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錄自〈鑄劍〉
一
眉間尺剛和他的母親睡下,老鼠便出來咬鍋蓋,使他聽得發煩。他輕輕地叱了幾聲,最初還有些效驗,後來是簡直不理他了,格支格支地逕自咬。他又不敢大聲趕,怕驚醒了白天做得勞乏,晚上一躺就睡著了的母親。
許多時光之後,平靜了;他也想睡去。忽然,撲通一聲,驚得他又睜開眼。同時聽到沙沙地響,是爪子抓著瓦器的聲音。
「好!該死!」他想著,心裡非常高興,一面就輕輕地坐起來。
他跨下床,借著月光走向門背後,摸到鑽火家伙,點上松明,向水瓮裡一照。果然,一匹很大的老鼠落在那裡面了;但是,存水已經不多,爬不出來,只沿著水瓮內壁,抓著,團團地轉圈子。
「活該!」他一想到夜夜咬家具,鬧得他不能安穩睡覺的便是它們,很覺得暢快。他將松明插在土牆的小孔裡,賞玩著;然而那圓睜的小眼睛,又使他發生了憎恨,伸手抽出一根蘆柴,將它直按到水底去。過了一會,才放手,那老鼠也隨著浮了上來,還是抓著瓮壁轉圈子。只是抓勁已經沒有先前似的有力,眼睛也淹在水裡面,單露出一點尖尖的通紅的小鼻子,咻咻地急促地喘氣。
他近來很有點不大喜歡紅鼻子的人。但這回見了這尖尖的小紅鼻子,卻忽然覺得它可憐了,就又用那蘆柴,伸到它的肚下去,老鼠抓著,歇了一回力,便沿著蘆幹爬了上來。待到他看見全身,—濕淋淋的黑毛,大的肚子,蚯蚓似的尾巴,—便又覺得可恨可憎得很,慌忙將蘆柴一抖,撲通一聲,老鼠又落在水瓮裡,他接著就用蘆柴在它頭上搗了幾下,叫它趕快沉下去。
換了六回松明之後,那老鼠已經不能動彈,不過沉浮在水中間,有時還向水面微微一跳。眉間尺又覺得很可憐,隨即折斷蘆柴,好容易將它夾了出來,放在地面上。老鼠先是絲毫不動,後來才有一點呼吸;又許多時,四隻腳運動了,一翻身,似乎要站起來逃走。這使眉間尺大吃一驚,不覺提起左腳,一腳踏下去。只聽得吱的一聲,他蹲下去仔細看時,只見口角上微有鮮血,大概是死掉了。
他又覺得很可憐,彷彿自己作了大惡似的,非常難受。他蹲著,呆看著,站不起來。
「尺兒,你在做什麼?」他的母親已經醒來了,在床上問。
「老鼠……。」他慌忙站起,回轉身去,卻只答了兩個字。
「是的,老鼠。這我知道。可是你在做什麼?殺它呢,還是在救它?」
他沒有回答。松明燒盡了;他默默地立在暗中,漸看見月光的皎洁。
「唉!」他的母親嘆息說,「一交子時,你就是十六歲了,性情還是那樣,不冷不熱地,一點也不變。看來,你的父親的仇是沒有人報的了。」
他看見他的母親坐在灰白色的月影中,彷彿身體都在顫動;低微的聲音裡,含著無限的悲哀,使他冷得毛骨悚然,而一轉眼間,又覺得熱血在全身中忽然騰沸。
「父親的仇?父親有什麼仇呢?」他前進幾步,驚急地問。
「有的。還要你去報。我早想告訴你的了;只因為你太小,沒有說。現在你已經成人了,卻還是那樣的性情。這教我怎麼辦呢?你似的性情,能行大事的麼?」
「能。說罷,母親。我要改過……。」
「自然。我也只得說。你必須改過……。那麼,走過來罷。」
他走過去;他的母親端坐在床上,在暗白的月影裡,兩眼發出閃閃的光芒。
「聽哪!」她嚴肅地說,「你的父親原是一個鑄劍的名工,天下第一。他的工具,我早已都賣掉了來救了窮了,你已經看不見一點遺跡;但他是一個世上無二的鑄劍的名工。二十年前,王妃生下了一塊鐵,聽說是抱了一回鐵柱之後受孕的,是一塊純青透明的鐵。大王知道是異寶,便決計用來鑄一把劍,想用它保國,用它殺敵,用它防身。不幸你的父親那時偏偏入了選,便將鐵捧回家裡來,日日夜夜地鍛煉,費了整三年的精神,煉成兩把劍。
摘錄自〈奔月〉
一
聰明的牲口確乎知道人意,剛剛望見宅門,那馬便立刻放緩腳步了,並且和它背上的主人同時垂了頭,一步一頓,像搗米一樣。
暮靄籠罩了大宅,鄰屋上都騰起濃黑的炊煙,已經是晚飯時候。家將們聽得馬蹄聲,早已迎了出來,都在宅門外垂著手直挺挺地站著。羿在垃圾堆邊懶懶地下了馬,家將們便接過韁繩和鞭子去。他剛要跨進大門,低頭看看掛在腰間的滿壺的簇新的箭和網裡的三匹烏老鴉和一匹射碎了的小麻雀,心裡就非常躊躇。但到底硬著頭皮,大踏步走進去了;箭在壺裡豁朗豁朗地響著。
