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1
看不見的剪輯──序老友陳雨航的新作《小鎮生活指南》
小說才一開場,單引擎雙翼飛機沿著海岸緩緩飛行,機上有飛行官正預備進行投擲任務,地面上的大操場則正在舉行國慶日慶祝大會,角色眾多,各懷心事,情節多種,交叉進行,視野開闊的全景寫法就很讓我感到心曠神怡,進入一種「古典敘述的拘謹魅力」;久違了,這樣的寫法。好像重新看到好萊塢片廠時期所謂的「看不見的剪輯」(invisible editing),鏡頭轉接不著痕跡,情節敘事圓熟進展,你只看到故事在前進,忘掉了有鏡頭更替這個事實。
這樣「工匠」式的基本功力,現在很少人能夠或者願意做了。在我近十年偶而擔任文學獎評審工作的閱讀經驗裡,「新一代」的小說家愈來愈不肯這樣寫作了,他們更急著出奇招,要用更眩目的敘述技巧,要弄得場面五顏六色,情節線索支離破碎,時空也必須前後顛倒,否則好像看不出寫作技巧似的,或者他們是想遮掩故事單薄空洞這個真相嗎?
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故事」所需,有時候你說一個內心世界瞬息萬變的超現實社會,或者你描述的根本就是某種變態扭曲的精神狀態,不用乖張的敘述型式還真難以凸顯你的主題。然而陳雨航這部小說的故事背景也是「古典的」,他描繪的世界差不多是六十年代的台灣東部海邊某一城鎮,那種緩慢自然的生活步調和社會情境,看來也最適合「時間正面向前走」的古典敘事方法。
小說中其實並沒有明白說出所屬的時間和地點,但因為故事中提到昔日一部話題電影、由日本性感女星淺田通子演出的《傳奇海女紅短褲》正好來到港鎮拍攝,加上登陸月球,那應該是在1960年代後半的事;而地點,應該就是今日的花蓮市。
故事更有一個綜觀式的「全景」,那就是小鎮中的各種身份角色的生活,這也就點出了「書名」的題旨所寄。但要寫一個「小鎮」談何容易?因為那就是創造或重建一個「小宇宙」的意思,它有多個角色,各有來歷,各有心思,各有艱難的人生課題;而這些角色的背景,「集合起來」又必須映照出它的時代與地方的景觀,這些選擇和塑造就需要功力了。
在故事裡的諸多角色,有駐紮港邊的空軍官兵及其眷屬、有安於偏鄉熱心行醫的老醫生、有丈夫因白色恐怖而遠行不復歸的妻子與子女、有從城市返鄉教書的知識青年;但故事裡更重要的,是一群成長中的初中生和高中生,小說裡有他們青春的美麗與哀愁,有旅行或者「走自己的路」的夢想或幻想,有真實的升學壓力和遙遠淡不可聞(卻又揮之不去)的政治恐怖。小說輕淡地描寫,並不誇張,也不喧囂,只是把這樣的氣味與顏色,像天邊的雲朵一樣,掛在那裡當做油彩似的背景,這是我的世代熟知的台灣,而那似有似無卻令人有點窒息感的隱隱壓力也是我所熟知的時代氛圍,但並沒有太多人寫出來。
故事當然也還有一個主軸,那是一位受到學校惡少霸凌、滿腹委屈的初中生,忍不住偷了父親的手槍而闖禍的悲劇。但也許只有我成長的那個世代知道這是什麼樣的悲劇,苦悶的青春期和社會密不透風的壓力,加上真實存在的槍械(初中生的父親似乎本是情報人員,家中藏有手槍),故事透過一位少年的軍人父親之口說:「免不了有怨,免不了有氣,槍又在身邊,管再嚴,槍彈總還是要用,哪能不出事?」
這不是一位少年衝動肇事的故事,這是一個「社會殺人」的故事,就和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一樣,作者的懷抱遠比一個新聞事件複雜,一個特殊的故事往往就是側寫一個社會(或一個特殊的小宇宙)的最佳例證。小說的精彩之處不止於此,不止是有一個精心設想投射的社會與個人,作者也寫活了六十年代台灣的生活風景,不慍不火,清淡有味,我在書中每個角色看到我曾熟識的朋友與親人,也看到每個我熟悉的場面與場景,只是這樣的人情與景色,都快要被快速前進的自己所遺忘了。
