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的真相
牛奶白的窗簾透著光,隨風飄舞,那一飄一盪的頻率正巧配合著倚在窗邊嬌喘的那一對男女,忘情地一呼一吸。他吸吮著她的胸脯,溫柔地埋首游移在每寸肌膚之中,像是要將她身上淡淡的薰衣草香完全吞噬之後,再細細地咀嚼,而她則完全被當成玩物般,樂於被他翻轉著身體。
刺眼的陽光見證了兩人的激情,緩慢的調情加深了兩人的情慾,在這一秒鐘,焦距和光圈都已完美到位的絕佳時點,只差楊如儀按下快門,就可捕捉到一張難得的好照片,但她卻遲遲沒有按下快門,任憑時間流逝,像是個貪戀美食卻捨不得入口的老饕,專注地凝視著眼前的目標,非要經過一番醞釀回味之後,才肯一下子吞進喉嚨。
再等一下下就好,等她轉過頭來,等他回過身去,楊如儀就會毫不猶豫地用食指壓下快門,身為一位專業的攝影師,絕不是胡亂連拍下數張照片,再從中揀選出最好的一張,而是每一張照片都要拍到最好,否則,她和那些業餘的外拍團體有什麼兩樣,至少她是如此說服自己。
是的,曾幾何時,相機已成為了她的第三隻眼睛,她和相機宛如融為一體,密不可分。底片就是她的視網膜,鏡頭就是她的水晶體,透過鏡頭的伸縮取景,她彷彿可以窺看到一個人不一樣的面貌,不同於平常人肉眼所見的外表,她拍的照片可以深入被拍對象的內心。她深信,這樣的照片才是這世界最真實的模樣。
不管是否符合工作上的需要,她總認為,攝影師的使命就是把所有隱藏在背後的真相,攤開在大家的面前,所以,對於當一個窺看者,她並不感到罪惡,也不覺得歉疚,她可以毫無避忌地凝視著被攝物,就像她現在凝視著眼前的那對男女。
或許是太專注的關係,她沒有留意到,自己過於亢奮的呼吸,竟漸漸與那對狂野做愛的男女同步,停在快門上的手指不自主地微微發抖,隨著即將邁入高潮的伴侶,顫動不已。
楊如儀克制住激動的情緒,壓抑著被挑起的情慾,靜靜地在對街的窗內守候,討人厭的窗簾總在那女人回眸之際,巧妙地遮掩住了她的臉。但楊如儀知道,只要有耐心,她一定可以拍到那女人最清楚的面貌,說也奇怪,比起那個狂野的男人,她更在意那個豪放的女人。
忽然間,風一停,擺動的窗簾也靜止了下來,終於,那疲累的女人撩起了頭髮,回過頭來,面向著鏡頭,那女人的臉竟與楊如儀長得一模一樣。
啊……
楊如儀嚇得驚醒過來,這肯定不是真實,絕對是史無前例最恐怖的噩夢。
今早的陽光依然如夢中一般燦爛刺眼,明亮得讓人幾乎睜不開雙眼,對街大樓的窗簾也照樣和夢中一樣,隨著輕柔的風微微飄動,汽機車的引擎聲、喇叭聲交雜鳴放,伴隨著出外買菜上班的人潮,儘管台北街頭一如往常地喧鬧,她仍舊害怕被人發現,悄悄地坐起身,光腳丫踩踏著散亂在床邊的衣服毛巾,小心翼翼地從窗縫間看出,所幸和夢中不同的是,那間套房內此刻並沒有人,沒有那對放縱情慾的曠男怨女。
看不到他們,讓楊如儀不自覺鬆了口氣,她暗自埋怨都是今早做的怪夢害的,又忖思著自己是否因涉入太多而入戲太深,才做了這個荒謬絕倫的噩夢,然而,打消繼續追蹤下去的念頭,只維持了一秒鐘,就被草草揮開,發了狂的好奇心讓她無論如何都想繼續跟下去,不管會有什麼後果,會對她的人生造成怎樣的影響,她都要知道真相。