剛到內院,他便見嫦娥在圓窗裡探了一探頭。他知道她眼睛快,一定早瞧見那幾匹烏鴉的了,不覺一嚇,腳步登時也一停,—但只得往裡走。使女們都迎出來,給他卸了弓箭,解下網兜。他彷彿覺得她們都在苦笑。
「太太……。」他擦過手臉,走進內房去,一面叫。
嫦娥正在看著圓窗外的暮天,慢慢回過頭來,似理不理的向他看了一眼,沒有答應。
這種情形,羿倒久已習慣的了,至少已有一年多。他仍舊走近去,坐在對面的鋪著脫毛的舊豹皮的木榻上,搔著頭皮,支支吾吾地說—
「今天的運氣仍舊不見佳,還是只有烏鴉……。」
「哼!」嫦娥將柳眉一揚,忽然站起來,風似的往外走,嘴裡咕嚕著,「又是烏鴉的炸醬麵,又是烏鴉的炸醬麵!你去問問去,誰家是一年到頭只吃烏鴉肉的炸醬麵的?我真不知道是走了什麼運,竟嫁到這裡來,整年的就吃烏鴉的炸醬麵!」
「太太,」羿趕緊也站起,跟在後面,低聲說,「不過今天倒還好,另外還射了一匹麻雀,可以給你做菜的。女辛!」他大聲地叫使女,「你把那一匹麻雀拿過來請太太看!」
野味已經拿到廚房裡去了,女辛便跑去挑出來,兩手捧著,送在嫦娥的眼前。
「哼!」她瞥了一眼,慢慢地伸手一捏,不高興地說,「一團糟!不是全都粉碎了麼?肉在那裡?」
「是的,」羿很惶恐,「射碎的。我的弓太強,箭頭太大了。」
「你不能用小一點的箭頭的麼?」
「我沒有小的。自從我射封豕長蛇……。」
「這是封豕長蛇麼?」她說著,一面回轉頭去對著女辛道,「放一碗湯罷!」便又退回房裡去了。
只有羿呆呆地留在堂屋裡,靠壁坐下,聽著廚房裡柴草爆炸的聲音。他回憶半年的封豕是多麼大,遠遠望去就像一坐小土岡,如果那時不去射殺它,留到現在,足可以吃半年,又何用天天愁飯菜。還有長蛇,也可以做羹喝……。
女乙來點燈了,對面牆上掛著的彤弓,彤矢,盧弓,盧矢,弩機,長劍,短劍,便都在昏暗的燈光中出現。羿看了一眼,就低了頭,嘆一口氣;只見女辛搬進夜飯來,放在中間的案上,左邊是五大碗白麵;右邊兩大碗,一碗湯;中央是一大碗烏鴉肉做的炸醬。
羿吃著炸醬麵,自己覺得確也不好吃;偷眼去看嫦娥,她炸醬是看也不看,只用湯泡了麵,吃了半碗,又放下了。他覺得她臉上彷彿比往常黃瘦些,生怕她生了病。
到二更時,她似乎和氣一些了,默坐在床沿上喝水。羿就坐在旁邊的木榻上,手摩著脫毛的舊豹皮。
「唉,」他和藹地說,「這西山的文豹,還是我們結婚以前射得的,那時多麼好看,全體黃金光。」他於是回想當年的食物,熊是隻吃四個掌,駝留峰,其餘的就都賞給使女和家將們。後來大動物射完了,就吃野豬兔山雞;射法又高強,要多少有多少。「唉,」他不覺嘆息,「我的箭法真太巧妙了,竟射得遍地精光。那時誰料到只剩下烏鴉做菜……。」
「哼。」嫦娥微微一笑。
「今天總還要算運氣的,」羿也高興起來,「居然獵到一隻麻雀。這是遠繞了三十里路才找到的。」
「你不能走得更遠一點的麼?」
「對。太太。我也這樣想。明天我想起得早些。倘若你醒得早,那就叫醒我。我準備再遠走五十里,看看可有些獐子兔子。……但是,怕也難。當我射封豕長蛇的時候,野獸是那麼多。你還該記得罷,丈母的門前就常有黑熊走過,叫我去射了好幾回……。」
「是麼?」嫦娥似乎不大記得。
「誰料到現在竟至於精光的呢。想起來,真不知道將來怎麼過日子。我呢,倒不要緊,只要將那道士送給我的金丹吃下去,就會飛升。但是我第一先得替你打算,……所以我決計明天再走得遠一點……。」
「哼。」嫦娥已經喝完水,慢慢躺下,合上眼睛了。
殘膏的燈火照著殘妝,粉有些褪了,眼圈顯得微黃,眉毛的黛色也彷彿兩邊不一樣。但嘴脣依然紅得如火;雖然並不笑,頰上也還有淺淺的酒窩。
「唉唉,這樣的人,我就整年地只給她吃烏鴉的炸醬麵……。」羿想著,覺得慚愧,兩頰連耳根都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