可不是嗎?作家都是對抗遺忘的人,作家正是那種不願世界忘卻某種恩仇或感受的人,「書寫」本來就是對抗遺忘的最大武器,寫作的原意,就是不願忘記。
但這位出手不凡的作家陳雨航是誰?我不能只說他是我的老友,所有我們這些做為他的老友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位小說家,而且相信他一直是也永遠是,但距離他的上一本小說集的出版,卻已經三十二年了。這樣奇特的例子,讓我不得不想起瑪拉末(Bernard Malamud, 1914-1986)的小說《天生好手》(The Natural, 1952)裡的那位一出道就因槍擊受傷而消失的棒球天才,等到他再出現時已經是應該退休的十六年後,但這位棒球手仍然秉其對棒球的熱情創造了傳奇。
這位生涯軌跡奇異無比的棒球手,手持的傳奇球棒上刻著幾個字叫「神奇小子」(Wonder Boy)。我這位寫小說的老朋友已經年過六十了,年輕人不一定知道他,但我的世代的朋友都知道最合適對陳雨航的描述(不管是小說或者球技)還是這支球棒上的字樣:「神奇小子」。
文/詹宏志
推薦序2
「生活」與「青春」對話──《小鎮生活指南》
「他穿越了時空看到少年時代最不可磨滅的景象。」
《小鎮生活指南》的第一段是這樣開始的:
「單引擎雙翼機沿著海岸線飛行,像一尾大號的蜻蜓, 在秋日晴朗的天空下輕盈地追逐海水拍岸的泡沫。飛機在接近港口時稍稍爬升,一面往外海的方向劃了一個半圓弧。 然後正正地面向港口後方的小山丘以及那之後的整個港鎮。」
這大約是近年中文小說創作最有電影感的開場之一了。早秋晴空,浪花拍岸,蜻蜓般的小飛機滑入畫面。我們彷彿聽到飛機引擎單調的聲音,或看到機翼迎向海風微微的顫動。隨著飛機俯降,我們掠過山脈、房屋、密樹,來到一處大操場上。國慶慶祝大會正在進行,守備區司令和縣長的演講接近尾聲。飛機出現,五彩繽紛的愛國傳單迎空而降。久久站立在艷陽下的師生不禁騷動了。
《小鎮生活指南》的書名暗示一種對日常生活最素樸的描寫,然而當那架單引擎雙翼飛機出現在小說的第一段以後,我們知道再平靜如水的生活 裡,變化總已默默延伸開來。時間是六十年代後期,僻處後山的港鎮一如往常。但明朗的空氣裡透露微微的不安,有些什麼東西似乎蓄勢待發,卻究竟沒有發生。故事圍繞一群高中學生的生活展開:他們之間的友誼,校園內外的冒險,不同的家庭背景,他們和家人、老師的互動,還有最後到來的大學聯考。這樣的情節平淡得可以,卻發展出娓娓動人的敘事。
《小鎮生活指南》的作者陳雨航是出版界的知名人物,他所編輯的書刊和經營的事業曾經見證台灣出版業最蓬勃的歲月。但在此之前,陳雨航其實是一位極受矚目的小說創作者,早在一九七六年就推出了短篇小說集《策馬如林》。七○年代是台灣文學界的轉折期,一方面承接六十年代的現代主義和鄉土運動,一方面召喚下一個十年的眾聲喧嘩。此時陳雨航的創作也呈現出多種嘗試,像帶有鄉土色彩的〈去白雞彼日〉,俠義小說〈策馬入林〉,故事新編〈士〉,再到存在主義式寓言〈山,兀自矗立〉等。不論風格變化,陳雨航對事物表相以下的世界永遠好奇。他保持距離,靜觀人物內心的變化,思考行為底層的奧祕。頗受好評的〈去白雞彼日〉就是一個例子。故事從以一個小學生卑微的願望開始,寫出人與人間溝通的困難以及堅持自尊的代價。
陳雨航的創作因為〈策馬入林〉改編為電影(一九八四)達到高潮。之後他轉入出版業逐漸擱筆,這一擱就是二十多年。然而他不能忘情創作,終於選擇從職場提早引退,回到小說的天地裡。二十多年過去,台灣經過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文學從風格到題材也如響斯應,魔幻後設、國族情色不一而足。重新出發的陳雨航又帶給我們什麼樣的印象?
