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經典」總序 文∕王德威
「人與經典」是麥田出版公司創業二十周年所推出的一項人文出版計畫。這項計畫介紹廣義的中國經典作品,以期喚起新一世代讀者接觸人文世界的興趣。取材的方向主要來自文學、歷史、思想方面,介紹的方法則是以淺近的敘述、解析為主,並輔以精華篇章導讀。類似的出版形式過去也許已有先例,但「人與經典」強調以下三項特色:
.我們不只介紹經典,更強調「人」作為思考、建構,以及閱讀、反思經典的關鍵因素。因為有了「人」的介入,才能激發經典豐富多元的活力。
.我們不僅介紹約定俗成的經典,同時也試圖將經典的版圖擴大到近現代的重要作品。以此,我們強調經典承先啟後、日新又新的意義。
.我們更將「人」與「經典」交會的現場定位在當代臺灣。我們的撰稿人不論國內國外,都與臺灣淵源深厚,也都對臺灣的人文未來有共同的信念。
經典意味著文明精粹的呈現,具有強烈傳承價值,甚至不乏「原道」、「宗經」的神聖暗示。現代社會以告別傳統為出發點,但是經典的影響依然不絕如縷。此無他,在時間的長河裡我們畢竟不能,也沒有必要,忽視智慧的積累,切割古今的關聯。
但是經典豈真是一成不變、「萬古流芳」的鐵板一塊?我們記得陶淵明、杜甫的詩才並不能見重於當時,他們的盛名都來自身後多年—或多個世紀。元代的雜劇和明清的小說曾經被視為誨淫誨盜,成為經典只是近代的事。晚明顧炎武、黃宗羲的政治論述到了晚清才真正受到重視,而像連橫、賴和的地位則與臺灣在地的歷史經驗息息相關。至於像《詩經》的詮釋從聖德教化到純任自然,更說明就算是著毋庸議的經典,它的意義也是與時俱變的。
談論、學習經典因此不只是人云亦云而已。我們反而應該強調經典之所以能夠可長可久,正因為其豐富的文本及語境每每成為辯論、詮釋、批評的焦點,引起一代又一代的對話與反思。只有懷抱這樣對形式與情境的自覺,我們才能體認所謂經典,包括了人文典律的轉換,文化場域的變遷,政治信念、道德信條、審美技巧的取捨,還有更重要的,認識論上對知識和權力,真理和虛構的持續思考辯難。
以批判「東方學」(Orientalism)知名的批評家愛德華.薩依德(Edward Said, 1935-2003)一生不為任何主義或意識形態背書,他唯一不斷思考的「主義」是人文主義。對薩依德而言,人文之為「主義」恰恰在於它的不能完成性和不斷嘗試性。以這樣的姿態來看待文明傳承,薩依德指出經典的可貴不在於放諸四海而皆準的標竿價值,而在於經典入世的,以人為本、日新又新的巨大能量。
薩依德的對話對象是基督教和伊斯蘭教文明,各有其神聖不可侵犯的宗教基礎。相形之下,中國的人文精神,不論儒道根源,反而顯得順理成章得多。我們的經典早早就發出對「人之所以為人」的大哉問。屈原徘徊江邊的浩歎,王羲之蘭亭歡聚中的警醒,李清照亂離之際的感傷,張岱國破家亡後的追悔,魯迅禮教吃人的控訴,千百年來的聲音回盪我們四周,不斷顯示人面對不同境遇—生與死、信仰與背離、承擔與隱逸、大我與小我、愛慾與超越……—的選擇和無從選擇。
另一方面,學者早已指出「文」的傳統語源極其豐富,可以指文飾符號、文章學問、文化氣質,或是文明傳承。「『文』學」一詞在漢代已經出現,歷經演變,對知識論、世界觀、倫理學、修辭學和審美品味等各個層次都有所觸及,比起來,現代「純文學」的定義反而顯得謹小慎微了。
從《詩經》、《楚辭》到《左傳》、《史記》,從〈桃花源記〉到〈病梅館記〉,從李白到曹雪芹,將近三千年的傳統雖然只能點到為止,已經在在顯示古典歷久彌新的道理。《詩經》質樸的世界彷彿天長地久,《世說新語》裡的人物到了今天也算夠「酷」,《紅樓夢》的款款深情仍然讓我們悠然神往;而荀子的〈勸學〉、顧炎武的〈廉恥〉、鄭用錫的〈勸和論〉與我們目前的社會、政治豈不有驚人關聯性?
