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安森林公園的鳥類
大安森林公園開放以來,每隔一陣都會到那兒看看,把它當成老朋友般拜訪。
秋末了,台灣欒樹的花季已過,赭紅的莢果從濃密的綠葉中竄出。怒放如醒目的花叢,聳立於蔚藍的天空,成為城裡最搶眼的喬木。大花紫薇和洋紫荊雖支撐著,紫色的花叢則露出疲憊、焦萎之姿,似乎再過一陣大雨後,就會結束今年的盛會。
放眼望去,公園即將進入一個比較清冷的季節。有一棵雀榕的果實紅熟了,彷彿想趕在冬天之前盛開,讓動物們好好享受一頓。它吸引了許多昆蟲和二、三十隻白頭翁的集聚。我在樹下呆立,好奇地觀察有哪些昆蟲。意外地,記錄了一隻黃腰虎頭蜂。但我更大的興趣,當在思索著白頭翁群體覓食的意義。
從鳥類生態行為觀察,繁殖期已遠去,家庭的教養期也結束了,這群白頭翁,理應該充滿快樂的時光。
假如裡面有亞成鳥,牠們合該是最幸運的一群,因為才安然度過死亡率最高的春末至秋初。經過這段嚴苛的考驗,牠們的心智和飛行經驗都較過去成熟。雖然時節愈冷,食物逐漸減少。但牠們已有豐富閱歷,足以面對即將到來的寒冬。
假如是成鳥,那更該慶祝了。牠們不僅又安然地度過一年,可能後代子孫也已長大,在野外獨立生活,說不定都一起在這棵雀榕上呢!
牠們嘰哩呱啦地邊吃邊叫,三、四分鐘後才飛離。全部集中到水塘上一棵油加利樹上,繼續興奮地鳴叫著。只可惜,最高明的鳥類學者也還不知,牠們在談什麼內容。
以前來此,都在觀察樹種和園藝花草,今天主要想記錄鳥類的情況。前幾日搭公車經過時,看到樹鵲從公園飛往新生南路,我猜想牠們已在此落腳。果然,早晨才進入公園,就聽到牠們金屬般的響亮鳴叫。
遠方有一群麻雀,躲在草地尋找食物。清潔工人定期在此除草,很少讓草長出六、七公分以上的高度。牠們像非洲貓鼬般,露出一個機靈地暗褐之頭,小心地觀察四周。
我專注地觀看時,隨即被另一個連續響亮的粗獷鳴叫打斷。那是紅尾伯勞的聲音。秋天以後,牠們是這兒的常客。或者說是,冬天的主人也不為過。紅尾伯勞是典型的領域忠實者,就不知有幾隻會年年回到大安森林公園。
我喜歡看牠們,披著灰褐色澤,一隻隻孤孤獨獨的,突立於蒼穹,淒涼得很。循聲轉頭搜尋,馬上就找到這隻的蹤影。牠正飛落地面,從短草叢裡咬出一隻少說有兩公分長的蟲子。迅即飛上樹枝,快樂地享受。每次看到紅尾伯勞吃肥胖的蟲子,都像看到一個孩子,在貪婪地吃全雞大餐。
在城裡,看到一隻紅尾伯勞,遠比在鄉野看見更加可貴。我總是會多看幾眼,甚而因為牠的存在,特別環顧四周環境,考慮得更多。
我往唯一的水塘走去,天空傳來細弱、斷續地單鳴。斑文鳥嗎?我有點訝異,仔細瞧著,果然有一群五隻,從樹冠上層飛出。
以前看到斑文鳥群總是棲息在禾本科較多的草原上,或是菜畦。公園之草地,豈容禾本科生長?沒什麼好條件吸引下,牠們又來做什麼?我還找不出合理的解釋。
去年來此兩、三回,水塘裡總有一隻小白鷺孤單地生活,今天亦然。偌大的水塘老是只有一隻,不免讓我有不好的揣測。當時就研判,這裡可能沒什麼食物,才只夠一隻小白鷺容身。在植物園,一個比它小二分之一的老水塘,竟吸引了三隻小白鷺,因為那兒食物豐盛的關係。去年如此,今年依舊,可見這個水塘情況依然未見好轉。我從外觀評估,武斷地以為,它只適合提供一群只會搞髒水塘的鵝群和鴨群生活。而水塘裡面集聚著放生的斑龜、巴西龜,以及一群看來永遠饑腸轆轆的錦鯉群,其他水中小生物和小型魚類想要存活,自然困難了。
