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常愛面子……體育老師
為什麼大家都會認為,擅長各種運動的女性一定也會是個性格開朗的人呢?
我在運動上大致都比一般人來得擅長,但是我的性格卻遠比一般人還要陰沉。
不過,我一直到長大成人,才發覺自己個性有多「陰沉」;學生時代,我完全不覺得自己是個陰沉的人。我想我周遭的人,也都沒發現我其實是個陰沉的傢伙吧?相反的,要是聽到我這麼說,說不定還會有很多人反對:「妳的個性哪裡陰沉了?」但實際上我很陰沉的,陰沉得不得了。
我在縣立高中當體育老師,已經當了五年了。
學生們都叫我「曙」(注:日本的相撲力士「曙太郎」,出身美國,是日本相撲歷史上首位獲得橫綱殊榮的力士。2001年引退,轉為格鬥家。)。為了避免大家誤會,先聲明一下,我是女的。可是,由鏡子裡映出的來我,不得不承認的確是有幾分神似相撲力士──曙。我跟他是很像,特別是鼻子那邊,而且我的體型也的確是很高大。
我身高有一百七十五公分,屬於骨架粗大的體型。話雖如此,我在大學裡參加籃球隊的時候,身高可是全隊第三嬌小的呢。
我每天的行程都安排得很充實,平日的白天教課,放學後指導學生社團;星期六的下午跟星期日的白天,也都是社團指導的時間。我負責的籃球社,其實力在縣內是數一數二的,社員們也都很努力。就算訓練嚴格了點,她們也都沒有半句怨言。
接著,有天我發現了一件事。
就在我忙於教課與指導社團時,不知不覺中,身邊的友人都結婚了。大學時一起打籃球的朋友,明明都是些都是連一支口紅都沒買過的人,卻在我不注意的時候,都變身成為嬌豔的太太。
也許一開始只是因為大家都結了婚,所以我才想結的吧?或許我只是單純地羨慕別人擁有我所沒有的東西而已。
可是,即便是我,也會想要交個男朋友;就算是我,也會想跟某個人結婚,共度一生。最重要的是,我從出生到現在,連一次都沒有擁有過所謂「戀人」這玩意。
「又是生理期,妳們這些小姑娘,一個月是要來幾次生理期才甘願啊?」
五個穿著制服的少女低著頭,站在我面前挨我的罵。每次一開始上游泳課,以生理期為由而不來上體育課的人就會增加;不管我罵得再兇,她們也只是表面上裝出害怕的樣子,其實心裡正吐著舌頭扮鬼臉。
「是嗎,那我知道了。這禮拜生理期的話,下禮拜就絕對不能再請假。請超過三次假的人,不管學科分數再高,我都不會讓她及格。」
女孩們敷衍地低下頭,逃也似地想迅速離開現場。「井上千里。」我叫住其中一個女孩,她驚慌地站在原地不敢動。其他的女孩們一副怕被牽連的樣子,很快地跑到走廊上去了。
名叫井上千里的女孩,畏畏縮縮地走回我面前,低著頭等我開口。
我雙手抱胸,低頭望著她。
她的身高大約比我矮二十公分,體重大概也比我少了二十公斤吧?白色的肌膚配上有如洋娃娃般的黑眼眸,及肩的長髮柔柔亮亮的,手臂跟腳都纖細得像是小孩子。
因為我一直不開口說話,她便一臉不安的樣子抬頭偷瞄我。看到她那膽怯的眼神我突然心頭有氣,感到一陣不耐煩。
我最討厭像她這種,個子嬌小又畏畏縮縮的女生了。我當然知道這是我自己的偏見,但我還是很不能接受;無論如何,我都無法喜歡這種纖弱女子。
「上禮拜妳也推說是生理期而請假不是嗎?」
我一用低沉的聲音這麼說,她馬上就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妳啊,老是在逃避不是嗎?馬拉松大賽的時候也是,球類競賽的時候也是,都請假沒來學校。」
我才講了兩句,她就馬上撲簌簌地掉下眼淚,這讓我更加火大。
「妳哭什麼哭啊!」
我怒罵的聲音響遍了整條走廊。
「給我聽好,妳啊,根本只是愛面子而已,自尊心太高了。」
聽到我這句話,她抬起頭來。淚汪汪的眼眸,帶著一抹抗議、不服的神色。
「覺得我說錯的話,妳就說啊。」
「……我不是老師說的這樣。」
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蚊子叫一般。
「算了,我告訴妳,妳只是自己沒發現而已。妳一定是討厭被人家看到自己失敗或是不堪的一面,一定要別人事事都稱讚妳,妳才甘心。妳壓根不想做可能會失敗、無法得到稱讚的事。所以對於不擅長的事情,妳會一味逃避,想假裝沒有這回事。」
她用力咬住嘴唇。
「運動神經比妳差的女生多的是,但是她們都很努力。就以跳箱為例好了,就我來看,是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只是五層的跳箱妳們卻跳不過去。但是如果本來只能跳過四層的孩子一旦順利跳過五層,我就知道她一定經過努力,這麼一來我也會比較喜歡那個孩子。然而妳卻不一樣,什麼努力也不做,太差勁了,簡直就是把努力的人當笨蛋。」
沒錯,像妳這種嬌弱可愛的女生,就算什麼都不做也會有人來幫妳。拿重物的時候不用開口就會有男生來幫妳拿。什麼努力都不用做,只是站在那邊,就會出現願意照顧妳一輩子的男人。
同樣都是生為女人,為什麼待遇會差這麼多?