乍看之下,《小鎮生活指南》充滿鄉土懷舊色彩。陳雨航筆下的港鎮顯然有所本,就是他成長時代的花蓮。港鎮在六十年代的台灣自成一格,還沒有太多來自外界的干擾。這裡的族群分佈平均,原住民外,大陸、客家、閩南家庭各行其是,孩子們在學校一起長大,相濡以沫。街上跑的是偉士牌,本田50 CC,緩慢的柴油引擎列車連接城鄉。電視還不普及,百貨行和雜貨店不分彼此,照相館的櫥窗足夠來往的人端詳半天,夏天的夜晚散步到電影院看場電影是最大享受。有一年,日本來拍攝《傳奇海女紅短褲》帶來一陣轟動。
如此綿密的寫實功夫真是久違了。陳雨航紀錄當年庶民生活點滴,甚至有了地方誌般的風味。而寫實之下,作家對生長於斯的地方所貫注的感情躍然紙上。但我認為《小鎮生活指南》不是鄉土懷舊小說。陳雨航雖然書寫時移事往的過去,卻無意突出鄉愁或感傷。他毋寧藉著所熟悉的港鎮為舞臺,探勘一個世代「生活」本身緩緩流淌而顯現的意義。是在這裡,他早期所關心的一系列倫理議題逐漸浮現。那個千山萬水來到台灣的士官長,妻子溺斃後,是以怎樣的心情養大三個孩子?從都市歸來的公民老師年紀輕輕,何以如此淡然的教他的書,過他的日子?暮年的春元老人每天半夢半醒間讀著日譯《西線無戰事》,可曾回想當年太平洋戰爭?
日光之下無新事,但有的是深藏不露的心事:「隨著時光,隨著經歷,許多想望都淡了,忘了,然而有些東西是永遠不會忘記的,只是被歸到記憶深處罷了,不能預期它什麼時候會浮現出來嚙咬你的心。」表面雲淡風輕的日子其實充滿壓抑。即便如此,陳雨航沒有誇張兩者之間的張力,他想要描寫的正是人生過去與現在、嚮往和妥協間,那種綿延的、載沉載浮的過程。
《小鎮生活指南》也可以當作一本少年成長小說 (Bildungsroman) 來看。小說中的主角是一群高中男生:向海平、黃榮寬、盧隆、盧浩兄弟、李永明……;他們的父親是大陸來台的下層軍人、奉公守法的小公務員、情治單位的有關人士、定居已久的在地人……。這群男生因緣際會,在同一個學校裡認識了。他們打籃球,看閒書、打彈子、偷抄作業、反抗教官、和家人齟齬。十六、七歲正是成長的年紀,這些青春戲碼於他們再貼切不過。陳雨航在每一男孩身上都投注了不少個人經驗,別的不說,他們多少都對閱讀、對文學有興趣,或至少對生活有種早熟的自覺。
但《小鎮生活指南》讀來又不像是一本制式的成長小說。想要找出一些《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式的情節的讀者可能要失望了。陳雨航筆下的這群男生其實既不夠叛逆搞笑,也不夠色膽包天。港鎮的生活單調保守,他們還保存了一種拘謹的天真;就算要離家出走,也走不了多遠。兄弟般的情誼重於一切。他們過剩的精力不投向一起追女孩,只投向一起打籃球。打球成為小說裡的重要母題;主要人物之一李永明的志向就是成為籃球明星。然而細心的讀者不難發現這樣單純的浪漫欲望有暗流潛伏。少年籃球隊最熱鬧的一場球賽是在訪問監獄時進行的。
與習見的成長小說結局不同,陳雨航沒有安排他的男孩女孩完成成長儀式、融入社會,或者離開社會成為反英雄。小說以男生們畢業為結束;他們聯考的結果都不理想,未來何去何從懸而未決。如果生活像長河般的流動,就沒有里程碑似的肯定段落。青春在這裡不以一種決絕的,一了百了式的姿態呈現,而是成為這些人物成長過程中的一種自覺形式,而且會沉澱成為日後生命中不斷迴旋的嚮往。
早年陳雨航的創作已經顯示一種輕描淡寫的風格,但是仍然禁不住將問題的本質戲劇化。寫《小鎮生活指南》的他顯得更為從容,也因為從容,他讓敘事的邏輯鬆動,詩意因而興起。富有抒情意味的段落隨處可見,前面所引的小說開場只是最明白的例子之一。陳雨航喜歡電影,經營意象、場景別有心得,他長鏡頭般的觀點不動聲色的隨著一組人事轉到另一組人事,緩緩變化的章節猶如淡入淡出。或因此,他有意無意的回應了大師安德列‧巴山(Andre Bazin)的寫實映像美學:在最平凡的現實觀照裡,他感受並攝取那靈光閃爍的氛圍。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小鎮生活指南》的敘事之所以感動我們,恰恰在於拒絕被表面的時間和人事的流變所壟斷。各章不少副標題已經顯出作者的用心:「春元老人的瑰麗夢境」,「寂寞的笛聲遠遠傳來」,「你永遠不知道事情會怎樣進行」……。日常生活裡有些奇妙的訊息很容易一閃而過,有待我們靜心體會。