據朋友告訴我,晚上時,水塘常有一些夜鷺到來。如果是,這訊息是好的。就不知是否來捉魚,或者是周遭的盤古蟾蜍。
隔天黃昏,我帶四、五位小朋友到水池觀察。小朋友把未吃完的麵包丟給鴨群吃,結果竟引來六、七隻紅鳩,從水塘小島的油加利樹飛下來。背羽鏽紅的雄鳥和灰樸色雌鳥都集聚到岸邊,和鴨群爭食著麵包,好幾隻都離我不到兩公尺。
以前,一直誤以為,大安森林公園是珠頸鳩的地盤,沒想到都市裡也有紅鳩群集聚,大大超出我的預期。過去的經驗裡,紅鳩少說都離我六、七公尺遠,這回的距離讓我相當震驚、興奮。很可能係因水塘設有柵欄,人跟水塘保持了一段距離,讓紅鳩不再怕人。此一經驗對城市的公園生態環境,或者對生態教育而言,都相當具有啟發意義。
一邊觀察紅鳩覓食時,池邊的灌叢裡,不時有老鼠鑽出,偷吃麵包屑。有的老鼠還跑出來梳理皮毛,完全不懼人。據說,國父紀念館水池邊的老鼠更加肥碩而放肆。這些生活在公園裡的老鼠,將會帶來什麼樣的問題呢?我也好奇地思索著。
去年此時,我在草地上見過白尾八哥活動,沒有什麼理由懷疑牠們不會再出現,只是不常記錄。烏秋倒是有,卻不多。今天也記錄一隻。烏秋是鄉間平野和丘陵常見的鳥種,公園裡出現一隻也不違常理。如今我最大的興趣是夏天。當繁殖季到來時,到底會有哪些鳥在此首先築巢?我急切地等待著。
荒原之旅──漢寶、全興紀事
這是一趟為觀察罕見鳥種而去的旅行。
我們一行五人,由草湖國中葉秉洪老師帶領,搭乘彰化野鳥學會會長廖世卿的車子,一路開往漢寶。這五人中,還有經營精品玩具的陳勝鑄(理事長)、曾是東海大學野鳥社社長的莊訓成(解說員)。除了我之外,他們都是新近成立的彰化野鳥學會會員。
我是被廖會長的幾則精采鳥訊所誘引,提前從台北南下。前幾天,人在台北時,廖會長在電話那端興奮地告訴我,他們在一天之內發現了下面四種鳥:環頸雉、白額雁以及四十多隻彩鷸(只有兩隻雌的)、三十多隻小辮。
純就紀錄而言,一天享有如此眼福,的確是不錯的豐收,但我的焦點放在環頸雉。六、七年前,旅行全興時,一直懷疑這樣乾旱、遼闊的荒原,應該有環頸雉棲息的可能性。可惜,始終沒有這個緣分。所以,趁著是夜在彰化有一場文學演講之際,早晨先趕到漢寶去看鳥了。
在荒涼又開闊的漢寶觀察鳥類,是件相當辛苦的事。錯綜密布如複雜棋盤的小路,以及路與路間像棋格一樣綿延不盡,又大同小異的魚塭、廢田、甘蔗林與溼地,常讓人失去方向感,摸不清楚位置。如果不是當地有經驗的賞鳥人帶路,外地人初來根本不知從何處尋找特別的鳥種。
葉秉洪老師賞鳥已有十多年的經驗。這裡的每一條溪、每一塊地,都十分熟稔。不僅整個漢寶,連濁水溪以北至大肚溪以南的地理環境與生物分布,他都能利用自己天文氣象與地理地質的專長,對鳥類的棲息提出獨特的見解。
以灰面鷲為例,在這個地區,每年北返的路線,除了大家所知悉的八卦山台地,葉老師認為,牠們也會利用此區海岸溼地以東與台地之間的蔗田、花生田等沙地與乾旱田,做為遷徙的主要路線。
葉老師會有這個大膽假設,有一部分證據係來自學生的調查。學生們多半是附近農家的子弟,遷徙季節時,正巧會在自家農地掛網,張捕麻雀、白頭翁等喜歡吃農作物的平地鳥類。結果,每天清晨,他們到田裡收網時,常意外地發現,不少灰面鷲掛在網上。這是晚上灰面鷲飛下來掠捕囓齒科鼠類,誤觸鳥網所致。灰面鷲會選擇這條線遷徙,主要也是因為這條狹長裸露的地區,囓齒科鼠類的出沒特別頻繁,可以補充遷徙時消耗的能源吧!