堆滿牆角的雜誌和攝影集歪斜倒了一地,亂七八糟的程度,簡直和快被鏡頭、相機、照片淹沒的工作檯有得一拚,不過,楊如儀並沒有要收拾的打算,習以為常地跨過那些書本,繞到最內間的暗房,大大的昭示寫著:「暗房重地,擅入者死。」
暗房,是她個人私密的小空間,每回心煩氣躁的時候,她總會窩在暗無天日的角落裡,僅憑微弱的安全燈照明,兀自沉浸在濃濃的藥水味中,隨著震耳欲聾的搖滾樂曲,配合著音樂的節奏,嘴裡邊哼歌,邊將一捲捲昨日外拍的底片從片匣中取出,然後,熟練地在暗袋內將拉出的底片,分層纏繞在捲軸上,最後,放入沖片罐中,靜待顯影劑與定影劑的化學洗禮。
或者是太心急的緣故,又或者是受了先前夢境的干擾而心神不寧,就在她迫不及待想一窺洗完的底片之際,自認老手的她卻犯了剛入門菜鳥才會犯的致命錯誤。
一看到底片上白糊糊的一片,她就忍不住大叫了出來:「完蛋,吃奶油了啦!」
幾乎是用百米衝的速度奔到放大機的前面,只見十一乘十四的大相片紙上,映出一個赤裸上身的男子正面,只可惜臉部五官被一整塊乳白色蓋住,楊如儀激動得差點罵出髒話,恨不得砍掉自己笨拙的雙手,好不容易逮到他正面的模樣,卻又被自己一時疏忽搞砸了,沒辦法,只得再等機會。
愈是看不到那赤裸男人的長相,就愈引起她非見上一面不可的好奇心,說也奇怪,這個男人跟她素不相識,這次拍照任務也非雜誌社主編阿樂所指派的工作,事實上,她已經為了這個陌生男子而忘記回阿樂的來電,阿樂從昨天開始便發出了奪命連環叩,關成震動的手機累積了幾十通的未接來電,終於,連手機也投了降,以沒電作收,可她還是不想回電,不願離開這個房間,以及那一座可以偷窺隱私的陽台,怎麼她就如此執迷不已呢?她自己也說不出究竟是為什麼,好像得了某種偷窺上癮症似的,無法罷手。
究竟那個男人長什麼樣子呢?是有著粗獷狂野的落腮鬍,生得濃眉大眼?還是眉清目秀的傑尼斯娃娃臉?又或者都不是,只是個長相猥瑣的中年男子,說不定還尖嘴猴腮、獐頭鼠目,一臉討人厭的模樣?她試著在腦海中勾勒出對方的模樣,但她畢竟不像姐姐那麼有想像力。
提到姐姐楊如行,她可是個有點知名度的小說家,雖然沒有大紅大紫,可也出過幾本推理小說,銷售量也還不錯,楊如儀很佩服姐姐,可以天馬行空編造出各種故事劇情,她自己就沒姐姐那種天分,從小到大,她都是個實事求是的理性派,沒親眼見到的事物,她就是不會相信,或許這也是後來她選擇攝影工作的原因,因為攝影相信的就是自己的眼睛,那些在電視上滿口謊言、說得天花亂墜的政商名流,最後還不是因為被照片拍下赤裸裸的一面,而不得不承認說謊。
她總相信,相機呈現出來的就是眼中所見的真實,照片放大出來的就是事物的本質,這是她一直以來信奉的準則教條,然而,姐姐總是笑她不夠感性、不夠浪漫,偶爾,她也會動搖,懷疑這樣過於冷漠與客觀的自己,真的有人會喜歡嗎?她不知道,或許,她也在嘗試去改變、突破,也許哪一天,她可以發現用相機與眼睛所看不到的真相?
