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告訴你一個秘密,每個人的身體裡都有一隻汽油桶。
大部分人在大部分時候,日子都過得十分平淡,只偶爾在鼻腔深處,會隱約感受到一絲古怪的石油揮發味道。然而總有一天,上帝會在我們的汽油桶裡扔進一根火柴,然後轟隆一聲,讓我們的人生輝煌的燃燒起來。
而上帝卻躲在一旁偷笑。
至於這把火會燃燒多久、燒得多大,那要看汽油桶的存量以及外包裝才能決定,原則上忍一忍就過去了──如果那時你還沒有被燒光的話。
有一些體質特殊的人,全身上下都塞滿了汽油桶,一旦點燃了一個,燃燒的將會是他整個人生,一桶接著一桶,想不過得輝煌燦爛都沒辦法。
我就是一個擁有這樣體質的人,而我遇上的那把火,還真是燒得十分盛大。這說明了我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嗎?其實不是,我只是一個普通的高中生,然而我的汽油桶存量,或許比得上一座阿拉伯油田呢。
點燃一切的那根火柴,應該就是在那天晚上被扔出來的。
一、探險是門好生意
那天晚上,陰,有雨,烏雲總是遮住了月光。在最後一顆星星被烏雲吞噬以前,我帶著我的團員們,摸黑潛進了紅磚鬼屋。所有安排都已經就緒,包括場地,包括道具──還有我背後那群無知的人們。
如果有得選擇,我不會走上這一條路,只可惜人生中有太多無奈,而我的選擇又真的不多──看著背後那一張張無辜的臉孔,唉,有時候知道越少,對他們來說反而是一種幸福。
踏入玄關後,我把手電筒往幽暗的房頂上一照,讓所有人看清這棟房屋的結構。
「各位同學,相信大家都已經注意到,這棟房子是屬於磚木混合式的『木筋牆』結構。你們看牆上那些木柱,那是一種流行於數百年前歐洲的建築式樣。左邊的樓梯是純手工打造,用料精簡而造型優雅,是一種極具美感的古典裝潢──然而越美麗的事物,背後所隱藏的真相或許就越可怕呢。」
團員們發出無意識地驚噫,對他們來說,去這種陰森鬼屋大概還是頭一遭吧。
嘎嘰,嘎啦,腳下的木地板發出若有深意地呻吟,奶妹緊張地拉著我說:「阿星,這個地板牢不牢靠啊?」
我露出無畏的笑容,對團員做出呼籲:「從現在起,請大家把腳步放輕一點,小心跟我過來。」
帶過幾次團後,我越來越能體會到甚麼叫「體驗式經濟」,人們期待只是在乏味生活裡的一點滿足感,也許是一段熱戀,又或是一場冒險,總之要有甚麼填補這份空虛。
我的工作就是滿足他們的需求,至於用甚麼方法滿足,那不一定,通常要看活動內容。
我是一名高中生,但又不是一名簡裝版的高中生,比較精確說,我還身兼了學校「超異常現象暨神祕力學研究社」的社長一職。
超異常現象暨神祕力學研究社──我都稱它做「超研社」,顧名思義就是專門在探究一些稀奇古怪的事項,譬如說幽浮,譬如說神祕生物,譬如說鬼魂──是的,鬼魂,這就是咱們本次課外活動的主題。
眼前這批團員,全都是慕名而來的我校學生,有留級的也有快被退學的,想抓住暑假的尾巴,來一場足堪回味的撞鬼冒險──在現行教育體制下,大家知道高中生生活有多苦悶嗎?
相當苦悶呀!
所以這些同學需要刺激,而我則需要他們的供給,多麼完美而又雙贏。
想到這我的罪惡感不由得小了一些。
我帶他們踏進玄關,撥開壁櫃上的一片蜘蛛網。客廳裡的家具都被清空了,只剩下幾尊細木櫥櫃,和一隻移不走的壁爐。自從那件慘案發生後,警察幾乎沒拆了這房屋,想找出那幾具怎麼也找不出來的屍體。
啪嚓!
