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直打嗝,怎麼就停不下來。」
牧原太穿著襪子,直直地站在玄關,一臉沒有出息地這樣說。認真想起來,這種不知如何是好,很困惑般的表情,確實很適合他。
事前我並沒有想過要去五反田。對住在埼玉市的我來說,那裡不是我平常出沒的地方。可是,前一個晚上因為去目黑,參加朋友幫我舉辦的送別會,今天早上便和朋友一起從她的家裡出來,她去上班,我回住處。但是來到車站,和要去搭地下鐵的她說了再見,我獨自一個人站在山手線的月台上時,突然想到五反田不就在隔壁站而已嗎?因為工作地點調動的關係,我下個月初就要去濱松了,所以,如果錯過了今天,或許今後就再也不會去五反田了。我突然想在最後的這個時候,再去看小太的房間一眼。於是,原本要在那個車站搭乘從惠比壽來的埼京線電車回家的我,臨時決定搭乘相反方向,往品川、東京的電車。
出了五反田車站,就是車聲隆隆的國道。沿著一點也不像東京街道的國道走了一會兒,轉進便利商店前面的巷子,就可以看到「日光五反田」了。因為想到那裡或許現在已經住了別人了,所以就抬頭看了看那座東向的住宅大樓。位於二樓的原本的小太房間的窗戶上,窗簾並沒有放下來。還有,這麼冷的天,窗戶卻是開著的。現在才早上七點半,房屋仲介公司的人或清潔公司的人,不可能在這麼早的時間進去呀!可是我卻覺得我好像看到一縷香菸的煙,從窗戶裡飄了出來。我什麼也不想地爬上樓梯,輕輕地敲了房門,門應聲就開了。房間裡面沒有桌子也沒有床,幾乎什麼也沒有。
「小太!」
我好像在對小孩子說話般,輕聲地說著:
「你怎麼會在這裡呢?」
「我、不知道。」
我沒有害怕的感覺。
「你在抽菸嗎?」
「嗯。以前、撿、到的。就抽抽看、香菸是什麼味道。」
「肚子呢?不餓嗎?」
「啊,肚子不餓。」
以前在福岡的營業所工作時,我們的桌子相連在一起,加班的時候經常這樣對談。此時的對話,實在太像我們以前聊天時的片段了,所以我的心裡有著不知道怎麼說才好的感覺。
別問我為什麼會這樣,因為小太在三個月以前就死了。
「名字表示身體」。在我所認識的人裡,小太是最適合詮釋這句話的人。平常我們說名字叫「優」的人很可怕,名字叫「和人」的人很喜歡吵鬧,小太的父母當初為小太命名時,一定已經料想到兒子日後的模樣了吧!(譯注:日文漢字裡,「太」有粗、胖的意思。)我們剛剛進入公司的時候,小太還只是稍微有點胖而已。進公司的正式典禮之後,他自己跑來問我:「妳是也被分派到福岡的及川小姐嗎?」然後便自我介紹是「牧原太」。我至今還記得當時的大致情形。
來自山梨縣的我,和來自茨城縣的小太,都在東京讀大學,然後同時進入製造住宅設備器具的公司就業。我雖然老早就知道這家公司在全國都設有據點,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被分派到九州。和我同期進入公司的總務部門其他女性,不是被分派在東京,不然就是去大阪,所以人事部門通知我將來報到的地點後,在接受公司營業研修和工廠實習的那三個星期裡,我簡直憂鬱到不行,到了晚上的時候,甚至還要借酒澆愁。那時我不斷地想著:在陌生的土地裡,我會遭受何種可怕的命運呢?因為公司主要對手的根據地就在福岡,那裡又是個男尊女卑的地方。大男人主義的九州男人,一定很會欺壓女性吧?我自以為是地亂想著。
不過,到了福岡以後,發現那裡的街道明亮又乾淨,讓我感到有些訝異。福岡營業所前面的大博路又直又寬,是一條連東京都沒有的漂亮大馬路。房子旁邊的國道兩旁,栽種了成排、漂亮的櫸木路樹。
到福岡營業所的第一天,和營業所內的人打過招呼,看過並列在倉庫裡的許多目錄和樣品後,我才開始計算從總公司到福岡營業所的旅程費用。接著所長便叫我去買公事包和福岡的道路地圖,於是我就搭乘地下鐵,從營業所去天神商場買東西,再從天神商場回到營業所。
「及川小姐,妳覺得怎麼樣?」
從天神商場回公司的途中,小太在地下鐵中問我。
