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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善增先生(徐志摩長孫)
(推薦原文為英文,下為中譯)
我要恭喜施佳瑩出版了這本《徐志摩詩選》。值得一提的是,我的祖父徐志摩的第一部作品全集《徐志摩全集》,就是在我的祖母張幼儀與父親徐積鍇的協助下,由蔣復璁與梁實秋主編,於一九六九年由台北傳記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這套全集的出版,建立起徐家與台灣的關係。因此,我非常高興佳瑩的書讓徐家與台灣的關係持續下去,這層關係以後甚至可能會更加活躍。
在佳瑩編寫的這部詩選集中,她慎而重之地挑選了能代表我祖父詩歌之美的作品,並記錄他期待世人所知的故事,與他希望傳達的人生哲學。
我的家人與我都十分肯定佳瑩在選擇祖父作品時的用心,從這些作品中所反映的,不只是一個詩人的形象,也是一個會哭、會笑、也深深愛過的一個人的形象。我衷心期盼這本書能促使台灣讀者,繼續喜愛我祖父最為重要的作品,並且了解他更為真實的一面。
向各位讀者致上最誠摯的問候。
自序
透過詩歌認識徐志摩
我和徐志摩作品的關係,原來也和大家一樣,只是個單純的讀者。不過到了二○一四年,我在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拿到東亞系博士學位,正收拾行囊,準備回台之際,華大東亞系圖書館館長沈志佳的一個邀約,開啟了我和徐志摩作品更為密切的聯繫,也種下了編輯徐志摩詩選的因緣。在我的指導教授韓倚松(John Christopher Hamm)先生的引薦下,沈館長問我願不願意幫助徐善增先生,也就是徐志摩的長孫,收集關於他正在以英文撰寫的祖父徐志摩傳的資料,並協助他翻譯工作?能為徐志摩的後人工作,是很榮幸的事情,我當下一口就答應了。當時的我,人生之路茫然不知何往,惶恐於立業之不成,得此機緣,是上天給我的一點安慰還是試探?我無從探詢答案,只能盡力把事情做好,以求無愧。
好讀出版的鄧茵茵總編輯得知我目前正從事的工作,便邀我編輯一本新的徐志摩詩選。在人人低頭閱讀手機的今天,她希望這本詩選能讓讀者樂於暫離觸碰式面板,享受翻閱書本的樂趣。茵茵的發想十分新穎。然而,今天再談徐志摩,彷彿談一個相識已久的老友。在市面上已有許多徐志摩詩集的情況下,怎樣讓讀者從我對徐志摩的介紹以及選詩之中,對徐志摩及其詩作,有不同感受,進而對詩歌增添更多的喜愛?這是我的挑戰。
別以為徐志摩和我們距離遙遠。徐志摩是台灣通俗文化的泉源。一九九九年轟動一時的連續劇《人間四月天》,不就是由出身台灣的編劇王蕙玲,將徐志摩代表的「浪漫主義一代」(李歐梵教授語)精神,淋漓盡致的表現嗎?想當年,《人間四月天》在公視頻道首播時,我也曾每天晚上八點一到,就坐在電視前等著林憶蓮〈飛的理由〉響起。羅大佑、蔡琴、張清芳、張雨生,還有林宥嘉,都譜唱過徐志摩的〈再別康橋〉、〈偶然〉、〈歌〉和〈渺小〉等詩。透過這些歌曲的傳頌,許多人即使不能背上整首,也能記得其中幾句。至今,徐志摩仍然是台灣流行歌曲的繆思。女子演唱團體S‧H‧E在二○○七年的全新歌曲〈再別康橋〉,以此歌懷想徐志摩與劍橋的因緣與愛情。二○一五年,陳永龍與野火樂集創作歌曲〈沒有徐志摩〉,歌名說是沒有徐志摩,歌詞處處徐志摩,恨不能比徐志摩浪漫,又愛徐志摩為這個動盪不安的時代,留下關於愛情的永恆詩句與傳奇。沒有徐志摩的世界,無法想像。
而我們早已為徐志摩與張幼儀(一九○○—一九八八年)、陸小曼(一九○三—一九六五年)以及林徽因(一九○四—一九五五年)之間剪不斷理還亂的愛情故事而心蕩神迷。在一九二二年三月於柏林和張幼儀離婚之後,同年八月回到中國的徐志摩,於十一月六日在《新浙江》報紙〈好朋友〉副刊發表〈徐志摩張幼儀離婚通告〉。隔年(一九二三年)一月二日,他的恩師梁啟超(一八七三—一九二九年)去信指責徐志摩是以他人之痛苦換取自己的快樂,徐志摩回信辯駁,寫下他那驚天動地的名句:「我將於茫茫人海之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韓石山:《徐志摩全集‧第六卷:書信》)
在張幼儀姪孫女張邦梅所著的《小腳與西服:張幼儀與徐志摩的家變》當中,張幼儀娓娓道來她歷經婚變,重啟人生,與徐志摩建立全新友誼關係的過程之後,卻為她挫敗的愛情,留下令人低迴不已的結語:「如果照顧徐志摩和他家人叫做愛的話,那我大概愛他吧。在他一生當中遇到的幾個女人裡面,說不定我最愛他。」
