只是毫無理由地討厭他。
連我自己也很納悶，之前那麼喜歡他，為什麼會突然變得如此深惡痛絕。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憎恨別人。……
最令我痛苦的，就是缺乏「正當」的理由。如果有任何人都能夠接受的理由，必定可以令我如釋重負。 （p.147）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美知男那時候沒跌倒，我們的關係會順利發展嗎？這種想像毫無意義。製造基因時，已經注定我將憎恨他的命運。
我想到了，美登利小姐也說過類似的話。她說，「最重要的是，妳走到這裡了。」
無論選擇哪一條路，我們都只能走向既定的目的地……。 （p.151）
 
〈六角形的小屋〉的故事設計，其實也是蠻令人喜歡的概念，如果有這樣一個可以讓人絕對安心的傾吐場所，不用擔心被竊聽，不需擔心後果，發洩心中的不滿情緒，訴說不能說的秘密，可以安心的暢所欲言，該有多棒！
 
主角無意間被一位不起眼的婦女－美登利小姐所吸引，一步步跟著她，隨之發現她所經營的一個六角形的傾訴小屋，（像馬戲團一般，帶著這個木板做的可拆卸小屋。）讓所有人都能進去傾吐心中想說的任何話，小屋內只能容納一人，因此所有的話只有自己聽到，沒有別人聆聽並給予任何意見。只是主角背痛，與論及婚嫁的男友－美知男分手的問題，在讀者眼中或許微不足道，卻是此時最困擾她的大事件。
 
的確，我有一種莫名的疲勞感。那種感覺並不是將心裡的話一吐為快，心裡變空了，反而像是吸入了傾吐小屋的寂靜，使內心變得更加濃密。 （p.153）
 
從此開始，女主角便開始她在傾訴小屋的傾吐生活，生活有了小小的變化，逐步帶她走出背痛與男友分手的不快經驗，並逐漸將之引導至內心中難以言喻和理解的那塊缺憾，逐步挖掘和探索自身失落的原因。

「為什麼要四處旅行？」
「每個城市需要傾吐小屋的人數有限……」
阿謙（傾吐小屋老闆）一邊思考，一邊回答。美登利小姐一言不發，咕嚕咕嚕喝著茶。
「而且，相同的人最好不要一直重複使用。剛才我也說了，在裡面的時候，會特別耗損神經。這雖然可以使人產生快感、解放或是得出結論，但並不見得說得越久，效果就越理想。事實恰恰相反，傾吐小屋只能對一個人人生中的一小段時期發揮作用，所以，我們盡可能多造訪幾個城市。」
「長時間留在傾吐小屋裡會怎麼樣？」
「神經會失調，造成不好的結果。由於沒實驗過，所以我也無法明確回答妳，但可能會被那裡的空氣、時間和光纏住，無法回到外面的世界。」 （p.154--155）
 
如果能一輩子都依賴「傾訴小屋」傾吐心中的垃圾，哪該有多好啊！當主角遇陷愈深之際，阿謙和美登利小姐卻突然失蹤了，她該怎麼辦呢……
 
我一直以為自己並不算壞。相反的，應該算是好人。是不是很滑稽？我沒進過警局，也沒遭到停學或退學；雖然不算交遊廣闊，還是有幾個朋友；從來不曠職，加班也從來沒有怨言。假日會去當義工，讀繪本給住院的小孩子聽；鄰居的女大學生摔斷腿時，我照顧她的三餐；遇到街頭有人募款，我一定會投一百圓……
但這種事無法證明什麼。人心是沒有止境的。我只是在入口附近天真地徘徊。
我並不想要成為好人，或是主張應該做一個好人。只是認為靠自己的雙腳走入心靈深處的意志很重要。 （p.171）

聽來這是一個沉重的故事，讀完之後，不免讓人思考，人生中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不吐不快的事情，不管是在情感或工作方面，但抒發的管道，並不會因網路資訊世界的發達，更加暢通，反而讓人更加封閉，尤其在人際關係更加疏離的時代。主角一進到傾訴小屋不是抱怨、紓解，而是先發表對「偶然和命運」的看法，不免令人莞爾。

或許有人認為，人的意志和努力可以改變命運。然而，我認為意志和努力根本就是命運的一部分。我並不是否定人生，而是因為我們永遠不知道下一剎那會發生什麼事，所以，還是必須靠自己的力量選擇和判斷。即使人無法靠自己的力量影響命運，但如果因此心灰意冷，放棄一切，便顯然太愚蠢了。無論對任何人來說，命運的終點就是死亡，應該很少有人在生命的起點就喪失活下去的動力。 （p.146）
 
＊ 結 語：
 
《無名指的標本》二篇故事裡的女主角，各自背負著一段回憶，一段創傷、一場失落，他們選擇不去面對；直到分別踏進了「標本製作所」與「傾訴小屋」，傷痛的情感與回憶才慢慢被釋放，然後理所當然地繼續往後的人生。然而，真實人生卻不是如此幸運，我們被逼著面對那沉重不堪的壓力，只有兩個選擇，不是正視、好好處理；便是麻醉自己，好再一次逃避。在閱讀過程，主角的經歷常常融入讀者的現實生活中，然而主角的那份創傷，甚至不是那麼顯而易見，感覺我們似乎難過許多，而且無法偽裝。
 
小川洋子的文字有一股奇特的魅力，奇幻色彩的背景設定，輕盈無比的情緒，再佐以開放式的結局，留給讀者更大的思考空間。精準而冷靜的筆觸中娓娓道來，不花俏華麗，所有的故事情節，所有的描述，不確定、緊張和恐懼的氛圍，不覺得沉重卻又難以言喻。
 
小川洋子平淡的敘事手法，文字沒有誇大浮飾，沒有深澀的字眼，裡頭總是充滿著細膩的情感，在表層冷淡疏離的故事裡，釋放著微量的溫暖，那微微滲透出來的情緒，在故事巧妙的包裝下，筆下傳遞出一種神秘的氛圍，細膩地勾勒人心深處的不安裡的小確幸，讓讀者不知不覺深陷其中，作者再次使用隱喻及象徵手法，來完成整個故事，慢慢地把人掏空。讀完後，不免深深嘆一口氣，但還是忍不住推薦給各位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