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只為尋找井底那片月光
父母少年時,正是臺灣被殖民的年代,流離困苦寫照每一個澎湖人的生命,掙扎求生是臺灣子民的課題。疲憊雙目,曾見證馬關條約的後遺。冷暖的生命,創傷的心靈,雖曾驚痛於時難的殘敗,但仍不免有刻骨銘心的傳承,而閃出幾許的柔光。
澎湖對現今少年人來說,只是戲水弄潮樂園,待東北季風來臨,又是一片沉寂;在經濟架構上,它只是人口外流的離島;從歷史探尋,它更是西班牙、荷蘭、日本、國民黨政府的化外之島;而我對澎湖的思考,則是從孺慕親情而來的。
澎湖子孫,對根探溯,是無可迴避的主題。基於和文字結緣,做為企圖記錄澎湖人文的我,入侵事件只是一個源起,在這之中突顯出來的是人,是對人性中一切隱秘的剖示和審現。
大之於國邦的衝突,小之於家族兄弟的糾葛,均脫離不了人性的環結。
在歐洲殖民主義尚未偏於乖張之時,歐洲人寫歐洲以外文化,多半以遊記或風土人物誌傳述,如馬可波羅的《中國遊記》通篇充滿欣羨和驚奇;到十九世紀末至廿世紀初,歐洲作家則喜歡以「野蠻對文明」自以為文明人的二分法看待歐洲以外的異質文化;可是廿世紀中期以後,他們開始承認一旦褪去了文明外衣,卸下了白人統治者面具,剩下來的根本僅是人性,而非種族的問題了。
就多族群的臺灣來說,作者勢必從融合出發觀照斯土斯民。融合的過程難免發生對峙、衝突,當恩怨成為彼此共同的歷史經驗時,本土文化無法切割的主體,自然而然就呈現了。
澎湖在臺灣主體性凝聚、蛻動、移位的歷史進程中,從開臺主體退居為以臺灣為主體之下的邊陲。黑水淵深渡過多少移民,滄波興伏間,歷代的來路漸形湮滅不清;荒村棄島,老叟瘦嫗,是要瀕臨歷史的遺忘,還是要從現實重新加深記憶?
於是以思慕溯歸的情懷,完成這部十萬字的《井月澎湖》,從日本入侵開始作為小說背景,傳遞兩個澎湖家族的生活歷史。
歷史事件,雖是過去,但傳到某一時代也是當世的先驗知識,當代對於歷史的見解各有不同的觀點。就大中國一統的立場看施琅與鄭成功,其二者的殺父個人恩怨,無礙於臺灣一統於中國,他們都是擴張中國封疆領土的英雄。但就臺灣主體的立場看,施琅是統派,鄭成功據臺抗清,不正是十足的兩個中國的獨臺傾向?
文學一牽涉歷史,往往陷入歷史迷陣,遭遇有史無文的窘境,這部小說雖從歷史沿起,但也儘量回歸生活縮影,人性彰顯而設身處地化做那時代的人。攀坡臨海,搜集史料,即使一句小小諺語,也求證多方,咀嚼再三,有時亦請陳燕參與推敲。只是創作過程「對話」曾是困擾工事,如果要求自然,那麼重現當時真實語言是不可避免,況且國民黨語言政策推行所謂的「國語」,更不是他們熟悉的語法,像厚話(多嘴)、話屎(流言)、無事使(無價值)、拖屎連(辛苦累人)、創治(惡作劇)、凍霜(吝嗇)……等等,若不使用當時當地語,實難傳神,可是大量使用當時當地語又怕引起隔閡,造成時空限制。如何捏拿得宜,還真要下一番功夫。事實上,澎湖語某些話很文言,好比稱你為「汝」,討一些東西為「討寡物件」……謹慎推敲之際,文字奧妙盡在其中,這也算孤燈夜思中的一項樂趣吧!
將近四個寒暑,《井月澎湖》才完稿。此刻澎湖已不再是抽象名詞,而是具體感受到那一長串的顛沛,我的血緣如斯真實地過活在彼口歷史井月之中。井水如斯冰冷,日月照樣運轉,一井水一世人。小說中人物依舊踏著先祖腳印繼續前進,他們的子孫或許各自忙碌自己的生命旅程,無暇顧及先人的足跡起源。一代傳一代,生命似乎不斷在重覆,是悲是喜,都已不在話下了。也許歷史很容易學,學不來的是歷史的真確。
不管如何,努力經營的這些篇章,不僅僅是愛情、親情,應該還有社會型態的轉變以及斯民對斯土的關愛。但願這把關愛種子,根植於西仔埔頂與天人菊同生吹拂,伴隨低度污染的海岸線,守候著這六十四個島嶼,像珍珠鑲映臺灣海峽之中閃閃發光。
感謝背後搜集資料的人讓我得心應用、王家祥先生能在臺灣時報寶貴篇幅給予連載,以及臺灣文藝的精彩選摘。完稿書序時,緬懷「母土」在跨越世紀之際是否能重新伸展盈涵的旨向?井水中那片照映過母祖的月光,是否也被我孺慕的眸光尋映到了?
此書於一九九六年在臺灣以華文出版,曾獲吳濁流文學獎、高雄市文藝獎。二○○二年以作家之名移居加拿大,為紀念 先父母與台、澎被日本殖民的苦難時代,更想讓較多族群英文人士瞭解故鄉臺灣、澎湖,特將這本歷史小說翻成英文,並於二○一一年在美國 Xlibris 出版“Penghu Moon in the Well”。
華文版已無庫存,「晨星出版社」新版以饗讀者。新版將和英文版相同加入年代,使具歷史真實;書中「對話」將修改更附「台語」味。另外,英文版自序和加拿大作家 Ba rba r aLadouceur 的評介,一併收入其中,以及配合馬公蘇崑雄市長二○一二年美名運動將「馬公」改名為「媽宮」。但願此版更趨完整和可讀性,以不負讀者的期望和厚愛。
李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