「郁郁乎文哉」:人文最終的目的不僅是審美想像或是啟蒙革命,也可以是「興、觀、群、怨」、或「心齋」、「坐忘」、或「多識草木鳥獸蟲魚之名」,以至「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人與文是我們生活或生命的一部分。傳統理想的文人應該是文質彬彬,然後君子。轉換成今天的語境,或許該說文學能培養我們如何在社會裡作個通情達理、進退有節的知識人。
「人與經典」系列從構思、選題、到邀稿,主要得力柯慶明教授的大力支持。柯教授是臺灣人文學界的指標性人物,不僅治學嚴謹,對臺灣人文教育的關注尤其令人敬佩。此一系列由柯教授擔任總策劃,是麥田出版公司最大的榮幸。參與寫作的專家學者,都是臺灣學界的一流人選。他們不僅為所選擇書寫的經典作出最新詮釋;他們本身的學養已經是臺灣多年來人文教育成果的最佳見證。
「人與經典」總導讀∕柯慶明
一鄉之善士,斯友一鄉之善士。一國之善士,斯友一國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為未足,又尚論古之人。頌其詩,讀其書, 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
上述孟子謂萬章(萬章是孟子喜愛的高足弟子)的一段話,或許最能詮釋孔子所謂:「無友不如己者」之義,因為這裡的「如」或「不如」,就孔子而言是從「主忠信」一點立論,而就孟子而言,則從其秉性或作為是否足稱「善士」,而更作「一鄉」、「一國」、「天下」之區別,以見其心量與貢獻之大小,充分反映的就是一種「同明相照,同氣相求」的渴望。這種不謀其利而僅只出於「善善同其清」的道義相感,或許就是所謂「交友」最根本的意義:靈魂尋求他們相感相應的伴侶,「知己」因而是個無限溫馨而珍貴的詞語。
但是「善士」們,不論是「一鄉」、「一國」或「天下」之層級,在這高度繁複流動的現代世界裡,大家未必皆有機緣相識相交而相友,於是「尚論古之人」的「尚友」就更加重要了。因為透過「頌其詩,讀其書」:我們就可以發現精神相契相合的同伴;當我們更進一步「論其世」,不僅「聽(閱)其言」,而進一步跨越時空、歷史的距離,「觀其行」時,我們就因「知其人」,而可以有「尚友」的事實與效應了。
我們因為這些「古之人」的存在,而不再覺得孤單。雖然我們或許只能像陶淵明一樣,深感「黃(帝)唐(堯)莫逮」,未能及時生存於那光輝偉大的時代,而「慨獨在余」,而深具時代錯位的生不逢時之感;但卻也因此而無礙於他以「無懷氏之民」或「葛天氏之民」為一己的認同;在他以五柳先生為其寓託中,找到自己有異於俗流的生存方式與實現生命價值的途徑。
雖然未必皆得像陶淵明或文天祥那麼戲劇性;「風簷展書讀」之際,時時發現足資崇仰共鳴的「典型在宿昔」,甚至生發「敢有歌吟動地哀」的悲憫同情,卻是許多人共有的經驗:這使我們不僅生存在同代的人們之間,更同時生活在歷代的聖賢豪傑、才子佳人,以至雖出以寓託而不改其精神真實的種種人物與人格之間,終究他們所形成的正是一種,足以寄託與安頓我們生命的,特殊的「精神社會」:或許這也正是人文文化的真義。
當這些精神人格所寄寓的著作,能夠達到卓超光輝,足以照耀群倫:個別而言,恍如屹立於海濤洶湧彼岸的燈塔;整體而言,猶若閃爍於無窮暗夜的漫天星斗,燦爛不盡……這正是我們不僅「尚友」古人,更是面對「經典」的經驗寫照。