「什麼?」
「這個城市呀!這裡和妳想的不一樣吧?」
「嗯。原本我以為這裡是一個殺氣很重,競爭非常激烈的地方。」
「是嘛!我也覺得這裡的氣氛並沒有很緊張。」
「九大的石川曾經說過這裡是好地方。這句話或許是真的。」
「我們不喜歡九州的事,之前好像被宣傳得大家都知道了。現在怎麼辦?不要讓別的同期生知道我們現在的感覺吧。」
「嗯,好像突然喜歡起九州了。」
那天下午六點以後,公司內的前輩們都還在辦公室裡加班,我們因為是新進人員,不知道可以做什麼事,雖然想抽一支菸,卻害怕被說是傲慢,所以只能待在位子上,看著公司厚厚的綜合目錄。當時由於我們還沒有自己的桌子,所以是共用同一張桌子看目錄。目錄上的每件衛生陶瓷器材或每個浴缸的編號都很長,要完整地記下來,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基本上,要分清楚每一件商品,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比我們早一年進公司的副島兄走到我們前面,對我們說:你們先回去吧!可是,公司的前輩們都還在工作,新進人員的我們卻這樣就下班了,總覺得心裡怪怪的。
「你要直接回去住處了嗎?」
在電梯裡的時候,我這麼問小太。小太說:
「剛才去天神商場的時候,我發現一家好像還不錯的店。」
「賣什麼的?」
「好像什麼都有。也有魚。」
雖然小太和我對新環境仍然感到忐忑不安,但也對自己能平安地度過當社會人的第一天而感到自豪。我們既覺得不安,又覺得自豪,兩種情緒混在一起的結果,讓我們的心情變得很奇怪。不過,我們還是帶著那種奇怪的心情,一起去喝啤酒,並且談論著公司幫我們租借的單人套房的房間,也談到黃金周末要返鄉省親的事情。
到福岡報到之後的半年內,我接受副島兄的指導,小太接受另一個前輩山崎兄的指導,過著每天忙於去拜訪特約商店、設計師事務所,或去有糾紛的施工現場了解情形和排解問題的生活。我們的業務內容包括和客人討論如何把浴缸搬入室內?天花板有沒有必要做樑型加工?系統廚房會不會擋到窗戶或框架等等的問題。也經常要面對客戶抱怨瓦斯熱水器壞了、浴缸有裂痕之類的事情。那時晚上的時候,總是一有時間,就跑去請前輩們教我們商品的相關知識,學習如何看建築圖面、商品的工程用圖面。在福岡學到的東西,和在總公司接受新人研修時的完全不一樣。經常有人用強調的語氣對我們說:「不注意這裡的話,會引起糾紛的。」剛到福岡不久的我們,老實說那時並不是很清楚「糾紛」是什麼。
小太從大學時代就開始開車了,所以駕駛營業車的工作很順當地就落在他的頭上。我雖然也有駕駛執照,卻很少上路開車。後來我才聽說副島兄在坐我的車時,曾經有過很恐怖的感覺。漸漸習慣工作之後,有一次因為送目錄去設計師事務所,我必須自己一個人開車去,結果卻在路上迷路,不知不覺地車子便開到了中洲一帶。當我發現自己的車子陷入四周都是賓士車的馬路上時,我非常害怕。那種害怕的感覺至今還忘不了。(譯注:日本的大流氓多用賓士車,所以看到賓士車時,會覺得好像看到了大流氓。)
大家都說福岡有很多美食,確實如此。我沒有吃過福岡人的家庭料理,所以不知家庭料理如何,但是外面賣的食物不管是魚貝類,還是涮雞肉鍋、什錦鍋、串燒雞肉店的五花肉卷,還是樣子比東京還要小,吃起來脆脆的餃子,都非常好吃。我們還年輕,所以假日的時候喜歡去海邊做日光浴、烤肉,有時也會去釣魚。平日上班時間的午飯,最喜歡吃的就是拉麵和芥菜飯。小太總是一碗不夠還要再來一碗,所以身材就日漸寬廣起來,體重也漸漸變成我的兩倍。那時山崎兄他們已經不再喊他「牧原」,而叫他「小太」了。不僅公司裡的人這樣叫他,連公司外面的人,他所負責的特約店的人,打電話來找他時,都是說:「小太在嗎?」
「以前我很瘦時,曾經是穿著黑色的西服,在舞廳、酒廊裡打工的服務生。」
當小太這麼說的時候,事務處和展覽室的女同事們都不相信地笑了。我也忍不住想道:有像布袋一樣大的黑色西服嗎?
