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花巴掌拍,上高山,
想要騎馬沒有鞍。
打花巴掌拍,過大河,
想要上橋沒有轍。
打花巴掌拍,夜裡黑,
想要點燈風來吹。
打花巴掌拍,月亮白,
出門兒想起回家來。
—北方童謠
第一章 天母河
一
他沒想到冰封的河道會這麼寬,寬得好像永遠沒有盡頭。
透骨的北風把冬天的荒原撕扯得遍地哀號。細碎的沙石像針尖一樣摔在漸漸麻木的臉上。風太大,如果不把腰彎下來人就根本站不住。為了擋住狂風,他把掛在肩膀上的行李卷轉到胸前死死抱住,就像一個行將溺水的人死死抓住身邊漂浮的木頭。他有些後悔起來,後悔自己不該那麼輕易地就從那間馬廄裡走出來。現在想想,那間充滿了馬臊味兒的馬廄簡直就像天堂一樣溫暖,馬兒們簇擁在一起,從容不迫地換腿,從容不迫地打著響鼻,在一派酣暢香甜的咀嚼聲中,充滿了馬臊味兒的暖氣就從牠們身體之間瀰漫出來。馬的主人答應他在馬廄裡的土炕上住一夜,半夜裡,主人提著一盞本地罕見的洋馬燈進來添過一次草料,借著馬燈的亮光,朝土炕上的他冷冷地掃了一眼說:
「這身棉衣、棉鞋有點大,就湊合穿吧,炕上的被子褥子就給你了,趕明兒個就都帶了走吧,打行李的繩子呢我給你掛在馬槽上了,可有一樣,你可不能說出去,不能說是從我這兒拿的,更不能叫高主教知道了。」
坐在炕頭的黑影裡,他用力地點點頭。他明白自己的處境。在把僅有的一件襯衣、一副手套、兩雙棉襪拿去換了食物之後,他又被幾個地痞洗劫一空。過冬的棉被被搶了,裹在棉被裡的《聖經》和十字架被搶了,洗臉用的毛巾、刮鬍子的剃刀被搶了,唯一可以稱作裝飾品的那只銅雕燭臺也被搶了。這只銅燭臺,是他和家鄉唯一的聯繫,遠在義大利北方那個叫瓦拉洛的小城,現在已經遙遠得像天上的星星。自己在那座小城住了很多年,從孤兒院到修道院一直都在瓦拉洛。五年前,萊高維諾神父帶自己來中國的時候,指著《聖經》抄寫桌上的銅燭臺說,喬萬尼,你可以帶上它留個紀念。從此,瓦拉洛就變成了銅燭臺。孤獨難熬的時候,朝它看看,就能在烏亮的銅燈柱上看見瓦拉洛街頭煤油燈幽暗的閃光,就能在裊裊的蠟燭煙裡聞到從阿爾卑斯山上颳來的清香的山風,就能聽見漫山遍野沒頂而來的林濤聲。地痞們嘻皮笑臉地搶走了一切,他跪在地上乞求他們把《聖經》和十字架還給自己,地痞們嘲笑他,真他媽是個死心眼兒的洋鬼子,你那個「主」要是真管用他咋兒不來救你呢?他咋兒能叫你滿大街的要飯呢?反正這本經、這個木頭架兒也不能頂飯吃,趕明兒個等你餓死了你就用不上這些東西了。臨走前他們嘻嘻哈哈地笑著,拽走他腳上的棉鞋,扒下他身上的棉衣棉褲。一面撕扯衣服,一面又嘲笑他,唉,真是忒可憐呀你,你的那個天主他咋兒就不來救救你呢?最後,為了挖苦他,地痞們只把燭臺上殘留的半截蠟燭拔下來扔在地上,行啦,我們呢也別都拿走,也別忒狠嘍,就把這個留著給你和你的天主照亮兒使吧!寒風裡只穿著襯衣的他,立刻抖得像一張被風撕破的窗紙。那一刻他忽然想到:這樣被人剝光衣服裸露在寒風裡的感覺,和拋棄一切離開教門來到異教徒當中的感受很像是一件事情。如果不是馬的主人正好路過把自己接到家裡來,恐怕自己現在早已經凍死在街頭上了。五年多來,他跟著萊高維諾主教學說中國的官話,學說本地人的方言,學寫那些無比複雜的漢字,一心想做一個像老師一樣的傳教士,一心想做一個像老師一樣的獻身者。可是現在,他已經不是教堂執事,甚至連教徒也不是。萊高維諾主教召集了教區裡所有的神父,宣布他已經自動脫離方濟各會。不錯,是自動的,是自己要離開的,現在所遭遇的一切,都是他自己選擇的。