奶妹朝屋裡拍了張宣傳照,摟緊肩膀說:「請大家翻開講義……講義的第十頁:鬼屋構成的七大要件裡,旋轉式樓梯……是其中一項很重要的關鍵。」
團員中有一名男生,戴著一副不誠懇的眼鏡,對奶妹笑說:「妳懂得好多噢。」
奶妹是我的助理,也是我們超研社所剩不多的成員之一。超研社是一枚人丁很不興旺的社團,除了奶妹之外,就只有我和另一名社員在苦撐,所謂中流抵柱啊。我一直不明白像奶妹這樣的正妹,怎麼會對我們這種冷門社團感到興趣,每一回舉辦活動,她都是臉色最蒼白的人,真不曉得她參與的樂趣在哪?
不過也幸虧有她,這幾次活動報名都很踴躍──譬如那個戴眼鏡的,已經是第二次參加我們了,還真的很有心呢──喂喂,你一直盯著奶妹的迷你裙幹麼,哞你是來交朋友的噢。
背後的團員嘀嘀咕咕,有一名女孩抱怨:「我的腳好酸呦,不知道會不會長出蘿蔔?」
「妳有買AYURA的按摩板嗎?我教妳,回去後拿那玩意從腳踝底部往上按摩,再把腳晾在牆上二十分鐘,保證蘿蔔長不出來──我都是這麼保養的喔。」
拜託妳們投入一點好不好,恐怖的氣氛都沒啦!
這座紅磚鬼屋,是本城近幾年最著名的恐怖建築物,三年前本城某位富商,買下這棟建築物後,不顧當地人警告,舉家搬遷進來,入住後不到半年,一家人就神祕失蹤,在本城鬧出了好大的新聞。
我查過很多資料才發起這次活動的,挪挪,不信你們翻開講義的第六頁,我在第六頁裡附了剪報──
紅磚鬼屋吃人,鄭氏一家人一夜之間清潔溜溜
〔本報訊〕十五日清晨,位於本市康泰路的鄭氏宅邸,發生一起神祕的失蹤案。據附近清潔隊員表示,當天清晨五點,鄭宅傳出至為驚人的吵鬧聲,數分鐘後發出慘叫,持續了約一兩分鐘方告平息。警方據報後破門而入,發現宅內到處充滿血漬,卻找不到鄭氏一家人的下落。搜尋數日,皆未尋獲任何蛛絲馬跡。宅內血漬經化驗後,確認是由富商鄭百祿留下。
消息人士透露,鄭百祿乃是本城的電信業者,近年來事業蒸蒸日上。該棟宅邸在當地素有紅磚鬼屋之稱號,鄭家堅持入住發生意外,當地人知道後都很感到惋惜。
我清了清喉嚨說:「待會兒我們先到主臥室看看,聽說那裡是本宅最兇的地方。在此之前請先注意你們腳下,別被老舊的檜木地板吞進去了──聽說這也是屋主可能的失蹤原因。」
幾名女孩差點沒跳到我頭上。
「甚麼鬼嘛?」團員中傳來一把不屑聲音。
說話者是一名勁裝青年,留著一頂雞冠頭,耳垂上的耳環比斐濟國王還大,就聽他冷冷說:「你不說這裡可以見到鬼嗎,鬼呢?」
我淡定地眨了眨眼。
「我們一人繳了兩百多塊,來這破屋看了一堆破爛玩意,這就算完啦。」他左手摟著一名網襪女孩,齜牙咧嘴地瞪我。
說實在的,今晚這批人還真不好帶,有的人心不在焉,有的人別有意圖,還有這種專找麻煩的遜咖──你幹麼不和你馬子去墾丁春天吶喊,開學後再回來九月墮胎!來我這搗甚麼亂啊!
