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篇】
一.幽暗森林
森林
一切都要從我三十五歲那年,無意間迷失在一座幽暗的森林開始。
那座陰暗森林的廣大、荒涼和恐怖,直到現在,想要描述都有點難以下筆,因為只要一想到它,我的心仍舊會驚懼不已,全身不寒而慄,面對那座森林的恐怖比面對死亡更甚啊!
我怎麼會置身在那森林之中的,其實我也不清楚,只知道自己在昏睡起來後,就在森林裡了。
我當時簡直嚇壞了,沒頭緒的亂跑,只希望跑出那可怕的地方。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走出森林到了另一頭,來到一座小山下,看到山頭有光射出,才讓我稍為安心一點。這時,我轉頭去看來路,就好像從惡海中逃上岸的人,回頭再看那驚濤駭浪時,一時不敢置信。
我走過的幽暗森林之路,一般人根本無法通過。
花豹
稍做休息後,我又起身向前,一步一步慢慢的順著荒崖前進。
原先的緩坡佈滿沙石,十分難行,我總等腳步踩穩了才敢向前再跨一步。
好不容易走到陡坡差不多開始的地方,突然有一頭豹 (註1),輕巧又十分敏捷地跳到我跟前。
那頭豹身披斑斕的皮毛,眼神兇惡的看著我,輕盈敏捷的身軀在我面前走來走去,幾次擋住我的去路。我怕得好幾次想回頭算了,後來天突然大亮,太陽從東方升起,這樣清爽的早晨,溫和的春天給予我無比的勇氣去逐退這頭豹。
猛獅
將豹驅走後,心想前面的路應比較好走了,心才剛放下,一轉身卻看到一頭猛獅(註2)高據在我前方的大石上,心又開始狂跳。
那頭獅子張著牠的血盆大口向我示威吼叫,空氣都為之震驚。
我站直了身不敢動,因為牠看起來似乎很餓,隨時都會向我撲過來。
雪上加霜的是,又有一隻削瘦的母狼(註3)出現在我身邊。
牠的削瘦更加顯得她無邊的欲望,牠咧開嘴,呼呼的喘氣,流下腥臭的唾液,看來有許多人曾因牠而受害。
牠那貪婪的眼睛盯著我不放,嚇得我膽顫心驚,失去了往上爬的信心,如同一個渴望求利的人,在失敗將臨時,陷入百般痛苦,哀聲哭泣的情況。
那隻母狼向我走來,一步步的把我逼回黑暗無光的森林,那太陽沉寂的地方。
母狼
當我向下退的時候,看見一個人影。在此荒山曠野,竟可遇見人,我像溺水的人抓到浮木,高興的對著他叫:「可憐可憐我,救救我啊!不管你是人還是鬼。」
那人似乎因長久的沉默而聲音微弱,他回答道:「我曾經是人,生於凱撒大帝晚年,奧古斯都王時我住在羅馬。我是一個詩人,歌頌過安契西斯的兒子,伊尼亞斯。特洛伊王子伊尼亞斯在城破後逃出,帶領一群特洛伊人航海逃到羅馬,後來建立起偉大的王國。」
聽到這裡,我不禁激動的叫出來:「天呀,你是維吉爾嗎?」
他點頭微笑。
我臉赤紅,滔滔不絕的對他說:「啊!你是我的老師,我的先輩,是噴湧出豐富的語言之流的泉源,我長久學習,研究你的詩卷,我從你那取得了美麗和諧的風格……」
他打斷我的話,問我:「告訴我,你為何如此驚惶失措,停駐不前,不去攀登那幸福的山呢?」
情緒激動的我,此時早已淚流滿面,我像個孩子般的哭訴:「載譽的哲人,請你看我身後的野獸,我退卻的緣故就是因為牠,請你幫助我擺脫牠,因為牠,使我全身、四肢都害怕的顫抖啊!」
維吉爾與但丁
他看見我流淚,便告訴我說:「你必須走另一條路,才能離開這荒涼的地方,因為沒人可以活著通過母狼的糾纏,那母狼生性殘暴,永遠無法滿足她的食慾,吃的越多,反而更為飢餓。」
「沒有人可以治得了牠嗎?」我問。
「有,但要等到那著名的靈犬(註4)來臨,成為義大利的救星,他將把母狼趕走,重新把它打入地獄,那個當初魔鬼將牠放出的地方。」
「那現在我該怎麼走另一條路呢?」
「不用擔心,我將做你的引導者,帶你走出此地,領你經歷一處永劫之地,在那裡,你將聽到絕望的呼叫,看到古代的鬼魂在痛苦之中祈求第二次的死亡(註5)。你也將看到安於淨火中的靈魂。最後,假使你願意,會有一位比我高貴的仙靈來引導你上升。由於我來不及聽聞上帝的律法,所以無法走進他的城邑,而屆時我將和你分開。」
聽到他願意帶領我離開此地,我高興的鬆了一口氣,滿懷喜悅的回答說:「詩人,我懇求你,以你所不知道的上帝之名(註6),帶領我逃開這森林及其他更可怕的地方,請把我領到你剛才說的地方去,好讓我看那些深淵中的淒慘鬼魂,和聖彼得之門(註7)。」我一說完,維吉爾便不再言語,示意我跟著他。於是維吉爾走在前面,我在他身後跟著,開始了我們的旅程。
躊躇不前的但丁
我與詩人走後沒多久,天色便漸漸暗起來,大地上勞苦的動物都去休息了,而我卻才要開始艱鉅的旅程。一想到旅程的孤獨,及將見聞的悲慘景象,都有待我正確無誤的記述這一切,不免覺得驚惶躊躇。「詩神呀,至高的天才啊!幫助我吧!」雖暗自祈禱了一下,但我仍感到自己力有未逮,害怕無法完成這趟艱困的長途跋涉。
我輕聲開口說道:「嗯,引導的詩人,我…我……」
維吉爾聞言轉身看我。我鼓起勇氣說:「我想,你要不要再想一下,在你引我去這艱鉅的旅程之前,至少也要看看我是否具備足夠的品德呢?你詩中的英雄伊尼亞斯曾以肉身進入地獄去尋找他的父親,是因為他乃上帝所選的羅馬之父;後來聖保羅為了鞏固信仰使人得救,也曾去過。但是我呢?我又何德何能呢?我不是伊尼亞斯,也不是聖保羅,實在不配這樣做。若我傻傻的跟著你去,不怕會笑掉人家大牙嗎?」我說完後慚愧低頭,停在黑暗的山路上不敢看他。
唉,我這個愚蠢的人,事情不經考慮就隨口答應,卻又馬上反悔,真是慚愧啊!