他現在什麼都不是,他已經一無所有的做了七天真正的乞丐,在這個陌生遙遠的國家,在這些不信主的陌生的異教徒當中,除了乞討,他已經沒有別的活路。走到大門外面的時候,面對洶湧的人群,他忽然想起了大海,想起了來中國的遙遙旅途上茫茫無際、剝奪一切的大海。隔著教堂的大門他還是隱約聽見了萊高維諾主教的那句話,「我們方濟各會的傳統本來就是四處流浪、乞討為生的……」如果是在家鄉,如果是在瓦拉洛,只要自己站在街頭一語不發,就會有人知道自己是一個四處流浪為了主而乞討的修士。可是在這裡,在天母河的平原上,自己永遠都是一個金髮碧眼的洋鬼子。今天晚上之所以受到這樣的厚待,是因為他和馬的主人相互認識,這位東關大車店的佟掌櫃教名叫伯多祿(彼得),是天石鎮最慷慨善良的教友,也是教堂唱詩班裡最好的男中音,他們曾經在天石鎮天主堂的彌撒儀式上見過很多次。他心裡清楚,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佟掌櫃是不會允許自己留宿的。他更清楚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儘管答應自己住下,也給自己送來了熱騰騰的飯菜和厚厚的棉衣、被褥,可是佟掌櫃盡量不多說話,對自己充滿了戒備和恐懼。主人這樣戰戰兢兢的接待讓他滿心羞愧。他明白自己給別人帶來了多麼大的麻煩。他在心裡不停地責備自己:一個乞丐是最沒有資格羞愧的,除了食物之外一個乞丐不再需要任何東西,為了飢餓,連異教徒的施捨我也接受過了,我早已經沒有一絲廉恥可言。可不知為什麼,睡在無知單純的馬兒中間,聽見牠們毫無戒備地倒換馬蹄,舒展自在地噴著響鼻,酣暢香甜地嚼著草料,就更是讓他羞愧得無地自容。也許就是因為羞愧,他一大早趁著主人還沒有起來,就離開了那間溫暖的馬廄。臨走之前,他從懷裡掏出來昨晚沒有捨得吃完的棒子麵窩窩,把帶著體溫的早餐吃下去。然後,把捆紮好的被褥掛在肩膀上。臨出門之前,他鄭重其事地轉過身來,對著馬槽後邊的馬兒們,對著那幾雙無知單純的眼睛深深鞠了一躬,滿懷羞愧地走出了馬廄。立刻,門外犀利的北風像刀子一樣割到臉上來。
幽暗的晨光剛剛照亮天際,一顆冰冷的星星掛在房角枯枝的後面瑟瑟發抖。他又想起了那張被寒風撕破的窗紙。走到天母河邊的時候,隔著寬闊的河道,借著幽暗的晨光,他在凜冽的寒風中遠遠看見了河中心的娘娘灘,依稀看見了娘娘灘上村舍錯落的天石村,依稀看見了村子北端那幢讓自己淪落街頭四處乞討的廟宇。那是一座建立在一塊天然巨石上的廟宇,廟宇正門的匾額上有四個巨大莊嚴的漢字—天母聖殿。一瞬間,徹骨的寒風把眼淚逼出來,把頭腦裡所有的意識一掃而光。
他記不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凍僵的耳朵聽不見風聲了,砂石打在臉上不再有感覺了,刺骨的寒風也不冷了,不再像刀子一樣割在皮膚上,刺骨的寒風漸漸變成了燙人的火苗,在臉上、手上溫熱地舔著。灼燙的火苗先是燒熱了皮膚,接著,整個身體都被燒著了……火光漸漸在眼前升起來,到處都是亮堂堂的,輝煌得就像是聖誕夜點滿了蠟燭的教堂……可他知道,自己恐怕是永遠也不能再看到點滿蠟燭的教堂了,從此往後一直到死,一直到比死還要永遠的永遠,自己也只能在教堂的大門外面站在寒風裡燃燒了……把自己關到教堂的大門外面時,萊高維諾神父指著自己的眼睛說,你是我親眼看見的真正的猶大,既然你這麼毫無心肝地出賣教會、出賣我,既然你這麼無恥地幫助異教徒,你就到他們中間去吧!我的教堂裡沒有你這樣的信徒,我也沒有你這個學生,永遠也不要讓我再看見你!
