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住在死胡同裡。死胡同的盡頭,是另一條巷子的圍牆,只有貓可以順利出入。
我有一個同學從高中退學後,離家租屋而居,不想上學的我經常去她家喝酒到天亮。當天色微亮時,厭倦了野牛草伏特加(Zubrowka)和Hope短菸的味道後,就會外出散步,呼吸新鮮空氣。散步的地點就在你家附近。翻開地圖,發現你家住在像梳子齒般的死胡同深處。我們說要去看看你家,但還是有點畏縮。這麼大清早去太奇怪了。那條死胡同,根本沒地方可以逃,被發現就慘了。我們猶豫、放棄了好幾次,更為自己的沒出息感到生氣,為了發洩內心的生氣,便打開附近住戶的牛奶箱,偷喝了剛送到的鮮奶。
有一次,在雨後的早晨,我們難得鼓氣勇氣,踏進了那條死胡同。你家是很普通的二層樓房,抬頭一看,發現二樓屋頂的雨遮角落,長了兩根薺菜。我認定,那就是你的出發點。我朋友笑說,很像內褲裡露出的兩根陰毛。
這時,我們聽到「唰──」的聲音。那是腳踏車的聲音,是你那輛綠色Bianchi騎過微濕路面所發出的聲音。這麼大清早,你到底從哪裡回來的?我們站在死胡同裡,嚇得縮成一團。
「妳們在這裡幹嘛?」
你下了腳踏車,用沒有抑揚起伏的聲音問道。雖然你很帥,但看起來像死魚一樣。我覺得,如果觸摸一下,一定感覺濕濕冷冷的。想像著這種濕冷,我的側腹開始隱隱作痛。
我們找不到藉口,覺得自己好像做了很糟糕的事,隨便道了歉,拔腿就跑。雖然感到很害怕,卻也為被你發現感到竊喜。
第一次見到你,並不是在學校,而是在新宿昭和館旁的一家昏暗爵士吧「音樂出口」。這家空氣被燻成深褐色的店內,排了兩排深色木紋的桌子和椅子,裡面有一張吧檯。牆上訂做的架子上排滿了唱片,那些歐吉桑老主顧通常要到晚上九點以後,才開始聚集在這裡高談闊論地聊爵士。所以,開店之後的四小時,就成為我們的樂園。雖然我們只是高中生,卻可以大大方方地在這裡喝啤酒。
我和朋友去過之後,也開始出入「音樂出口」。記得第二次還是第三次的時候,在和朋友聊天時,突然發現你在裡面靠吧檯的座位上,直直地看著我。我時而轉過頭,時而和同桌的朋友互看,時而抽著菸,噴雲吐霧,試圖逃避你像魚叉般緊盯著我的視線,然而,你仍然緊盯著我看。我無法仔細看清你的臉。
「他在看妳吧?」朋友發現了你,問我。
「那個人是誰?」
朋友告訴我:他是小田切孝學長。雖然我才一年級,但早就耳聞過這個名字。他是二年級生,功課很好,雖然有女朋友,卻經常去洗泰國浴。當時,我們在傳這些八卦時,大家還起哄說:「不會吧,好噁!」
「他就是小田切學長嗎?」
「對啊,妳小心點。」朋友笑道。
之後,我去學校的目的只是為了尋找你的身影。然而,你很少去學校,所以,我也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離開教室,在街上尋找你的身影。我們學校穿便服,況且這裡是新宿,只要一出校門,除非特別倒楣,不然不可能被老師逮到。在街上,我像烏鴉一樣自由自在。無論去哪裡,我都知道最省時的捷徑。即使人潮再怎麼擁擠,我也可以穿梭其中,不撞到任何人;也知道哪一家店有什麼貨色。我逆向地造訪聯合迪斯可、世界堂、Rolling Stone、丸井百貨公司、紀伊國屋書店和幾家樂器行這些你經常駐足的場所。最後,當我到達「音樂出口」時,通常可以看到你坐在吧檯旁的座位看著精裝書,悠然地噴雲吐霧。
一開始,的確需要勇氣。即使打一聲招呼,也讓我渾身發抖。你沒有像第一次那樣盯著我看。眼鏡後方的雙眼瞥了我一眼,便吩咐我去買菸和報紙。萬寶路的菸和東京運動報。東京運動報要到車站的Kiosk才能買到。我很欣然地為你當跑腿。
你知道許多別人不知道的爵士歌手的名字,卻時常忘記我的名字。寫了我電話號碼的便條紙也總是不知道塞去哪裡。
「我不是要對妳說教。」
你說。但在這句開場白後,總是一大串說教。要用功讀書,要多參加社團活動;要改抽淡菸;要多考慮一下自己的將來;妳太瘦了;要多結交朋友;還有這個世界比妳想像中醜惡得多。我像沖冷水澡般蜷縮著身體,出神地看著你。當你說完教,又點著菸,神經質地眨著眼睛問我:
「對了,妳叫什麼名字?」
我們第一次單獨約會吃飯時,你放了我鴿子。我在新宿Mylord的Diner city等了兩個小時,一直轉頭看著門口,脖子都痠了。回家的路上,我沒有恨你,但我討厭穿著新買裙子的自己。十二點多時,你打電話給我。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和朋友打撞球,人跑不開,請妳原諒。下次我請你。」
你用很刻意的開朗聲音說道。我放下聽筒,再度鑽進被子。
雖然你有時候會爽約,但每年差不多會帶我去喝兩次酒。我到處向朋友宣揚,「我等一下要去約會」,內心期待著晚上可能不會回家。第一次見面時,即使朋友沒有提醒我,我也以為你「或許會對我有所行動」。
然而,眼前的你只是默默吃著日本料理,我問你在想什麼,你回答說:
「我在想,馬上就要明天了。」
「不知道明天會不會是晴天。」
「這種事,我怎麼知道。」
無奈之下,我只好喝著啤酒,心裡想著,不知道接下來有什麼節目?不知道會不會帶我去哪裡?我終於要失去純潔的身體了嗎?然而,你很快就回家了,或是約好了其他朋友。晚上八點,在你離開之後,身為高中生的我,沒有獨酌的習慣,去喝咖啡又太晚了,只能呆然地站在人潮中。我也曾經對你說:「今天我已經告訴家裡人要晚點回去,這樣很不甘心,我不想回去。」你卻說:「不行,我在這方面比較守規矩。」
雖然對我說得冠冕堂皇,但你卻在學校的蓄水塔上和女朋友熱吻。我爬上梯子,想上去抽菸,看到你一邊接吻,一邊比出勝利的手勢,不禁哭著逃回了家。
你的女朋友是個很可愛的大眼妹,還有一頭柔順的頭髮。雖然可愛,卻很壞心眼。我努力想要喜歡她,在回家的電車上遇到她時,我們曾經一起去喝咖啡。
「妳是小田切的粉絲嗎?」她問。
我點頭如搗蒜。
「他到底有什麼好?」
「長相啊,長相。」
「是喔,我會告訴他。」
她笑了。我知道她把我當傻瓜,覺得很懊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