在各大文明中,許多才士偉人心血凝聚,亦各有鉅著,因而成其「經典」;終至相沿承襲,而自成其文化「傳統」,足以輝映古今,這自然皆是人類所當珍惜取法的瑰寶。至於中華文化的經典,一方面我們尊崇它們的作者,如劉勰《文心雕龍.徵聖》所宣稱的:「作者曰聖,述者曰明;陶鑄性情,功在上哲」;但是對於此類「上哲」的形成與「經典」的產生,歷來的賢哲們,更多有一種「殷憂啟聖」的深切認知。這種體認最清晰的表述,就賢哲人格的陶鑄而言,首見於《孟子.告子》: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脩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這一段話,不僅指出眾多賢哲的早歲困頓的歲月,其實正是為他們日後的大有作為,提供了經驗知識的準備,更重要的是陶鑄力堪大任的人格特質。一方面是人類的精神能力必須接受挫折和困頓的開發:「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另一方面則是處世謀事要恰如其分,肇造成功,永遠需要以「試誤」的歷程來達臻完善:「人恆過,然後能改」;創意的產生來自困難的挑戰,也來自堅持解決的意志與內在反覆檢討圖謀的深思熟慮:「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而任何執行的成功,更是需要深入體察人心的動向,回應眾人的企盼與要求:「徵於色,發於聲,而後喻」。簡而言之,智慧自歷鍊來,志意因自勝強,執業由克己行,成功在眾志全……孟子所勾勒的其實是與人格養成不可分割的,一種另類的「個人的知識」(Personal Knowledge)。因此當他們將此類「個人的知識」,轉成話語,形諸著述,反映的仍然寓涵了他們「生於憂患」的經驗,以及超拔於憂患之上的精神的強健與超越、通達的智慧。
對於中國「經典」的這種特質,最早作出了觀察與描述的,或許是司馬遷,他在〈報任少卿書〉說: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脩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亦作了類似的表述,只是文前強調了:「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就上文的論列而言,首先這些「經典」的作者都是「倜儻非常之人」,足以承擔或拘囚、或遷逐、或遭厄、或殘廢等等的重大憂患,但皆仍不放棄他們的「欲遂其志之思」,而皆能「發憤」,以「退而論書策」,「思垂空文以自見」來從事著述。
其中的關鍵,固不僅在「不得通其道」之事與願違的存在困境中,「意有鬱結」而於「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世也」的存在焦慮下,欲「以舒其憤」之際,選擇了「思垂空文以自見」的自我實現的方式;而更重要的,是他們皆能夠跳出一己之成敗毀譽,採「退而論書策」,以訴諸集體經驗,反省傳統智慧的方式,來「述往事,思來者」。就在這種跳脫個人得失,以繼往開來為念之際,他們皆以其深刻而獨特的存在體驗,對傳統的經驗與累積的智慧,作了創造性轉化的嶄新詮釋。於是個別的具體事例,不僅只是陳年舊事的記錄,它們卻更進一步的彰顯了某些普遍的理則,成為足以指引未來世代的智慧之表徵,這正是一種「入道見志」的表現;這也正是「個人的知識」與「傳統的智慧」的結合與交相輝映。
因而「經典」雖然創作於古代,所述的卻不止是僅存陳跡的古人古事,若未能掌握其中「思來者」的寫作真意,則好學的讀者即使「載籍極博」,亦不過是一場場持續的「買櫝還珠」之遊戲而已。因而這種透過個人體驗所作的創造性轉化與詮釋,不僅是一切「經典」所以產生與創造的真義;更是「經典」所以能夠生生不息的與時俱新之契機;我們亦唯有以個人體驗對其作創造性的轉化與詮釋,才能真正掌握這些「經典」中,「大抵聖賢發憤之所為作」的艱苦用心,而領會其高卓精神與廣大視野,激盪而成我們一己志意之昇華與心靈境界之開拓。這不僅是真正的「尚友」之義,亦是我們透過研讀「經典」,而能導致文化傳統與人文精神,得以永續的層層提升與光大發揚的關鍵。