從那以後七天來,只要走進任何一個村莊、集鎮,人們就像看到瘟神一樣對他指指點點,孩子們就會圍上來用濃重的方言對他尖叫,洋鬼子、洋鬼子,死了又活,活了又死,你也忒能了你!黃頭髮、綠眼睛,你就是個妖精!你就是個活見鬼!一邊亂叫,一邊就會把手裡拿著的石子、土塊、從路上抓起來的牲畜糞便扔到他的頭上。最讓他難受的是,教民們的孩子們也用同樣的方法對待他,其中有些面孔還是他以前經常見到過的,是和他一起唱過聖歌的,只不過隨著投過來的石子、土塊和口水,他們嘴裡的叫罵改成了,猶大,叛徒,魔鬼,毒蛇……每次抬起手來無用的遮擋之後,都會激起孩子們更瘋狂的攻擊,他索性不再遮擋,就那樣任憑所有的石子、土塊和凍硬的牲畜糞便輪番落在自己頭上、身上。站在土塊、石子、口水、糞便的雨點裡,他才終於開始明白,離開意味著什麼,離開教堂的大門之後,自己要面對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那個世界比眼前這個北風呼嘯的世界要寒冷得多……和這個寒冷的世界相比,教堂圍牆裡面的世界多像那個溫暖的馬廄呀,多像那個被自己說過、想過無數遍的天堂啊……可是,萊高維諾主教指著自己的眼睛說,永遠也不要讓我再看見你……萊高維諾主教說,我們要讓天主的聲音傳遍世界上每一個角落,只要是教堂鐘聲響起的地方,就是主的光芒照亮的地方,就是歸順的地方,就是異教塌毀的地方……教堂的鐘聲早就傳到娘娘灘了,許多年來萊高維諾主教一心要做的就是要鏟平那座異教徒的廟宇,要在那個廟宇的原址上蓋起一座教堂,要讓天石村的人都歸順到主的光芒之下……萊高維諾主教說這是他此生此世最後的一個心願,他要讓天石鎮和天石村兩座教堂的鐘聲互相呼喚……可現在,身邊沒有人群,沒有尖叫的孩子,也沒有教堂,恍惚中只有熊熊的火光,他在心裡一再地祈求自己,千萬不要在火光的幻影裡倒下去,千萬不要倒下去,千萬不要倒下去,千萬不要倒下去……接著,他就在火光裡看見了那座高大的房子,他有點拿不準真假,不知道這座大房子到底是不是那座讓自己流浪街頭的廟宇。之所以說它高大,是因為在天母河兩岸的平原上到處都是低矮平頂的泥坯房,那些破舊不堪擁擠在一起的泥坯房,就像這平原上黃皮膚的農民一樣,貧乏、枯瘦、滿臉呆滯。每當他們把骯髒烏黑的手揣在袖筒裡成群地擠在一起的時候,一片衣衫襤褸之中被飢餓燒亮的眼睛火光炯炯,觸目驚心,活像是要吃人的獸群。他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是一隻站在狼群裡的羊羔,他根本就沒有想到事情的結局會變成這樣,如果知道是這樣的結局,也許當初自己根本就不會有勇氣那樣做。可叫他傷心不已百思不解的是,自己只不過按照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做了最誠實的決定,卻一下子就跌進了萬劫不復的深淵,莫非自己真的選擇了一條不歸的迷途?……天主作證,我真的沒有欺騙任何人,我真的只是做了最誠實的決定……可是現在他也才終於真真切切地看見了,什麼叫被仇恨激發的大眾,什麼叫被仇恨燒亮的眼睛……可為什麼偏偏是我從天堂跌進地獄?……父親哪……我兒我在這裡……請看火與柴都有了,但燔祭的羊羔在哪裡呢……我兒,神必自己預備做燔祭用的羊羔……但燔祭的羊羔在哪裡呢……阿門……這麼大的火,那座廟宇為什麼還不塌毀呢……
狂風之中,他抱緊行李卷,艱難地挪動著兩條像木樁一樣的腿,穿過一個只有屋頂沒有牆壁的亭子,恍惚中覺得好像覺得有點熟悉,隨後又沿著甬道爬了很多級石臺階,當他撞開屋門的時候,真的看見了一堆火,看見火堆邊上一個擁被而坐的人朝自己抬起臉來,突如其來的驚訝像閃電一樣照亮了他的臉,一雙眼睛瞪得又大又圓,黑亮的瞳孔裡晃動著兩朵狂喜的火苗,他抬起手來指著,嘴裡連聲喊叫,著呀!著呀!顯靈啦!這不是顯靈啦—!說一千道一萬也不如當面看一眼,這就是那顯靈的證據!