如同一隻被獅子追得走投無路的小鹿般,她睜大漆黑的眼眸,直盯著我不放。上課鈴聲響起,提醒著我該去上課了;於是我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將她留在身後。
當天回家一打開門踏進玄關,就聽到走廊傳來母親慌慌張張跑來的聲音,還帶著一臉好像中樂透般的笑容。
「太好了,秋美。」
「什麼事太好了?」
我用明顯不耐煩的聲音一邊回話一邊脫鞋。
「妳還問什麼,我真的太開心了。」
「所以到底是什麼事情啊?」
母親纏著重步走在走廊上的我說:
「相親啦。有男孩子願意跟妳相親呢。」
母親這句話,讓我停下腳步。
「妳看看,這個男孩子看起來還不錯吧?」
我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從母親手中接過對方的照片與個人資料。的確,照片裡的男人,既不是個大胖子也不是歐吉桑,是個普通的年輕人。接著我確認了個人資料上的身高。
「比我還矮耶。」
「妳這孩子也不想想,自己有資格挑人家嗎?」
「知道了啦,我會跟對方見面啦。」
我不讓母親繼續說下去,沒好氣地把照片跟個人資料塞回給她。
相親當天,我看著飯店落地玻璃中映照出的自己穿著和服的身影,突然感到一陣悲哀想哭。
這副德行要是被學生看到,一定會被嘲笑吧?可是,連身洋裝或套裝更是不適合我,至少和服穿起來還比較不那麼彆扭。適合我穿的衣服,說到底就只有愛迪達的運動服而已。
「聽好喔,秋美。等一下要注意遣詞用字,就算人家敬酒,啤酒最多也只能喝一杯,知道嗎?走路的時候稍微內八,安靜點走。千萬不能在人家面前擤什麼鼻涕之類的喔。」
「煩死了,妳趕快回去啦。」
「好好好,總之絕對不可以露出馬腳,知道嗎?」
送我到約定好的飯店後,母親一直不放心地重複叮嚀之後才離開。最近的相親不像從前那麼死板,就以今天來說,雖說是來相親,但也只是跟對方兩個人一起吃個飯而已。
來到約定好的咖啡廳後,我低著頭,緊握住手帕。我很緊張,畢竟這是我第一次參加相親。
我想結婚,而且大概從兩年前開始就迫切地想結婚。可是,結婚這件事想歸想,每天的生活就只有往返於家裡跟學校的我,根本沒有什麼機會認識對象。這樣一來,剩下的方法就只有相親了。
去相親的話,只要不挑,即使是這樣的我,一定也能嫁得出去吧?我本來是這麼想的。可是,現實卻嚴酷得像是阿拉斯加的寒冬一般。
到目前為止,母親拜託了親戚朋友,替我介紹的相親對象有五位。但是這五次,每次都在我跟對方見面前就被拒絕了。原因出在照片。我那像是曙太郎一般的長相,在書面審核的時候就被刷掉了。既沒有財產、也沒有特別的嗜好,說到專長就只有打籃球;再加上這副尊容,我要是男方的話也會想拒絕。
就在我已經百分之九十放棄結婚這件事的當頭,竟然出現了願意跟我見面的男性。我一方面感到緊張,一方面又覺得內心沒有什麼負擔。
算了,已經沒關係了。光是他願意見我就夠了。能跟男性這樣相約見面,還能一起吃飯,只是這樣我就很滿足了。
「不好意思我遲到了,真是抱歉。」
聽到對方這麼說,我抬起頭來。在我面前的正是照片上那位男性。細長而眼角下垂的雙眼,戴著膠框眼鏡。
「我是井上正志。」
「啊,初次見面,我是上田秋美。」
我慌忙站起來。但我一站起來,他的眼鏡位置就比我眼睛位置還低了。我想我們的身高應該差了五公分吧。
點了茶之後,我們聊起了一些可有可無的話題。像是彼此聽的音樂啦、喜歡看的書啦、常看的電視啦……這一類的話題。