葉老師還有一個獨特的心得,他可以從電視氣象報告研判,如果今天到海邊看鳥,是否會遇上刮海風的日子。這個心得對想來此區賞鳥的朋友十分重要,因為彰化海濱地區,十有八、九天是刮海風的日子。
我曾在一本日本鳥書裡讀到,草鴞喜愛出沒於蔗田附近,不知這個根據從何而來。日本的蔗田很少,台灣曾是蔗田王國,這兒也是主要產地。在路上,我遂特別打聽牠的消息。他們卻毫無印象。這點頗令我詫異。
午後一時,在前幾日發現過白額雁的位置,和「大肚溪口的守護神」黃朝洲會合。這個高瘦、喜歡拍鳥的青年,曾有連續四十天守候大肚溪口,觀察鳥類和監視獵鳥者的美談,因而獲得這個讚譽。
今天的鳥況並不佳,我們在幾個鳥種常出沒的廢田、甘蔗林搜尋。發現小環頸、鷹斑鷸、黃鶺鴒、小水鴨、小白鷺、大白鷺等常見鳥種。比較難得一見的是三十二隻小辮。牠們飛升時,優雅地攤開風鳥們少見的寬大羽翼,時而如扇葉鼓起,在溼地的天空中緩緩地滑行而過,畫出一條流動的美麗虛線。
遠方不斷地有小雲雀和大花鷚的叫聲(後者聲音較粗),此起彼落。牠們的叫聲遠去時,愈讓人感覺這個荒原的單調、遼闊。
某一處甘蔗田圍繞的廢田裡,他們多次發現一群彩鷸群,活動於一排木麻黃林下。所以一直懷疑彩鷸有可能在木麻黃林下築巢,但為尊重彩鷸的棲息,始終不敢下去一探究竟。
可惜,我們並未如預期看到眾多彩鷸,以及習於隱密、在隱密場地出沒的環頸雉。對我這個遠道而來的賞鳥人,廖會長覺得好像招待不周般,滿懷愧疚。
彩鷸不見蹤影,田裡卻有成排的鞋印。我們正為這個情形感到納悶,一位鳥友突然提及,前天(星期日)有某一學校生物系的老師和學生趕來,也不知從哪裡獲得消息,找到這巢位的正確位置,竟然冒失地走下田去,到這排木麻黃尋找巢,他們或許想查證,冬天時彩鷸是否有築巢,進而會孵蛋的習慣吧?彩鷸卻如此被嚇走了。這種為了學術研究,不顧其他生物生命的行徑是否恰當,實在有待商榷。
聽到這樁意外事件,他們都愣住了,繼而深感自責。畢竟,最早發現這批彩鷸,同時讓這個消息宣揚開來的是他們。他們也不希望,台南四草高蹺鴴被鳥友無端干擾的事件,在漢寶重演。甚而,像曾文溪口黑面琵鷺一樣,遭到獵人屠殺。可是,事與願違,生態保育的情形尤其如是。這個甫於三、四個月才組成的地方鳥會,基於讓更多人來看鳥的好心,無疑被潑了一盆冷水。
不過,在一個黨外且是女性縣長的支持,加上他們的初學賞鳥的狂熱,這裡已然是整個台灣取締偷獵行動最具成效的地方。有著鄉下人憨厚淳樸個性的廖世卿與陳勝鑄,一個主外(會長),一個主內(理事長),在我看來是一對絕配。他們將自己過去在地方上深植的政經資源充分地運用在鳥會身上。譬如在傳播媒體方面,別的地方可能無法想像,許多彰化縣的記者都熱心地成為他們鳥會的會員,每遇鳥事一定鼎力相助。
廖會長更是那種會為了一隻黃鸝被捉在鳥店,衝入市長辦公室,要求市長取締的人。而像陳勝鑄,特別在自己的文具精品店騰出一間空屋,讓鳥會使用,我們也不難理解他喜歡賞鳥的熱情了。
黃朝洲有事先行離去,我們又走訪一些他們才熟悉的旱田、溼地,尋找環頸雉與紫鷺。一位當地農夫告訴我們,他以前就在這裡看過「啼雞」(環頸雉)。顯然他對這種鳥並不陌生。我們讓他看圖鑑,他還指出曾在這裡見過天鵝。