不知不覺中,腳被門檻絆了一下,眼前一黑,他抱著自己的被卷直挺挺地摔了下去,屋子裡傳出一聲類似木樁摔倒在地上的悶響。
倒下去的一瞬間,有個奇怪的念頭從他心裡一閃而過:
……他為什麼頭上插著紅花?……
二
把喬萬尼趕出教堂關上大門之後,萊高維諾主教終於再也沒能忍住,老淚縱橫地靠在了門板上,自言自語地說服自己:
「不是,這不是我給他的懲罰,這是他自己想要的……聖父作證,這就是他想要的,虧他想得出,他竟敢自動退出教會!可是這個孩子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到底為什麼要出賣教會、出賣我?他到底為什麼一定要站到他們中間去?聖主呀,這太叫人羞恥了,這是世界上最叫人羞恥的行為,他是把一切都想好了才故意這樣做的,他怎麼能這樣對待拯救了他生命的人……猶大也只是為了貪心才出賣耶穌的,可是他比猶大還要骯髒、還要醜惡!如果這就是結局,五年前為什麼還要有那樣的開始……」
萊高維諾主教永遠也忘不了五年前,喬萬尼從《聖經》抄寫桌上抬起來的那張臉,永遠也忘不了他臉上那種像羊羔一樣率真無辜的神情……孩子,你為什麼這樣做?喬萬尼抬起頭來,神父,這樣,我就可以離主更近一點。
在中國傳教十五年後,萊高維諾主教帶著他的成功和盛名返回義大利。作為方濟各會的教士,他希望能打破宗派界限,希望能鼓動更多的教士們和他一起到中國傳教。萊高維諾主教到處宣講:現在中國的大門已經被徹底打開,早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禮儀之爭」的時代。中國已經沒有能力保護自己,也早已經沒有一絲一毫的信心再封閉自己。東方那樣一塊毫無尊嚴的遼闊蠻荒之地,正需要主的光芒去照亮。現在許多國家不同宗派的基督教會都在爭相湧向那塊盼望得到拯救,等待有人啟蒙的蠻荒之地。如果你們親眼看見那些衣衫襤褸的人在饑荒、戰亂、疾病、勞累中,成千上萬地像螻蟻一般死去,你們才能體會到屬於個人的能力和同情是多麼的蒼白、荒謬,只有天主的悲憫才能拯救那些千千萬萬無辜的生命。天主的悲憫就是對我們的指引,違背這個指引就意味著背叛。在那塊蠻荒之地,正有數不清的工作在等待我們去做,今天一點一滴的奉獻必將換來主的榮耀之海。教派之間的差別不應該成為我們愚蠢的障礙,而應當成為相互扶持的動力。教派千差萬別,解釋多種多樣,可我們信仰的主只有一個。我們唯一不能辜負的是聖父在天國的希望,而不是自己在世間的爭吵。大家不要忘記:踏進異教的蠻荒之途,正是獻身者的走向天堂之路。
除了到處呼籲、籌款而外,萊高維諾主教還希望能找到一個助手,這個助手不只要有一時的勇氣遠離家鄉、跨越千山萬水,而且要有一生的勇氣忍受蠻荒之地的陌生和孤獨,將來他也應當像自己一樣,除了傳教不再有任何別的牽掛和希望—因為萊高維諾主教已經決定,這一次回去就不再回來了,他要把自己的墳墓當作最後的佈道永遠留在中國。
四月初的瓦拉洛已經開始返暖了,但是還可以看見阿爾卑斯山上殘雪的閃光,教堂和修道院的穹頂廳堂裡還是籠罩著一股陰冷之氣。在復活節聖週結束之後的第二天,萊高維諾主教在院長的特別舉薦下來到《聖經》抄寫室,推開房門,在一片低頭抄寫的背影中,萊高維諾主教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個赤腳站在黑色石頭地板上抄寫經文的孩子。別的人都是坐在椅子上,他卻因為身材矮小只能站在抄寫桌前,灰白色的粗毛罩衫比他的身體要寬大許多,因為要用力支撐身體,踩在黑色石板上的腳底被擠壓出一圈蒼白,正在消退的凍瘡在腫脹的腳上留下累累疤痕,紫紅的腳後跟淤滿了血,好像馬上就要破裂開,馬上就會有鮮血從裡面流出來。院長看到萊高維諾主教臉上的表情,解釋道:
「喬萬尼.馬丁一直堅持要這樣,這些年來他都是赤腳站著抄寫經文,所以冬天常常會凍傷。」
像一陣風穿過教堂搖動了所有的燭光,萊高維諾主教心裡驟然湧起難言的觸動。他朝那個瘦弱的背影走上去:
「孩子,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喬萬尼抬起頭來,乾淨的眼睛裡帶著一股由衷的羞澀,「神父,這樣,我就可以離主更近一點。」
淚水一下子湧上來,萊高維諾主教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跪在地上親吻那雙傷痕累累的腳,一面動情地嘆息,「雖然今天已經過了濯足節,可是我真應當好好的把這雙腳洗乾淨!」他抬起熱淚縱橫的臉,「喬萬尼,院長已經告訴我,你願意跟我一起走。我真該感謝你,謝謝你願意離開家鄉跟我一起到遙遠的中國去。」
喬萬尼垂下眼睛,「不,神父,不是離開家鄉,是你帶我走向主。」
萊高維諾主教站起身把喬萬尼擁抱在自己懷裡,「感謝主!感謝萬能的聖父!感謝他把你賜給我!」
去往中國的路遙遠而又漫長,在幾乎永遠也看不見對岸的茫茫大海上,萊高維諾主教開始給喬萬尼教授漢語,第一課是命名課。萊高維諾主教用鉛筆把三個方塊字寫在喬萬尼的課本上:
張馬丁
然後,指著它們一字一頓地念道:「張、馬、丁。很好。這就是你的中國名字。我的中國名字是高、維、諾。張馬丁這個名字比我的名字好,因為在中國,張、李、王這幾個姓氏是最為普通的姓氏之一。到了中國,到了東河縣你就能看到許多村名就叫張家莊、李家村、王家店。因為張家莊的人大部分都姓張,李家村的人大部分都姓李。你叫張馬丁,天母河平原上的農民們很容易記住你。」
喬萬尼生硬地模仿著,「槍(張)、媽(馬)、聽(丁)……」
萊高維諾主教溫和地笑著糾正:「不對,不是槍媽聽,是張馬丁。喬萬尼,中國的文字和我們的拼音文字不一樣,漢字是從象形字發展而來的,你看這個馬字像不像一幅簡筆畫,像不像一匹正在跑路的馬,尾巴在風裡飄起來,像嗎?」
喬萬尼一面笑著點頭,一面不由得想起這幅圖畫背後的那個遙遠得難以想像的世界。
船舷外面是大海,是無窮無盡的大海,是茫茫不斷的大海,喬萬尼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無邊無際的海,喬萬尼總覺得自己的根在陸地上,是和阿爾卑斯山連在一起的。他從來沒有像這樣被大海吞噬得一無所有—從靈魂到肉體都被連根拔起,高高地懸在半空裡。就像一枝熟透了的黃麥穗突然被一雙大手揉搓了幾下,麥粒和麥芒一下子掉得乾乾淨淨,只剩下孤零零的麥稈在風裡空曠地搖晃,連對麥粒和麥芒的記憶也變得空曠虛幻起來……海天一色,茫茫無際讓喬萬尼陷入了深深的虛幻,他拚盡身體裡全部的想像力都無法填滿眼前的虛幻,就像把一枝彩色筆投向藍天,一瞬間,筆已經掉在塵土裡,可深邃的藍天還是照樣像深淵一樣的幽藍。這讓喬萬尼忽然想到了根本的疑問:
「神父……」
「孩子,你想說什麼?」
「神父,我覺得我們不是要去一個另外的國家,而是要去一個另外的世界。」
「孩子,你說得對,那幾乎就是一個另外的世界。喬萬尼,我想提前告訴你,中國人不只和我們膚色不同,不只使用不同的語言文字,他們還都崇拜自己的祖先和一個叫孔子的偶像,天母河平原上的農民們還相信另外一個叫女媧的女神,他們認為是女媧開天闢地、用泥土造出了人,而且這一切就發生在天母河岸邊。喬萬尼,雖然現在我們都有了和他們一樣的名字,但我們和他們是不一樣的人,確確實實有太大的不同,差別之大就好像白雲和黃土。總有一天,我們要讓他們放棄他們異教的迷信歸順上帝。這正是我們的使命,是我們給上帝的承諾。」