小說最大的危機來自少年盧浩的槍擊事件。盧浩其實比其他男生的年紀小,級別也低。他在學校遭到霸凌,為了自衛,偷了父親所藏的一把手槍報復欺負他的人。這在六十年代的中學校園甚至港鎮是了不得的大事,但陳雨航卻是以反高潮的方式處理。一個看來最不起眼的學生,竟成為暴力迸發的關鍵—「你永遠不知道事情會怎樣進行」。
同樣可以一提的是小說裡的孫家母女。這家人的父親因為政治原因而消失,姐妹和母親勉強撐起門面。姐姐一慧漂亮聰明,成為鎮上攝影師的理想模特兒。一次攝影機會裡,一慧臨時起意,將自己的連身泳裝一撕為二,成為最搶鏡的人物。一個端莊的女孩就此成為性感象徵,不為別的,只為「我的青春,最美好的」。
陳雨航將這一情節和盧浩槍擊事件放在一起處理,讓兩者展現微妙互文關係。與其說他要描寫想當然爾的青春期的暴力衝動與性的自覺,不如說他要描寫成長過程裡那種已經潛伏,也不得不如此勃發的力量。一聲槍響的意外,一件衣服撕裂的剎那,這些訊號讓我們吃驚,因為挑起了生活的禁忌或誘惑,卻也宣示一種自主與自由的生命追求。這是那名叫「青春」的欲望本色了。
如果《小鎮生活指南》有任何「指南」的深意,應該是讓「生活」與「青春」對話吧。青春不只是成長的段落,而是主體對時間流程的擱置,對自由和一切不可知的期望。但這是多麼不容易的追求!小說裡男生女生們就算年輕,不都已經感受到生活本身「惘惘的威脅」?「要尋求真正的自由,前面似乎有無盡的等待啊。」
與此同時,陳安排了兩個意味深長的人物,用以叩問「生活」的深層意義。這兩個人物,一個是醫生,一個是牧師,各自代表了人面對生命奧祕—身體的,超越的—的不同面相。他們在小說裡有兩次對話,談冒險,談奉獻,談生命的徒勞,閑閑數語,卻彷彿意在言外。小說最後,兩人聚首,牧師說道,「人們的想法,那是我們永遠需要努力的地方,沒有終點。」是這樣的麼?醫師一時無語。
「生活」延展吉光片羽的經驗,終究形成莊嚴的承擔;「青春」投射自由和烏托邦想像,永遠撩人心弦。從生活中啟悟,還是堅持對青春的執著,這是永恆的辯證。小說裡的少年男女一生的路要怎麼走?他們將來要成為什麼?作醫生,作牧師—還是作小說家?小說其實沒有告訴我們答案。我們看到的是兩個少年在邁入成年的前夕,在那個星光滿天的夜晚,仰看黝深卻又燦爛的蒼穹,嘆著,「至少在這個夜晚,至少在我入睡之前,星星要一直亮下去啊。」
小說結束前,我們又看到那架單引擎雙翼機沿著海岸線飛行。但與以往不同,它的飛行並不輕盈。它的引擎發出噪音,「然後聲音停止了,飛機墜落到了海上。」以此,陳雨航似乎暗示了一個時代的結束,長成的少年就要各奔前程。一切在變,就在不久以前,美國人的太空船已經登陸月球,在太空漫步了。但一切都似乎沒有改變,「人們繼續著日常,太平洋邊的港鎮平靜如昔。」
然而在看似一成不變的生活裡,總有繁星滿布的夜晚,也總有讓人捨不得眨眼的靈光閃爍。這是魔術時刻,也是文學的時刻。就在這一刻,套句小說中的長者春元老人的話,我們的作家「穿越了時空看到少年時代最不可磨滅的景象」。
一九八六年夏天,我正結束台大的工作準備到美國去。一天突然接到一位陌生男子的電話,提議出版我的評論。伯樂上門,焉能不欣欣然?從此開始二十多年的合作關係。
這位仁兄就是陳雨航。從時報、遠流、麥田、一方,我們一在台灣,一在海外,始終維持君子之交,但是彼此信任,合作無間。認識雨航的人都知道他專業執著,不務虛言。也都知道他有浪漫的一面,偶一不慎才表露出來。但誰能想到有一天他真就早早結束事業,重新開始小說創作?