在一座泥橋墩觀察,看到兩隻彩鷸後,我們又前往一處靠海防的枯木小溪找魚狗。那兒是鳥類攝影家孫清松拍攝各種翠鳥的位置。在這片乾枯、死寂的林子,我們只聽到一回魚狗的急促叫聲,其他都是海風的呼嘯。
正要打道回府時,另一位最近才開始賞鳥、拍鳥,隨即變成鳥癡的林英典出現了。天氣冷,海風又撲得兇,大家都穿了夾克。壯碩而寬胖如熊的他,上身套一件T恤,下半身也只著一條短褲。他也是我深感興趣的賞鳥人,因為為了看鳥,這位經營一家機械工廠的董事長,竟然把工作都交給老婆,自己把大半時間都花在野外。
他剛從彰濱來,看到我們激動地說,適才看到兩隻磯雁。聽到這個消息,我們馬上又乘車趕往全興。
約莫半小時後,抵達彰濱工業區。遠遠就看到一家紡織工廠巨大的空廠房。聽說,它是一棟大違建,早已廢棄。我愈看愈覺得,它像一處廢棄的遺跡,盤據在溼地,是彰濱工業區開發失敗,黯然撤退的地標。
入口的路已拓寬成四線道,未舖上柏油,時時塵土灰揚。六、七年前來這裡時,我的眼前是一條勉強讓車輛通行的小路,兩邊盡是綠油油的草地或水圳、乾旱田。現在,路邊幾乎都是灌滿地下水的魚塭。看到大地這樣全然破壞,處處荒涼的景象,自己早已麻木不仁。大概是看多了這種風景吧!
車子駛進一塊偏遠的魚塭,過去,我從未深入到那兒。結果,我們依林英典的指示,找到了那兩隻磯雁。牠們和五隻澤鳧緊靠在北邊的角落位置,把頭埋入身子,躲避風寒,偶爾才露出臉來。林英典說,到處都是魚塭,為了確知牠們每回受驚擾後,飛往何處。整個早上,他都在這塊廣闊的荒涼地域裡開車尋找。費了一段時間,好不容易才查出牠們落腳的三個位置。可是,只顧得天空的飛鳥,竟不小心地把車子開入旁邊的水溝。
「終於有一隻稀有迷鳥可以交代了!」看到磯雁以後,廖會長才放了大半個心。他真擔心以今天這種不豐富的鳥況,實在無法招待我這個遠從台北趕來的客人。看他那麼盛情,我實在不忍告訴他,以前在華江橋已看過磯雁兩三回。
這一次和彰化鳥會的觀鳥之旅,最大的收穫倒也不是鳥,反而是結交了這些中部熱情有趣的鳥友。這一批新近才開始瘋狂看鳥,進而組成鳥會的朋友,和台北的鳥友相當不一樣。他們多半是年過三十事業有成的中年人,在安排個人的生活時,選擇了賞鳥做為他們(甚至是一家人)精神生活的寄託。他們仍處於快樂而瘋狂的認鳥階段,帶有較多的浪漫色彩。
我曾有一絲念頭閃過,如果不是賞鳥,他們是否會和許多台灣人一樣,以常有的暴發戶心態寄情於休閒生活呢?可是,他們選擇了賞鳥!雖然才起步,還在用一種不是很圓融的愛護方式,關心他們自己的家園,但他們正朝一個正確的方向走去。
天氣漸暗,寒風越來越大,又是那種大肚溪口特有的強風,刮得整個海岸溼地更加淒清。放眼望去,大地只剩一色冷灰,杳無人煙。天空裡,偶有幾行鳥跡。
十年了,這種冬天的孤寒,仍像我第一回到大肚溪口所見的一樣,沒有人會想在這兒久留的,除了一代一代熱情的賞鳥人。
我也無端想起另一個自然寫作者王家祥。學生時代,他在此觀察一年後的感觸如下:這個荒原是鳥類、野兔與囓齒科,以及賞鳥人的樂園。
(一九九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