「神父……」
「孩子……」
「神父……當初是誰把這麼多的異教徒留在世界上?是萬能的天主嗎?」
萊高維諾主教的神情一下冷峻起來:「喬萬尼,人都是卑微的,都是有罪的,要想求得天主的恩典,我們只有權利去做天主希望我們做的事情,我們沒有權利問天主為什麼沒有做的事情。」他拍拍喬萬尼的肩膀,「喬萬尼,這是因為你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大海,第一次在大海上遠航,你現在有點出現幻覺了。」
「神父,我是在阿爾卑斯山長大的,我真的從來沒有見到過海,更沒有見到過這種把什麼都剝光的大海……」
喬萬尼愧疚地笑著,為了掩飾,他舉起課本來,指著那三個陌生的方塊字生硬地念道:「槍(張)、媽(馬)、聽(丁),謝謝你神父,謝謝你在什麼都沒有的大海上給了我這個中國名字。」
「孩子,有件事情我想告訴你。」
「神父,什麼事情?」
「孩子,這條船上有我一件特殊的行李。」
「什麼行李?」
「我專門為自己帶了一口棺材當作行李箱。喬萬尼,這是我唯一的一點私心,我實在不喜歡中國式的棺材,我想仁慈的天主是會允許的。」
「神父,你為什麼要帶棺材去中國?」
「孩子,對我來說,這次離開義大利,是永遠的離開,我已經決定為了傳播天主的福音把自己埋在中國,我希望把自己的墓碑當作在中國最後的佈道,也當作永遠的佈道。」
喬萬尼崇敬地抬起眼睛,「神父,所以死對你並不可怕,是嗎?」
「是的,孩子。為天主而死就是永生。我渴望為他而獻身。」
喬萬尼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瞬間的恐懼,「神父……可是我不想失去你……」
萊高維諾神父動情地撫摸著喬萬尼的頭頂,「我也不想失去你……孩子,我們現在是兩個人一起到那個另外的世界去,這樣我們就都不再孤單。」
淚水立刻溢滿了喬萬尼的眼眶,「神父,在此之前我一直是孤單的……」
話沒有說完,兩個人已經擁抱在一起。
那一天,那一刻,有許多幸福的淚水流出來,落在無窮無盡、茫茫無際的大海上。
殺人償命的叫喊聲正從教堂大門外邊傳進來。站在大門外的喬萬尼立刻被村民們認了出來,人群中一片呼喊,就是他,就是他,這不就是那個死了的張馬丁張執事嗎?就是那個假死的洋鬼子……這些年洋鬼子們逼著官府弄了多少害人的案子呀……你們到底兒要弄出多少冤案,到底兒要害多少人哪你們……叫喊聲像刀子一樣戳在萊高維諾主教的心上,因為天石村教案引發的爭紛,眼看著就要變成一場流血衝突……而這一切都是因為這個自己親自挑選的助手,都是因這個被自己視如骨肉卻又被自己永遠關在了大門外面的人。萊高維諾主教萬萬沒有想到,喬萬尼居然在這樣千鈞一髮的時候,站出來為異教徒作證,他的作證馬上就會像是砸進水面的一塊巨石,掀起滔天巨浪,各個村子到處都會盛傳是教會造假弄出來的冤案叫官府錯殺了天石村迎神會會首張天賜,到處都會有人叫喊殺人償命。早就有人揚言誰敢動娘娘廟一磚一瓦,就把天母河兩岸所有的天主堂都燒乾淨。多少年來積累的怨恨,正在激發出來變成一股狂潮。現在,在那一片刺耳的叫囂聲中喬萬尼第一個落進了漩渦的中心,就像一隻落進狼群的羔羊……萊高維諾主教不由得心如刀絞一般地回想起,自己和喬萬尼曾經真的面對狼群的生死經歷:
當初為了修建小教堂的事情,萊高維諾主教曾經多次帶著張馬丁來到天石村,親自參與勞動,監督施工品質。為了催促施工的進度,萊高維諾主教每次都拒絕教民的挽留,拒絕在天石村留宿。他告訴他們,什麼時候等到新的教堂建起來,我會第一個留住在天石村的教堂裡。一天傍晚,他們像往常那樣離開村子,等到渡船把他們兩人放在對岸離開的時候,天已經開始黑下來。沒有星星,月亮也還沒有升起來,荒涼的河灘上,蘆葦在漆黑的風裡嘩嘩地搖擺著,像是來自地獄的聲音。張馬丁不由得抓住了萊高維諾主教的手,萊高維諾主教溫暖的手掌輕輕撫摸著那隻驚慌的手,
「喬萬尼,不要害怕,和人相比,野獸們要仁慈得多!」
好像是為了要印證萊高維諾主教的話,從漆黑一片中突然浮現出幾對綠光瑩瑩的眼睛。兩個人立刻屏住呼吸,驚呆在路邊上。兩個傳教士,沒有武器,沒有燈光,沒有任何可以防身的東西,手上只有一本《聖經》。
張馬丁下意識地驚呼起來,「主啊……是狼……」
不錯,就是狼。是三隻借著傍晚的黑暗出來覓食的狼。情急之中萊高維諾主教忽然想起自己的衣兜裡還有一盒火柴,他馬上拿出來,嚓—,漆黑一片中燃燒起一團微弱的火苗。這團人類的火種,立刻引發了亙古而來的原始恐懼,看到火光,狼們當即退縮了幾步……眨眼間,一根火柴被淹沒在黑暗中……萊高維諾主教趕緊再次劃亮一根……火柴盒很快空下來,眼看這樣的僵持就要結束了,被火柴照亮的恐懼和絕望,眼看著就要落進無底的深淵。冷冷的綠光在黑暗裡耐心地等待著。千鈞一髮之際,萊高維諾主教突然命令張馬丁,
「喬萬尼,快,把你手上的《聖經》撕一頁下來給我!快!」
張馬丁顧不得細想,立即撕下一頁《聖經》遞過去。
於是,一根火柴的光亮變成了一張紙的光亮。《聖經》一頁一頁地被撕開,火焰一次一次被點燃……張馬丁痛苦地哭起來,
「神父……神父……我們是在燒毀《聖經》啊……」
火光中萊高維諾主教莊嚴地回答,「孩子,我們不是在燒毀《聖經》,我們是在天父的光芒照耀下得救……慈悲的天父現在一定是在頭頂高興地看著我們……」一邊說著,萊高維諾神父又接過了遞上來的一頁《聖經》,再次點燃了希望的火光,火光中他低聲地吟唱起來:
我們坐在巴比倫的河畔,
一想起熙雍(注)就淚流滿面。
在那地方的楊柳間,
掛起了我們的琴弦。
因為那俘虜我們的,要我們唱歌,
那些迫害我們的,還要我們奏樂。
但我們身處外鄉異域,
怎能謳唱上主的歌曲……
火光中,張馬丁淚流滿面地跟著萊高維諾主教唱起來:
但我們身處外鄉異域,
怎能謳唱上主的歌曲……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終於看見遠處走來了火光。是天石鎮天主堂的教士們放心不下,特意提著馬燈趕來接應他們。聽見遠處傳來的動靜,那幾雙綠瑩瑩的眼睛很快消失在無底的黑暗中。當人們來到跟前,知道了剛剛發生的生死對峙,都驚嘆不已,都感動地留下了眼淚。人們簇擁著萊高維諾主教熱淚漣漣地繼續上路了,一群不遠萬里離開家鄉的人們,提舉著幾朵微弱閃爍的光,走在荒涼的異國他鄉,無邊無際的黑暗中,遠遠地傳來了他們憂傷、感人的歌聲:
我們坐在巴比倫的河畔,
一想起熙雍就淚流滿面。
在那地方的楊柳間,
掛起了我們的琴弦。
……
回到天石鎮的當晚,萊高維諾主教就把那本殘缺的《聖經》莊嚴地放在了祭壇的十字架下,並且親自在殘留的書頁上用拉丁文和中文寫下同一句話:
這本天主的聖書,曾經作為火炬搭救了兩個傳教士的生命。
可現在,聽著高牆外的叫囂聲,萊高維諾主教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這一切竟會是真的,那個躲在身後,緊抓著自己的喬萬尼到哪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