基於上述理念,王德威院士和我,決定為麥田出版策劃一套以中華文化為範疇的「人與經典」叢書,一方面選擇經、史、子的文化「經典」;一方面挑選中國文學具代表性的辭、賦、詩、詞、戲曲、小說,以及臺灣文史的名家名作,邀請當代閱歷有得的專家,既精選精注其原文;亦就這些偉大作者的其人其事,作深入淺出的闡發,以期讀者個別閱讀則為「尚友」賢哲;綜覽則為體認文化「傳統」:既足以豐富生命的內涵;亦能貞定精神上繼開的位列,因而得以有方向、有意義的追求自我的實現。
-於國立臺灣大學澄思樓三○八室
自序
流放者的悲歌 傅錫壬
在中國文學史上,至今沒有一個文人的影響層面能超過屈原,在政治上,他忠君愛國的情操,成為漢朝興邦,「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民族號召;在文學上,他以鋪排、怨悱的寫作風格促成了漢代賦體的大盛;在民俗上,至今全球華人社會中,每到五月五日的端陽節,還盛行著「龍舟競渡」和「包粽子」等紀念他的活動。
屈原的文學作品收錄於《楚辭》一書,它是西漢時劉向輯錄的戰國時期南方楚地詩歌的總集。傳統的目錄學都把它列為「集部」之首,所以它也是中國文人具名創作的第一部文學作品,與較早代表北方的詩歌總集《詩經》,合稱「南北雙璧」。
《世說新語.任誕》篇:「王孝伯言:『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雖然語帶諷刺的意味,卻也透露出熟讀屈原作品,已經成為魏晉名士的必備修養。
屈原究竟有那些膾炙人口的文學作品?它具有那些震撼人心的魅力?二千多年後的今天,我們要怎麼讀這些作品?當我要執筆寫這本書時,這一連串的問題一直縈繞著我的思緒。我與麥田出版編輯部林秀梅小姐聯繫,答案出奇的簡單:「寫一本人人都能讀得懂,讀得完的書。」其實,這真是最嚴苛的要求。畢竟屈原所處的時代,已經離我們那麼的久遠,語言、文字的解讀,難免產生一些隔閡。再三思考後,我決定採用了以下的方式和步驟:
第一、首先介紹屈原的生平。既然「文學作品是文人生命的體認」,讀作品之前,又怎能不先了解其人!不了解屈原忠而被讒,二度放逐的心境,是很難掌握作品的深層底蘊。
第二、介紹《楚辭》的特色和《楚辭》這本書。
第三、作品的賞析部分,採漸進的方式:從巫楚文化的解讀進而到屈原A型性格的特質;從人神淒迷的戀情反襯出屈原放逐的怨懟。所以先讀〈九歌〉再讀〈離騷〉和〈九章〉等,最後則是〈招魂〉和〈大招〉。我們既然疼惜屈原,又怎麼忍心讓他孤寂的「自招」其魂,且伴他一掬同情的眼淚吧!
每篇作品均先有導讀,介紹創作背景與特色。
為了便於詩篇內容的賞析,採原文與語體(譯)詩並列對照的方式。既可以一目了然,又省去許多注解的篇幅。
收錄屈原的作品有:
九歌十一篇:沅、湘流域的祭神歌
離騷一篇:自傳式的告白
九章九篇:流放者的行吟之歌
天問一篇:神話傳說的淵藪
遠遊一篇:遊仙思想的濫觴
卜居一篇:何去何從的徬徨與抉擇
漁父一篇:遊於江潭,行吟澤畔
招魂一篇:魂兮歸來哀江南
大招一篇:魂兮歸來尚三王
基本上,該書除了引用《楚辭》的原文,或不得不引用的少數典籍外,其他引用古籍中的任何資料,都經語體文的翻譯,讀者若想一睹原典,就只有叨勞各位依書名或篇名,自行去翻查了。
我的第五本有關屈原的書即將問世,謝謝慶明兄,居然還記得我這個多年未見的朋友。如果不是他的推介,我是無緣寫這本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