而林徽因是否真的愛過徐志摩?這件事至今仍是公案。據說,〈你是人間四月天〉一詩,是林徽因為悼念徐志摩而做的。她的兒子梁從誡(一九三二—二○一○年)卻說,他的父親梁思成(一九○一—一九七二年)親口告訴他,這首詩是為他出生時的喜悅而作的,而母親本人則從未討論過這個問題。(梁從誡:〈倏忽人間四月天—回憶我的母親林徽因〉)這首詩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四月五日《學文》雜誌一卷一期,此時梁從誡已經一歲八個月,他的出生日期也不在四月,而是八月四日。而徐志摩是在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十九日於山東濟南墜機身亡,也不是四月。詩中最後兩句「—你是愛,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間的四月天!」指的究竟是徐志摩,還是梁從誡?恐怕是永遠的謎了。
徐志摩在與張幼儀離婚,追求林徽因未果之後,很快就將熱烈的愛情,全部投向陸小曼。當兩人熱戀時,陸小曼仍是王賡(一八九五—一九四二年)之妻,他們這場愛情在北京受到極大的爭議,徐志摩只得在一九二五年三月到歐洲旅行,以避風頭。在同年八月回國後,他開始以書信體寫下與陸小曼戀愛的心情日記《愛眉小札》,開篇第一句便是「幸福還不是不可能的』,這是我最近的發現。」(韓石山:《徐志摩全集‧第五卷:小說戲劇日記》)然而,很快地,徐志摩的靈魂,因婚姻的不幸,而再次陷入痛苦之中。陸小曼在一九二六年與徐志摩結婚後,生活奢侈,並與一同票戲的朋友翁瑞午(一八九九—一九六一年)同榻抽鴉片。但這一次,徐志摩卻不願提出離婚,只因為陸小曼離婚再婚都是為了他,若兩人離婚,陸小曼這輩子就完了。(宋炳輝:《夜鶯與新月:徐志摩傳》)對這段戀情,蔡登山以「情深無怨尤」形容,(蔡登山:《徐志摩情書集》)真是再適切不過。
徐志摩更為台灣留下了深厚的文學遺產。徐志摩的詩作適於朗誦成歌,在於其注重押韻與節奏感,詩句長短排列有序、字數整齊,並且強調詩的抒情之美。聞一多(一八九九—一九四六年)在〈詩的格律〉(原載於一九二六年五月十三日北京《晨報》副刊〈詩鐫〉第七號)中主張詩歌應當有「音樂美」、「繪畫美」和「建築美」,精確地表達了徐志摩所屬的「新月詩派」的核心理念。名詩人余光中便自承,他寫新詩,一開始走的就是「新月派格律詩的路子」。(余光中:《分水嶺上》)這些詩作收錄在《舟子的悲歌》(一九五二年)、《藍色的羽毛》(一九五四年)、與《天國的夜市》(一九六九年)之中。楊牧也承襲了中國現代詩的浪漫主義傳統。為了使徐志摩脫離多情才子的單一淺薄印象,促使徐志摩的浪漫主義詩作,重新放入中國現代文學史中作嚴肅的考察,楊牧編輯了《徐志摩詩選》。
台灣與徐志摩的關係,超乎影響層面。不只徐志摩影響了台灣文化的形塑,於一九三一年便如流星般殞落的徐志摩,必定無法想像,台灣在一九四九年之後,竟成為保留徐志摩作品之重鎮。一九六九年,蔣復璁(一八九八—一九九○年,)與梁實秋(一九○三—一九八七年)等徐志摩在世時的好友,得到張幼儀授權,在徐志摩獨子徐積鍇(一九一八—二○○七年)奔走下,於美國各大圖書館找到徐志摩作品原始版本,複印寄回台灣,編成第一套完整的徐志摩全集,由傳記文學出版社出版。梁與蔣並在徐志摩的遠親陳從周(一九一八—二○○○年)於一九四九年編成的《徐志摩年譜》基礎上,另外編成一部年譜,對陳的版本,做了許多修正與補充。
而梁與蔣編這一套書之時,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地在對岸進行著。在一九四九年之前由陸小曼主導編輯的另外一套《志摩全集》,始終沒有出版機會。已經製好的版型,在她於一九六一年過世時交給陳從周。陳於文革風暴的前夕,十分有遠見地將版型交由北京圖書館保管,避免了這個版型被「打砸搶」而消失於人間。它的再次面世,已經是一九八三年了。一開始是由香港商務印書館出版,繼而由上海書店於一九九五年再版。沒有台灣的存在,沒有梁實秋與蔣復璁的努力,徐志摩恐怕會被歷史塵封至少三十年。
大陸學者韓石山於二○○五年又編輯出版了一套《徐志摩全集》(由天津的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顧永棣於二○一五年則編輯出版了至今可說是最全的《徐志摩全集》(由杭州的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雖然後出者精,不過梁實秋與蔣復璁作為徐志摩的朋友,在年譜中提供的個人回憶,在今天看來,卻仍然彌足珍貴,他們所提供的都是當事人最可貴的第一手資料。