對話比我想像中還要順利。他對我說話的方式與一般男女之間的交談態度沒有兩樣,一開始雖然有點尷尬,但慢慢地越來越進入狀況,我跟他都能開心地笑出聲。
一邊回應著滔滔不絕的他,我心裡不知怎的,漸漸感到一陣悲傷。
人類真是貪婪的動物啊,我內心不禁這麼想。因為我發現自己已經快要喜歡上眼前的男性了……不,應該說我已經喜歡上他了。明明剛剛才告訴自己,可以一起喝茶吃飯就要感到滿足的,現在卻發現自己腦子裡想的是:如果可以跟這個人一起生活的話,一定會很幸福……我覺得好痛苦,又好悲傷。如果被這個人拒絕的話,我一定會很難過的。如果要承受這樣的痛苦,那我寧可發誓再也不要相親了。「上田小姐,妳是體育老師吧?」
他突然提起這件事。因為我不大想談這個話題,所以只是曖昧地點了點頭。
「妳應該認識井上千里這個人吧?」
聽到他說的話,我緩緩地把手中的紅茶茶碗放到桌上。
「……咦?」
「她是我妹妹。」
聽到這句話,我的腦中浮現了以前看過的電影「魔女嘉莉」(注:1976年改編自史蒂芬金同名小說的恐怖電影,魔女嘉莉(Carrie)。描述具有超能力,在被同儕排擠之下怨念爆發而引發悲劇的女主角嘉莉的故事。)當中的一幕。在到達幸福的頂點時,被一桶豬血當頭淋下的可憐嘉莉。但我並不是嘉莉。
「……是這樣啊。」
我像是被押解到閻羅王面前的罪人一般地垂下頭。我不是嘉莉,我是以欺負弱小為樂的人。這下完了,對方怎麼偏偏是井上千里的哥哥呢?
「那個……我接下來要說的話可能會很失禮。」
「……是。」
想說什麼就說吧。我就是那個把你妹妹欺負到哭的魔鬼教師。
「其實我不想這麼快就定下來,這次的相親一開始本來也打算拒絕的。所以,我嬸嬸拿來給我看的上田小姐的照片,我連看都沒看就放在一邊了。」
他有些害臊地笑著說道。
「而那照片被我妹妹看到了。當她知道我的相親對象是妳的時候,她對我說:『這個人是個很好的人,哥哥你一定要跟她見面。只要見了面,你一定會喜歡上她的。』」
「什麼?」
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這個人到底在說什麼啊?
「我妹妹從以前開始,就是個內向害羞又很消極的孩子。可是她最近突然變開朗了,說什麼一定要學會游泳,還去報名游泳教室呢。我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回答我:『都是託了上田老師的福,我才能捨棄自己無謂的自尊。』」
我驚訝地雙手掩住嘴巴。
怎麼會有這種事?明明我一次都沒有幫那少女打氣過啊?
「我知道在相親的場合說這種話很失禮,但是我真的還沒有結婚的打算。只是,我覺得跟上田小姐好像很合得來,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慢慢的開始跟我交往呢?」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
愛面子、自尊心又高的,其實是我。一直以來都交不到男朋友,或許並不是因為長相的關係。以為什麼都不做,只要站在那邊就會有男人來照顧自己的,並不是那個少女,而是我。
我覺得自己好丟臉。害怕失敗、討厭不堪的一面被看到的,其實是我。
低下頭的瞬間,滾落的眼淚就這麼滴在外出和服的膝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