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戰爭

在一片昏暗的鄉下小鎮，許許多多的人影蠢動，囁語聲在夜空下充斥著。每個人都快步走著，還有人用跑的，也有人拖著載著東西的兩輪車。人群中有男有女，以老人家和小孩居多，雖然有不少年輕女人，卻幾乎看不到什麼年輕男子。

女人小孩全都戴著和老婆婆她們一樣的厚頭巾，在昏暗中看來，宛如一大排香菇。成熟男子大多穿著人民服般的衣裳，頭上戴著像是消防隊員用的短帽、或是沙拉缽似的安全帽。膝蓋以下還纏著布，每個人看起來活像消防員大叔。

健太十分感動，這些臨時演員演得實在太逼真了。竟然為了我這個沒沒無名的小人物，如此大費周章，瞬間覺得自己像是一流巨星。健太以「沒來由地樂觀」態度這麼想著，但「整人節目」的標語牌究竟何時才會出現呢？

載著老人家的兩輪車追上健太他們。似乎設定走在街上的人們都認識老婆婆她們，彼此出聲招呼，或是湊過來用眼神打招呼。除了健太和文子以外，沒人主動出手扶持拄著竹竿的老婆婆，繼續演著一副現在可沒空的演技。不過健太感覺得出大家都用眼角餘光偷窺他，果然我是主角呢。

從『院醫科齒田杉』奔出一個身著軍裝，和健太年紀相仿的男子。他歪著頭瞅了健太他們一眼。阿清婆看在眼裡，抬頭向健太囁語。

「鄉下人就是好奇，你就扮成我的外甥吧。這樣對你也比較好吧？」

老婆婆露出意味深長的眼神，向健太悄聲說著。雖然要求別人扮成自己的外甥有點佔人便宜，不過既然情節安排如此，也只好如此囉。

「好啊，知道了。」

一派輕鬆地回應。還故意裝作若無其事地偷瞄一眼老婆婆的和服衣領，看有沒有藏著無線麥克風。沒有，節目製作人應該不可能笨得露出破綻吧。

警笛再次鳴起，像條又黑又長的塊狀物般移動的人群騷動起來。從老婆婆家還不及百公尺的距離，兩排人家突然沒了，前方取而代之的是貫穿田地的田間小道。因為路面突然變窄，成排人群堵在那裡。

路邊站了個戴著應該是竹製安全帽的大叔，將長木棒當刀般揮舞，指揮大家。

「別慌別擠，要是發出光或聲音就完了。大家動作快點、小心點，千萬要沉著別大意啊——」

演技逼真得不像臨時演員。總覺得那張臉好像在哪兒看過。是常出現在綜藝節目短劇裡飾演父親一角的臨演嗎？還是扮演懸疑劇場裡的基層員警角色呢？

老婆婆驚呼。

「糟了！忘了拿牌位了！」

文子抓住想回家拿牌位的老婆婆的和服袖子。

「不行，奶奶，不能回去啦！」

「不行，不能把爺爺他們丟在那裡，自己逃走啊！」

「那我去好了。」

「不行！不行！不能讓妳去，怎麼對得起常男和富子。」

「奶奶！」

演技真是一流。放在「整人遊戲」裡當劇中劇似乎有些可惜。

「我去好了。」

健太意識到哪裡應該藏著攝影機，很有氣魄地這麼說。雖然明知這是個安排年輕小子突然陷入莫名其妙的情況，博君一笑的企劃，還是得認真點。「所以我才反對用業餘演員啊！搞得整個節目流程亂七八糟的。」想到嚼著口香糖的製作人也許正坐在布景那頭這麼說。從沒想過自己會為了博得美奈美一笑，竟然上了電視。

文子睜著那雙大眼看向健太，像要把人吸進去的眼神，真的好漂亮。想到離別的時刻就快來臨，總覺得有些心痛。要是比美奈美更早認識她，絕對會向她要手機號碼。健太回看她一眼，那對眼瞳立刻藏在長長的睫毛下。

「……不行，這怎麼行，我們今天才剛認識而已。」

健太像牛仔般用手指將遮住眼的臉盆邊往上推。

「別客氣，就當是謝謝你們幫忙的回禮。」

受到周遭氣氛感染，忍不住吐出這麼遜的台詞。果然還是會不好意思，不待兩人回應，健太旋即轉身往回走。

記得佛壇是擺在哪間房間，顧不得那可能是布景之一，果敢地奔了進去。大概會在拿起牌位的瞬間，「卡！」傳來這麼一聲吧。搞笑的年輕主持人從壁櫃衝出來，「你好你好，我們是整人遊戲節目∼」肯定會有這番騷動。