──冷靜,我必須冷靜,這傢伙不過是我計畫中一顆小小的石子,我沒必要為他發火。
奶妹也感受到了我的氣爆力,用手肘頂我一下,解釋說:「我們才剛進來沒多久,大家再忍耐一下好嗎?也許……也許主臥室會有東西。」
雞冠頭哼哼嘿嘿淫笑:「主臥室有東西?有甚麼東西,充氣娃娃啊?」
「你說話客氣一點好不好!」眼鏡男義憤填膺地跳出來。
雞冠頭眉毛聳起,手指骨像一袋科學麵似的被他拗來拗去,「你說甚麼,再說一遍?」他把雙手握成搶珠狀。
「我……我……沒有……」眼鏡男低下頭去。
雞冠頭的女友挨了過來,略帶敵意的瞥著奶妹:「公,你跟他們吵甚麼,我都說這個活動沒甚麼意思,你偏要來參加──早知道就去KTV了。」女孩臉上的濃妝,青一塊紫一塊,好像剛被幾十個人圍毆過。
我在她和奶妹之間稍微比較一下,論臉蛋,奶妹勝出,論身材,還是奶妹勝出,難怪她會有那種眼神。
這時團員裡有個胖女孩「噓」了一聲,舉起肥肥的食指:「大家聽,房屋裡有怪聲音。」
所有人都緘默下來。
這棟房子很老舊了,建材不時發出恐怖音效,我們一群人擠在客廳,壓得客廳的木地板有些凹陷。除了地板的陷落聲外,陰森的房裡更迴盪著一股嗚哦,嗯哇的怪叫,從走廊到玄關,不斷隨著冷風流竄,讓人汗毛都豎了起來。
不知道誰說了一句:「好像有人在哭耶。」
所有人兩兩抱成一團。
「大家別怕,這道聲音不是哭聲。」我舉手制止眾人的幻想,「這道怪聲聽來可怕,但極有可能只是窗外的風吹進長廊,經過無數次反彈產生的次聲波,其實是無害的。」
只聽那道哭聲斷斷續續的,沒有甚麼大變化,團員們這才放下了心。我對奶妹輕輕咳嗽,後者才不好意思的鬆開我的肋骨。
我把手電筒的光扭到最強,朝前方的走廊一打,那條曾經華麗的廊道,如今髒的像一條臭水溝似的,「走吧,讓我們繼續探索下去。」
在我的帶領下,所有人安靜踏上走廊。房屋的主臥室就在走廊盡頭,走廊裡又黑又暗,到處都瀰漫著噁心的惡臭,如果說地板底下真塞著幾具屍體,恐怕也不是甚麼不可能的事。
地板裡當然不可能有屍體,我昨天才來勘查過,和白天一比較,晚上的驚悚程度真的強了許多。
喀嘰,木地板又發出抗議聲,應該是胖女孩,可我卻沒甚麼閒情提醒她。走廊最裡側的主臥房,佔的坪數頗大,房裡到處長滿淡綠色的蜘蛛網,如棉絮一般在房裡飄動。
為了效果,我昨天並沒有掃掉它們。
房中央有一張帝王級的大床,左邊擺著踏凳,一隻衣櫃,還有一面精緻的梳妝檯。所有家具都用白布蓋起來了,在晚風吹撫下,白布顫抖得十分用力,恐怖味十足啊。
「大家進入主臥房後,盡量不要東摸西摸,不要大聲喧嘩,不要在心裡罵髒話──所有這一切,都有可能會驚擾到黑暗中某些力量,後果難以預期。」
超自然力量之所以強大,就在於它連人的內心都可以掌控,還有甚麼辦不到呢。
果然所有人都安靜不少,戰戰兢兢,連臥房的家具都不敢觸摸。我們來到那張帝王級的四柱式罩蓬床前方,慘白色床單鋪在上面,中央微微隆起,好像有人躺在裡頭。
我瞄了奶妹一眼,在流程上她應該進行一些介紹。
「大……大家請翻開講義……講義的第七頁……」
胖女孩突然尖叫一聲,指著窗戶說:「有東西──」
我們急回頭,只見一條白色影子一晃而過,消失在窗台左方。
我第一時間搶到窗邊,越過曾經優雅的山梨木窗台,探頭看了半天,說道:「大家別怕,窗戶外沒有東西。」
胖女孩歇斯底里地叫:「你還說沒東西,剛才明明有一個白白的從窗外飛過去,你還說沒東西!」
我無可奈何的攤手,「真的沒東西,不信妳過來看看。」
胖女孩猶豫片刻,來到窗台邊踮腳伸頭,小心朝窗外看了半天,喃喃說:「奇怪,我明明看見有東西飛過啊?」
另幾人也大著膽子過來看過,全都搖頭。