貝德麗采的請求
「真希望我沒誤解你的話。」那高貴的詩魂開口。「其實你說這麼多,只是因為你心生恐懼吧?恐懼常阻礙人們而使他們從光榮的事前折回,如同幻影可以驚嚇膽怯的野獸一樣。為使你解除你的疑懼,我不得不告訴你我為何來此救你的原因了。」
我的頭垂得更低了。後來維吉爾說的話,像是讓我吞下一顆定心丸,而將疑懼一掃而空。以下是他對我訴說為何來救我的原因。
「因我未定罪也未得救,所以我一直處在候判所中,突然有一個美麗蒙福的聖女出現在我面前呼喚我,她的眼睛比群星更加明亮,她以輕柔溫和的聲音對我說:『善良的詩人啊,你的名聲仍留人間,且與日月長存。我想請你幫個忙,我有一個朋友,在荒崖的路途上受到了阻礙,他因恐懼而轉身,我怕他會迷途更深,遭遇不測,而我起身去援救恐怕太遲,因此請你去幫助他。差遣你去的我,是貝德麗采(註8),來自天上。』」
聽到貝德麗采的名字,我抬頭激動的叫出來:「啊!你見到我的貝德麗采?她還說了什麼?」貝德麗采自我九歲時走入我的靈魂深處後,再也沒有離去過,縱使她在二十四歲時便離開了人間。
詩人見我急欲知道貝德麗采的情況,慈愛的對我笑了笑,說:「後來我問她為什麼要從天上來到下界的中心呢?」
「她回答說是因為聖母瑪利亞對你非常憐惜,聖母要你崇拜的守護神—聖女露西亞(註9)來營救你,於是露西亞轉而求告貝德麗采,由她自己來救深愛她的人。」
我聽得都癡了,淚也悄悄滑落臉龐。「後來呢?」
「後來她轉頭不停流淚,我想事不宜遲,便離開她加快地來到你面前,將你從野獸跟前救出。可是你現在卻躊躇不前,膽怯懦弱,不願跟從我。你若不勇敢堅強,豈不辜負天上三位聖女和我的一片好意嗎?」
聽完這些話後,我的勇氣大增,好像夜間為寒氣所彎折閉合的小花,一經陽光照耀而直立綻放。我下定決心與我的老師一同踏上未知的路程,不再疑懼。
●註1:豹—象徵淫慾,肉體的歡樂,又指當時的佛羅倫斯。
●註2:獅—象徵野心、驕傲,也指法王兵臨義大利。
●註3:母狼—代表貪婪,指羅馬教皇。
●註4:靈犬—指義大利救星,究竟指何人爭議頗多。
●註5:第二次的死—《聖經‧新約‧啟示錄》二十,地獄的靈魂再受死刑。
●註6:維吉爾生於公元前七十年,在耶穌之前,並不知道基督教中的上帝。
●註7:指淨界之門,門前的天使掌管聖彼得的兩把鑰匙。聖彼得的鑰匙是由耶穌給予。
●註8:貝德麗采—但丁一生摯愛的女性。但丁九歲時對她一見鍾情,自此作品中不斷歌詠貝德麗采的身影。後來貝德麗采另嫁他人又早逝,但丁將之深藏,沈浸哲學與政治之中,直到寫作《神曲》,貝德麗采復出,成為天堂中獲得救贖的高貴靈魂。
●註9:聖女露西亞(Lucia)—是三世紀時的殉道者。在羅馬皇帝迫害宗教時,她弄瞎了自己的雙眼,好使自己的美色不引起男子的欲望。後來她成為患有眼疾者的守護神,也象徵仁慈。但丁因患有眼疾,因此是她的忠實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