站在寫著『菸香』的招牌下方，伸手推開門。打不開？想起離開這裡時，文子鎖上門。慘了，真是遜斃了。難不成搞錯節目演出程序嗎？

「尾島先生。」

一回頭，瞥見黑暗中文子那張蒼白的臉，神情僵硬地遞出鑰匙，指尖抖得讓鑰匙像鐘擺般晃個不停。

「您真是有勇氣呢。不像我，腿都軟了。」

本來想做個將洗臉盆往上推的姿勢，沒想到臉盆突然掉落，頭上空空如也。

文子脫掉頭巾，遞給健太，自己則將背上的背包頂在頭上。

「您是要出征的人，要是出了什麼差錯就不好了——」

文子直視著健太，這大概是第一次吧。然後做了個敬禮的姿勢，頭上的背包看起來像頂巨大的假髮，雖然樣子頗為詭異，卻是那麼地惹人憐愛。

文子遞過來的是像RPG裡出現的魔法之鑰，令人哭笑不得很像鑰匙的鑰匙。意外地拿在手上還滿重的，就在準備將這東西插入鎖孔時——

天空突然響起低沉聲響。像有隻巨大野獸躲在那又厚又低垂的雲層裡，發出低沉的叨唸聲。

好幾道探照燈像劃破夜空似地交錯著，從厚厚的雲層間出現巨大黑影。健太楞楞地張大嘴，望著那剪影。

不會吧。

這次絕對沒看錯。那像是巨大鳥影的漆黑機身穿過探照燈時，機腹發出銀色光芒，B-29，那是半世紀前的美式轟炸機。

轟炸機不知道向地面投下什麼東西，看起來像在播種，以為會在空中炸開，沒想到全化成無數小光片落了下來。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從地面不知哪裡傳來高亢的破裂聲。是砲擊聲嗎？就算如此，和轟炸機那巨大模樣與壓倒性的轟隆聲比起來，聽起來就像小砲彈。

瞥見不知從地面哪裡冒出來的飛機，衝向轟炸機。越是接近B-29，機身大小的差異越鮮明，宛如往老鷹撲去的蒼蠅。

健太再次在心中喃喃自語，不會吧。

為什麼？為什麼？究竟是怎麼回事？這樣豈不就是——突然想起那個忘了叫什麼，有句話可以形容這般狀況的詞。

穿越時空。

這四個一直被塞在腦子一隅，不願深思的字，融化了無數疑問。

騙人、騙人、騙人。健太心中的聲音成了淚聲，拜託有人告訴我這一切都是騙人的，快點跟我說：「你好你好，我們是整人遊戲節目。」邊笑邊掏出標語牌，但遠處的群眾只回以慘叫聲。

回頭看著身旁的文子，那雙大眼瞪得大大的，望著天空，連睫毛都顫抖不已的側臉已經說明了一切。

不是騙人的，這是現實。

搞不好健太從一開始就知道也說不定，八成因為太害怕而不願承認。

天空與大地持續震動的聲音，不知不覺已經迫近，拉門上的玻璃晃動著。指尖顫抖到無法開啟的鎖孔，總算開了。並非因為有勇氣而衝進去，只是想找個地方躲躲。

健太的思考回路拒絕接受無法相信的事實，但眼前被件小小的現實給絆住，那就是得趕快找到牌位才行——

屋內比外頭還昏暗，因為不知何時所有窗戶全掛上黑布幕。和街燈、腳邊燈以及電氣製品的液晶顯示器上顯示二十四小時，到處都很明亮的健太家實在天差地別。只能用手摸索，邊憑著模糊記憶回想屋內隔間，邊往裡面走去。

天花板發出嗶嗶剝剝聲，煤灰落在臉上。若那真的是轟炸機的話，現在有炸彈落在這裡一點也不奇怪。想到一秒後自己的身體和命可能被炸個粉碎——一想到此，膝蓋就不住顫抖，旋即傳遍全身。