「怎麼樣,我沒騙妳吧。」我強忍笑意說:「這個現象很可能是『背景欺騙』──也就是所謂的疑心生暗鬼。科學家做過研究,人在昏暗處會自我想像出一些不存在的事物,譬如人影之類,這也被稱做『視覺補償』。至於為甚麼大家都看到了,應該是一種集體潛意識吧,沒必要大驚小怪,但你們若再多想下去,很可能會誘發群體性的歇斯底里症噢。」
聽到我理性的闡述後,所有人都半信半疑,但也拿不出話來反駁我。「好啦,大家請隨意在這間臥房看看,別錯過機會。」在我一再鼓勵下,他們才終於散了開來。
雞冠頭和她女友摸摸這,碰碰那,彷彿不弄髒點甚麼就虧到了似的。雞冠頭用指甲刮了一下梳妝檯,「老婆妳看,這面梳妝檯好像是純金做的,很貴重呢!」
網襪女孩「殊」的吸一口氣,掀開罩著的白布,「這面梳妝檯好漂亮,你看這個邊框造型……我也要一個,你買給我嘛。」女孩用身體磨蹭雞冠頭。
「喂,你們拿眼睛看就好了,別碰這些家具。」我搶過去將白布蓋上,制止他們說:「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在房間內不要東摸西摸,小心會發生不測。」
這個雞冠頭一點都不受教,用食指捅我胸口,眼珠一大一小,「小子你很拽喔,沒見過壞人是不是,要不要我指導你一下高中生應有的禮儀?」
我理都不想理他,拍手說:「各位同學請過來這,我向大家介紹一樣房子裡的重要擺設。」我把所有人都招呼來後,指著那面梳妝檯,「大家請看這面梳妝檯,邊框是原木做的,外表塗了金粉,但其根本就不是金屬。」雞冠頭聽了有點糗,我仍舊不理他,「不過重點並不是在表面,而是在它邊框上刻的那一行字。」
團員們逐漸靠攏,有個披頭散髮的女孩,伸手想摸邊框,畏怯地縮回手說:「還真的有一行字耶,幾時有的,我怎麼都不知道……路易斯.哈……哈……」
「路易斯.哈波,1743。」我忍不住接了下去,「這是一面傳說中的魔鏡,自西元第十八世紀起,已經造成三十多人的死亡了。」
團員們七嘴八舌的驚叫:「魔鏡,不會吧?」
「傳說是這麼說的,但我們可以用更科學的角度來解釋──跟據科學家研究,這面魔鏡之所以會致人於死,主因是它的邊框是用一種十分罕見的『庫拉樹』製成,這種樹在烈日下會釋放出毒氣,而且是一種出血性劇毒,能讓人的腦血管大量出血,十分危險。」
我淡淡瞥了雞冠頭一眼:「現在雖然沒有太陽,但隨便觸摸終究不大保險,請大家小心。」
披頭散髮的女孩點點頭,想看清那一行字。
「至於魔鏡為甚麼會出現在這,我就不清楚啦。」我順手蓋上白布,免得被她看出那行字還很新鮮。
奇怪,這女孩是哪一班的啊,怎麼看起來那麼陌生?
胖女孩用力一捶手心,發出了阿基米德氏的怪叫:「我懂啦,這家人說不定就是因為這面魔鏡才出事的──他們不是失蹤了嗎?」
漂亮,我就是要妳們再投入一點。「這臆測不無可能喔,」我讚許般的指著她,「妳的聯想力十分豐富,有機會可以多參加我們活動。」
胖女孩腦充血般的微笑。
奶妹悶哼一聲,似乎不大高興我的招攬手法。
碰咚!
客廳外忽然發出巨響,好像是門被用力關上。
所有人頓住,不約而同望著走廊,僵直站立了十幾秒鐘,眼鏡男說:「那個,客廳是怎樣,是風嗎?」
胖女孩畏縮地推他一下:「你去看看啦。」
「為、為甚麼我去,要去大家一起去。」
雞冠頭露出輕蔑表情,粗暴地推了他一把說:「怕個屁啊,還以為你多有種咧。」他扭亮自己的小手電筒,大剌剌走出房間,一身NBA全明星賽的黑背心上,繡著一隻慘白色的骷顱頭,消失在黑暗裡。
團員們你看我、我看你,在無形的同儕壓力下,一齊跟了過去。
我一翻手錶,還差五分鐘十二點整──黃胖,你時間抓得挺準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