讀了《小鎮生活指南》,我這才明白支撐陳雨航的力量從哪裡來。他寫時移事往的故事,字裡行間其實看不出年紀,因為他追求的是一種純淨的、本質性的東西,可以稱之為花蓮,或青春,或創作。抵抗時間、拒絕隨俗需要勇氣。他靦腆的外表下,有一顆堅實的、客家人的心。
我在小說看出他是李永明,向海平,黃榮寬;我更看出他是盧浩。一聲槍響,大家才猛然驚覺他原來可以玩真的。
陳雨航認為《小鎮生活指南》可以寫得更好,也讓我們對他有了更多的期盼。時光流轉,世界變遷,未來誰也不能逆料。但生活一如既往,青春的期許也從來不嫌太晚。我想起了書裡兩個少年的話:「至少在這個夜晚,至少在我入睡之前,星星要一直亮下去啊。」
文/王德威
推薦序3
風滿樓之前
才讀完《小鎮生活指南》,捷運就平穩抵達土城海山站,我掩卷低頭步出車廂,待要抬臉踏上自動扶梯之際,四、五個高大的背影矗立眼前。一頭精悍短髮指向八方,長手長腳從運動衫褲竄出,晃動著,彷彿要遮天踏地的,談笑豪邁轟隆如春雷。唔!好像是某一職校的籃球校隊隊員。我不禁莞爾了,嘿!這不正是一群「簡裕祥」現身嗎?當下,《小鎮生活指南》中,一段「永明籃球奇遇」的情節,立在我腦中播放出來了。
其實,早在十年前,北一女活動中心的籃球場上,我就聽雨航說過這段籃球奇遇,而且,籃球奇遇的主角是雨航。當時,我們正投球熱身,無論兩分球三分球,雨航幾乎出手必中,令球友大喝好呀!我還笑問他發生什麼好事了?雨航怡然愉悅地說出一段往事:青少年雨航和同學在戶外球場打籃球,一位甲組球員路過,得見這兩位青少年玩得開心,便熱心指導他們投球的祕訣(欲知祕訣者,請速翻書至〈籃球奇遇〉這一小節,細讀入心,包準投球功力瞬間升等)。
真有意思!那位甲組球員偶然的美意,多年來,早成為雨航的青春美憶,數十年間,進入雨航的小說子宮中悠然孕胎,在北一女活動中心的籃球場上胎動,誕生於這本《小鎮生活指南》之中。我耳聞這件「青少年雨航籃球奇遇記」,再目睹《小鎮生活指南》中的「當永明遇見簡裕祥」畫面,我不免猜想,無論是有意或偶然,書中,「籃球奇遇」雖是一段插曲,卻自然形構了一種純情的印記和象徵。然而,書末,敘述者如此慨嘆:「要尋求真正的自由,前面似乎有無盡的等待啊!而永明已經迫不及待。」看起來,永明等人的純情依然,卻早已披上了苦悶的溫柔氣息,這也是我閱讀《小鎮生活指南》後的首要感覺。苦悶,源自尋常生活或單調或憤懣的瑣碎際遇;溫柔,脫胎於人情閱歷的幽默練達。
是的!通情達理。雨航的小說魅力即含容於此了。
人亦猶此。無論素昧平生或熟朋密友,凡和雨航說上幾句話的人,一致認為雨航是通情達理的謙謙君子。當然,照顧友情,他散發溫暖體貼的光暈;談辯生活現象的法則,他必然究竟精確,卻也是觸理即收,雖然未必見讓,也不作語言邏輯生死鬥。這是君子和而不同之風。
因為通情達理,即使彼此閒話家常,自然而然地,雨航的話題常有故事的初芽,三言兩語,聽者就已入耳動心,念念不忘,譬如前述的「籃球奇遇」。而在雨航的小說中,他不作興煽火,總是精描生活的細節,因而流轉人性幽微的情思,讓人掩卷之後,咂嘴回味,腦海不時閃現小說中的經典畫面。