然而,對設備商品無所不知的事務課的井口珠惠小姐,竟然看上了這樣的小太。井口最厲害的地方就是:凡是課長或維修人員有不明白的地方,只要開口問她,就可以得到滿意的答案。井口雖然不在工廠裡工作,卻能回答他們的問題,她對以前的商品,或發生過的商品糾紛事件,都一清二楚,好像想都不必想,就可以回答任何問題似的。這麼優秀的井口,讓我感到很害怕。不過,小太和她的交往是祕密進行的,在他們訂婚之前,誰也不知道他們的關係。所以,知道他們要結婚時,我真的嚇了一大跳。老實說,我實在沒有辦法想像他們兩個人私下相處時,會說些什麼話。大概每個人都會覺得井口嫁給小太,太可惜了井口,因為公司裡有不少更好的男人,不管是田代先生還是副島兄,都比小太強得多。
「我覺得他很有男子氣概。」井口說。
「他什麼地方有男子氣概呀!妳是從哪裡看出來?」
「一開始就看出來了。那時他還是新人,才剛進公司。」井口說。
「井口小姐,總之請不要拋棄他,否則他太可憐了。」
「妳管太多了吧!」
井口不假辭色地說。就是因為被她這樣說過,所以當時我非常害怕她。
基本上我是一個很容易和人相處的人,但是公司裡卻有兩個地方讓我覺得很不自在。那兩個地方就是更衣室和茶水間。雖然事務課的女職員們對人都很和氣,可是,她們還是讓我覺得我是一個外人。
「所長不是那樣說了嗎?」當她們正以博多地方特有的方言,十分熱烈地討論著什麼事情時,一看到我進來了,就會立刻笑容滿面,換成標準的東京腔對我說:「辛苦了。」然後接著問:「已經習慣福岡了嗎?」連井口那樣有資歷的人,在她離職以前和我說話時所使用的語言,也都是標準多禮的東京腔。在山梨地方長大的我,當然不可能像其他人一樣使用流利的博多方言說話。所以我經常覺得在辦公室裡的時候,我的桌子就是一個島國,我住在那個島國上,每次去更衣室或茶水間的時候,感覺上就好像是旅行到了外國。
小太結婚以後,稱井口小姐為「珠惠」,這樣的稱呼比「老婆」來得自然多了。
小太結婚以後並沒有變得更像一個可以依靠的男人,倒是井口讓人覺得她因為婚姻而變溫柔了。不過,或許是因為我已經比較熟悉她了,所以不再覺得她很嚴厲。最初看到她在特約店裡不顧形象地和人吵架時,我以為她是一個動不動就生氣的人,但是後來就知道了,她生氣的原因是因為覺得事情不合理,凡是不合理的事情,就休想通過她那一關。了解她這個個性以後,我就變得敢和她開玩笑了。
婚後的小太愈來愈胖,以為他做事也會愈來愈謹慎,沒有想到他仍然會在重要的時候疏忽了,讓別家公司搶走住宅公司的年度合約。可是經常遇事粗心大意的他,也是一個凡事愛操心的人,有時根本沒有什麼事,他也會窮擔心。不過,這樣的小太卻得到不少特約店的支持,對他的銷售額頗有幫助。小太能得到特約店支持的本事,就是哭喪著臉拜託特約店進貨,拗不過他哀求的特約店,只好把公司庫存的熱水器和水龍頭等金屬零件,搬回自家的倉庫裡。
至於小太推銷商品的絕技,並不是他的和藹可親態度,也不是他有什麼特別厲害的行銷技巧,而是他隨時都在流汗這件事。不管是特約店的店主,或是買東西的客戶,看到一個不斷在擦汗的業務員時,實在很難狠下心來拒絕他的要求。就算你是對商品非常不滿意,並且一肚子怒氣的客人,看到一個即使是寒冷的冬天,也揮汗如雨地一直道歉的業務員時,也會覺得無可奈何吧?我和副島兄就曾經對他的這一點感到上天的不公平,可是他卻反駁道:
「我流汗不是單純的生理現象,請正視我對客戶的誠意。」
小太很生氣似的反駁我們。
小太和井口結婚不久後,井口懷孕了。井口因為懷孕要辭職的時候,幾乎每個人都說:
「辭職回家帶小孩的人應該是小太吧!」
「就讓那個傢伙生吧!他的肚子那麼大,一定可以生小孩。」
說這種亂七八糟話的人,是副島兄。
井口毫不留戀地辭職,離開了公司。不過,後來課長調動工作地點,或公司以前的前輩來福岡、公司內的同事舉辦歡送會或歡迎會的時候,她還是會挺著大肚子來參加。我們也一直沒有忘記她,每當有新來的人員,大家都會想到:如果井口小姐還在的話,一定會嚴格指導笨手笨腳的新人,讓新人早日熟悉自己的工作。
不久之後,井口順利地生下女兒,取名為「香」。小太很為這個名字感到驕傲。
「長得像我,將來一定是一個大美人。」
小太好像是真的這麼認為的。可是,大家都希望這個女兒長大以後像井口才好。我則是想到:這個名字應該不會表現在小孩子的體型上吧!想到這裡,我忍不住鬆了一口氣。
習慣了福岡的生活後,竟然漸漸地覺得和學生時代的朋友沒有什麼話可說的。和他們通電話的時候,心裡總會有「你們就只知道東京」,或「你們是不會了解現場情況」的想法,我覺得我好像把自己侷限起來了。學生時代能夠一起談得那麼開心的事,到底是什麼事呢?現在是不管怎麼想,也想不起來了。世界變得很狹小,能夠和自己沒有隔閡地說話的人,似乎只有和公司有關的人。
我和小太從沒有吵過架。雖然我們在工作上各有各的處理方式,卻仍然很合得來。我有時會比較嚴厲,但是,我的嚴厲對小太而言,好像一點效用也沒有,他仍然是我行我素,不理會別人的勸告。
我是一個憑感覺工作的人。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知道每個七千萬到八千萬日圓的銷售案子中,在現場的那一部分所發生的糾紛,大約會減損五十萬到一百萬日圓左右收益。我的感覺基本上都很正確。因為儘管已經很小心地不要在訂貨時出差錯,並且注意交貨後的管理,也時常在工程期間到設計師事務所與建築現場做了解,可是最後仍然會發生物流時出了差錯,或送錯了貨品,或客戶抱怨商品的顏色和目錄上的不同之類的情況。
小太的情況和我不一樣,他對現場可能發生的糾紛一點警覺性也沒有,就算我事先警告他,要他注意現場的氣氛,他也仍然無動於衷,優哉游哉地不把我的話放在心上。最後事實證明我說的沒錯,果然發生了客戶覺得商品破損或設計錯誤的糾紛。與客戶發生糾紛的我們當然有錯,但是,在發生糾紛時追究到底是誰的錯,對解決問題本身一點幫助也沒有,重要的是:了解接下來現場裡還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因為原本應該按照圖面做出來的直角或垂直線,可能因為之前的錯誤而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