「尾島先生，小心點！」

要是文子沒出聲，健太肯定會當場蹲下去，像個胎兒似地蜷縮著身子，指頭開始發顫也說不定。

小腿撞到矮桌，多虧這一撞，一片空白的腦子回復了點理性，同時也曉得自己所在位置。

憑著冷冷的赤腳觸感，確認步出走廊，用手摸索著推開拉門，這裡也是一片昏暗。肯定是老婆婆傾注全力擦得發亮，因為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裡，只有佛壇發出鈍鈍的光芒。邊撫著無力的膝蓋邊衝進房間，全身虛脫似地跌坐在佛壇前。

警笛又響起，已經太遲了，太遲了。雖說聽慣了，但那警笛聲除了讓人備覺恐怖外，沒有任何益處。

完全不曉得牌位放在哪兒，隨手摸到放在佛壇裡的東西，塞進浴衣懷中。

從屋頂上落下像是肉食性野獸捕獲獵物前的低吟聲，而且越來越大。警笛聲聽起來就像是可憐小動物的瀕死慘叫。聽不清楚文子在喊些什麼，健太像被這叫聲拉回黑暗中似的。

文子蹲在門口，健太才剛步出屋外，耳邊突然響起駭人聲響。反射性地摟住文子，個頭嬌小的她，頭剛好抵住健太的下巴，成了仰望天空的姿勢。

巨大機翼和長長機身遮住了大半夜空，宛如從機場大廳望見低空掠過的飛機般。天空那頭出現了好幾架一模一樣的機影，兩架、三架、四架、五架……

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用顫抖不已的臂膀緊摟著不停發抖的文子。

「要去防、防、防空壕嗎？」

健太憶起應該是指避難所的這個字眼。文子搖了搖抬起的臉，像快哭出來似的眼睛濕潤潤的，嘴唇像下了什麼決心般緊閉著。

伸出手，健太像纏住似地緊握著那隻手，還顫抖不已。搞不清楚是文子的手在抖，還是自己的手，大概兩個人都有吧。現在的健太沒心思感受那溫暖觸感，文子毅然決然地起身，拉著健太的手，小跑步起來。

文子要去的地方就是健太剛來這裡時，失神昏倒的後院。那時沒有察覺，原來這裡是處農家慣有的寬敞庭院。

「往那裡！」

文子伸出食指指著，卻突然縮回用雙手覆住耳朵，轟炸機好像又飛過來了。

馬上察覺到文子指的是庭院一角有個用石塊堆積起來的圓筒狀物體，因為沒有其他可以藏身的地方。已經分不清是自己抱著文子，還是文子抱著自己，兩人連滾帶爬地在轟隆聲響下沒命狂奔。

用石塊疊起的是口古井，深約一公尺。先讓文子鑽進去，待她蹲下去的同時，自己也跳進井內。

瞬間以為轟炸機的聲音停了下來。抬頭一望，月亮若無其事地高掛在被切得圓圓的夜空上，但那風景馬上被巨大的金屬鳥影給遮住，頭頂正上方傳來淒厲的轟隆聲。

脫下頭巾罩在文子頭上，兩人的身體疊在一起。與其說是為了守護她才這麼做，不如說要是沒碰觸到誰的身體，也許就會驚恐地大喊大叫吧。這時就算頭頂上方落下幾顆炸彈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彷彿能夠想像身體被炸個粉碎的模樣。

文子伸出手，像要求健太擁抱的樣子。健太伸手握著她的手，緊緊地抱著她。觸著文子那裹著有點厚的夏天衣物的身子，是那麼的柔軟又溫暖。

健太的牙齒嘎嘎作響，一味地依附著她的體溫……

在一片昏暗的鄉下小鎮，許許多多的人影蠢動，囁語聲在夜空下充斥著。每個人都快步走著，還有人用跑的，也有人拖著載著東西的兩輪車。人群中有男有女，以老人家和小孩居多，雖然有不少年輕女人，卻幾乎看不到什麼年輕男子。女人小孩全都戴著和老婆婆她們一樣的厚頭巾，在昏暗中看來，宛如一大排香菇。成熟男子大多穿著人民服般的衣裳，頭上戴著像是消防隊員用的短帽、或是沙拉缽似的安全帽。膝蓋以下還纏著布，每個人看起來活像消防員大叔。健太十分感動，這些臨時演員演得實在太逼真了。竟然為了我這個沒沒無名的小人物，如此大費周章，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