譬如,三十歲前,雨航所鍛造的兩部精彩的短篇小說集《策馬入林》、《天下第一捕快》之中:〈去白雞彼日〉的小男孩文華,把橘子放在草坪上,陽光照亮了橘子,也照亮小孩陰鬱的心情,然而導師沒留心,踩爛了橘子……同學大笑,導師訕訕然,文華大哭,而讀者我們已經知道文華心事,也在書外吁嗟不已了;〈黃昏出擊〉的阿旺和興才伯啜飲可樂,阿旺的小孩們窺伺垂涎,一旁,阿旺嫂索性將剩餘的可樂分給小孩們,小孩們一窩蜂搶著……這場面不是映照了興才伯和阿旺極想發財的辛酸面容麼?而無論是〈牛奶廠事件〉中,年輕人林阿清被人強灌牛奶的霸凌事件;或〈最後一場演出〉的兩個備而不替的演員,自在地在巷弄中演出起來……等等令人啼笑皆非的景象,多年來,總是讓讀過的人難以忘懷。當年,陳雨航,一個不到而立的小說家,閱世眼光,近在眼前,遠在天邊。
真是多年來了。三十歲以後,除了一篇刊載於一九八五年初秋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的短篇小說〈陳河〉之外,雨航忽然輟小說筆數十年。我之所以認為「忽然」,是我「當然」認為這麼會說故事的人,在錘鍊兩本短篇小說集之後,「當然」就要立即舞劍於長篇小說了,讓喜愛他小說的讀者大呼過癮。只是,此後,小說林中,滾滾人煙,獨不見雨航策馬。
後來,雨航成為卓越的編輯人和出版人,除了大量引進世界文學的精品之外,更是深密閱讀、編輯、出版許多華文世界的小說,打造了一時的華文作家江山,但是,他卻不再縱浪於自己的創作大化之中。雨航曾戲稱自己是「小說創作退役官兵」,然而,我相信,是一時退役,非終生除役。
因緣際會,十多年來,我和雨航成為北一女活動中心的籃球場上球友,在場上,雨航該出手時,絕不遲疑;若有助攻良機,尤能漂亮餵球。他上場打球的活力充沛,場外閒聊球經,也妙語如珠。我不免覺得,雨航的籃球活動細節,也是他生活和小說的伏流了。我也不免猜想,雨航人生經歷如此豐富;生命動能如此踴躍;生活眼光如此深邃;驅文遣字呼言喚語如同飛燕靈活穿梭葉間,然而,他真的不再為大家啟動小說封印,說說好聽動人的故事了嗎?
幾年前,雨航離開出版界,雖是出版編輯圈的損失,但,我暗暗嘀咕著,或許是雨航創作的雲起之時麼?終於,經過數年……不,是數十年的自然醞釀,雨航開始轉讀書打球的手勁為寫故事的手法。他應該有很多話要說的。
今日,雨航的長篇首部曲啼聲高鳴了。我有幸,先睹為快。真是一部好看又耐人尋味不已的小說,看似閒話一處數十年前的小鎮一些佚事(是哪一座小鎮?許多人必然讀來會心),在眾多人事經緯交織的情節中,雨航緩緩溫柔道來,彷彿安然笑說此中無事。怎麼會無事?細讀之下,既見驚心之遭遇,譬如少年盧浩無意間招惹同校不良學生;或感染多少無可奈何之思,且看春元老人的瑰麗夢境;當然,美女孫一慧受邀為攝影模特兒,品嚐青春正甜的滋味,真是魅力無邊……雨航閱人事無數,雖已年滿耳順,但在小說的主題和風格上,並不作蘇軾的「也無風雨也無情」之想,更不理會鬢已星星也的蔣捷所言:「悲歡離合總無情」,他情寄筆下小鎮人物的夢想和苦悶,卻也託出小鎮生活的溫柔和幽默。不過,我想,登上這部《小鎮生活指南》高樓之時,雨航與我們都知道,多年以後,人生山雨已掩小鎮,甚至小鎮以外的世界,也不可倖免。而雨航並不讓《小鎮生活指南》狂風滿樓,預告山雨將至。他在意的,或許是風滿樓之前,小鎮夜空不時出現的燦爛星光。
文/羅位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