今天,徐志摩已經是一位在世界詩歌史上佔有一席之地的詩人了。中國大陸對於恢復徐志摩文壇地位,相當積極熱切。浙江省海寧市東山的徐志摩之墓,於一九六六年被紅衛兵炸毀,並於其上建立化工廠,一九八三年時,改建於海寧西山公園內。海寧市政府從二○○五年起,每三年舉辦一次徐志摩詩歌節(二○一二年起改為每年一次)。濟南市政府於徐志摩墜機地開山,在二○○六年設立紀念公園。二○一二年在山東濟南召開的「徐志摩國際學術研討會」,成果收入戚鈞主編的《尋覓康橋的詩魂:二○一二年中國濟南徐志摩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從這本論文集中,我們可以看出,這次會議,宣告著還原徐志摩面目的努力,終於大功告成。
劍橋大學近年來意識到徐志摩在中國文壇上的重要性,也舉辦多個活動,紀念這位校友。二○○八年,〈再別康橋〉誕生八十周年,劍橋大學國王學院在劍河河畔,為徐志摩立一白色大理石碑,其上刻有「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詩句。二○一四年七到十月,舉辦徐志摩展,介紹其生平與在劍橋的歲月。二○一五年八月七日,國王學院更以徐志摩為名,舉辦為期三天的詩歌節。
而徐善增先生為他祖父所寫的英文傳記(暫名為Chasing the Modern: the Twentieth Century Life of the Poet Xu Zhimo,中譯為《志在摩登:二十世紀詩人徐志摩傳》)即將在美出版,這本書將讓美國大眾讀者開始認識徐志摩。徐善增先生自幼由祖母張幼儀親自教養,對她的近身觀察,充滿孺慕之情。
綜合以上所述,台灣對於繼承他所遺留下來的抒情傳統,居功闕偉,應當值得驕傲。我們在台灣一再重溫徐志摩,不只是為了他一直停留在國文課本當中,更是因為他是存在我們記憶中的老朋友,也是記得台灣為世界文學保留了這份珍貴遺產的方式。
這本選集選擇徐志摩的四十首詩加以賞析。徐志摩的散文亦自成風格,但是,徐志摩讓無數學子因他而開始接觸現代詩,值得我們深入了解他詩歌的魔力所在。徐志摩對現代詩形式上做了多種嘗試,還從格律與形式的重視,試圖建立屬於白話新詩的節奏感,在定義詩的現代性上佔有一席之地,稱得上是一九二○年代中國先鋒詩人。但是漢語詩歌一進入現代時期,就已然小眾,(相關討論見奚密著,宋炳輝譯:《現代漢詩:一九一七年以來的理論與實踐》)徐志摩作為小眾文類的先鋒作家,卻能為他的作品創造無遠弗屆的影響力,這一點,恐怕許多現代詩人膛乎其後。
我將這本詩選定調為「以詩歌串起生命經歷的紙上紀錄片」。徐志摩的許多首詩都已為人所熟知,但它們如何與徐志摩的生命聯繫起來,讓我們透過詩理解徐志摩的一生,是這本詩選想要呈現給讀者的。其實,徐志摩在一九二一年之前並不寫詩,但正是在這段期間,他愛上林徽因,與張幼儀離婚。以後的十年裡,徐志摩就邁向了為愛與詩而生的傳奇人生。他與陸小曼開始了轟轟烈烈的愛情,寫詩、翻譯的同時,他陪同印度詩人、一九一三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泰戈爾(Rabindranath Tagore,一八六一—一九四一年)訪華(一九二四年),編輯北平《晨報》副刊(一九二五—一九二六年),與胡適(一八九一—一九六二年)、梁實秋、聞一多、潘光旦(一八九九—一九六七年)、葉公超(一九○四—一九八一年)等人在上海開設新月書店,創立《新月》雜誌(一九二八—一九三一年),這份雜誌後來成為自由主義者園地,與左翼作家之間展開論戰。一九三一年又創立了《詩刊》雜誌,成為中國現代詩歌史上的重量級刊物。因此,他的詩歌穿透他一生中最為重要的時期。透過詩歌所認識的徐志摩,正是你我心中所熟知的那個朋友與偉大的詩人。
本書的完成首先要感謝遠在美國的徐善增先生的精神支持。在寫作實務上,廖彥博先生的鼎力相助絕對要大書一筆。寫作過程中多次與他討論,在解讀徐志摩其人及其詩歌時,產生不少有意義的火花。還要感謝好讀出版的編輯莊銘桓先生,在編輯過程中給予許多有益的建議。本書若有任何內容及編輯上的問題,當然責任都在本書編者。
另外,要事先說明的是,本書引用書目,若只引作者、書名或篇名,其完整書目出版訊息,請見書末「引用書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