陷入沉思的楊如儀,不經意瞥見還夾在吊繩上未取下的照片,相片中清楚映著一隻不知從哪兒飛來的金絲雀,就停在屋外的女兒牆緣,背景模糊,前景清楚,是張很有景深的好照片。當初,就是被牠清脆的鳴叫聲所吸引,本想多拍幾張鳥兒的特寫,沒想到,鳥兒一陣驚嚇亂飛,人兒一連隨手瞎拍,卻意外捕捉到一對激情做愛的男女,就像是無聊中亂按著電視遙控器切換著頻道,卻意外轉到一個精采的節目,雖然沒看到開頭,但卻不自覺想看到結尾一樣,無法自拔。
回想起那天透明的落地窗前,那對表情激烈的全裸男女,他後脖子上的那顆痣,她大腿內側間的胎記,他解放的身體,她歡愉的臉龐,在午後的豔陽天光照下,全都一覽無遺。那天下午的春光外洩,讓楊如儀當晚失眠,一整夜都在想著那對男女的身影,想到最後自己都覺得有些變態,宛如那群嗜血的八卦狗仔一樣,非要追查出那對男女的身分、關係,然後再加油添醋一番,比對著照片看圖說故事,完成一則腥羶色的獨家報導。
那樣太無聊了!畢竟這是別人的隱私,人家愛怎麼做愛做的事,是別人的自由,偶然一次偷窺已經不應該了,更何況,這只是一次巧合的意外。楊如儀敲敲自己的腦袋,打算徹底忘掉這次活春宮外拍,她收起那些放大的照片,藏在抽屜深處,希望不會再與那對放縱情慾的男女有任何交集。
心情調適過來後,隔天,她意外地早起,正巧與剛買好早餐的姐姐撞個正著。
「真難得,不正常人下定決心,要開始過正常人的生活了!」住在六樓的楊如行從室內樓梯走上來,拎來蛋沙拉三明治與拿鐵咖啡,她看著凌亂的工作檯面,竟沒有一處可擺放的位置,不禁皺了皺眉頭,埋怨道:「可你的房間卻還是那麼地……不正常!」
楊如儀很有默契地接過早餐,先取出了咖啡,深啜一口:「拜託,我好不容易才拗到摳門主編半年的大假,就讓我放鬆一下,行不行?」
不同於楊如儀大口啃咬著三明治的粗魯吃相,楊如行很有規律地用手將三明治撕成一小塊,優雅地放在嘴裡,不疾不徐地咀嚼著,待食物完全吞下後,才微笑說道:「有時候,我覺得你比我還像作家。」
「現在是怎樣?拐著彎嫌我邋遢就對了……」楊如儀沒好氣地瞥了姐姐一眼,也不顧嘴裡還塞著食物,大剌剌地問道:「欸,你小說寫完了沒啊?寫了兩個月了,還沒完稿啊!」
「瓶頸啊!有時候,靈感這東西不是說有就有的,寫不出來的時候,你就算剖開我的腦袋也沒用。」
「拜託,我還在吃飯,你好歹顧慮一下我的胃口好不好?」
只見楊如行突然起身,還以為她又要數落自己,沒想到,原來在不知不覺間,她已吃完了早餐,打算邁向內梯折返六樓。
「等會兒要不要陪你妹妹我去散散步啊?」
「不了,還有稿子要趕,你自己去吧。」意興闌珊的姐姐搖了搖手,頭也不回地離開。
忽然間,楊如儀想到了什麼,急急忙忙奔到樓梯口,往下探頭,不同於自己亂糟糟的狗窩,六樓打理得井井有條,屋內一塵不染,傢俱整齊擺放,就連靠牆大書櫃裡的書也依照高矮厚薄的順序排好。只見她倚著欄杆,扯開嗓門:「對了,你這次寫什麼題材啊?」
姐姐沒有多說,只是把手指比在嘴邊,示意這是個祕密,接著便把自己關進角落邊的寫作房裡。當姐姐閉關的時候,最忌諱有人吵她。
楊如儀聳了聳肩,沒有再繼續追問,本來還想把昨天的怪經歷分享給姐姐,說不定,是個不錯的故事題材,最起碼,開頭夠吸引人,但如今看來,此刻並不是個好時機,或許,因為她過去待在家裡的時間太少,姐妹間的關係似乎沒有以往間的那麼緊密了。
尤其是去年發生了那次事件,對,那是個姐妹之間都不願多回想的一次意外,就像是橫在兩人間的禁忌隔閡一樣,彼此都很有默契地自動迴避這個話題,前陣子自己忙工作忙得昏天暗地,根本沒有時間來個姐妹間的深度談心。是自己精神敏感嗎?姐姐似乎變得不太愛說話?印象中,以前兩人一聊起天便停不了口,天花亂墜的胡亂閒扯,即便事後想不起內容,但過程是有趣的,氣氛是愉悅的,回憶是美好的,冷冰冰的她難得也會有感性的一刻。
嘟嚕嚕的手機鈴聲響起,不識相地攪亂了楊如儀緬懷往日時光的好心情,討人厭的音樂旋律意味著是不想接的人打來的,她不用去看來電顯示,僅憑聲音就可以辨識出是主編阿樂。於是,她沒耐性地接起來,口氣不甚友善:「阿樂主編,昨天小朱忘了存檔,今天他又忘了什麼?穿褲子啊?」
「哎呀,別這麼說嘛,多少對人家寬容一點啦,要有佛心、佛心……剛進來的菜鳥,你能期待他什麼?還不是有包出包,有錯出錯……」
「我只怕佛也有火,什麼如來神掌、無敵星星拳全給我練成了!」楊如儀沒好氣地說道,火氣也消了一大半。「好啦,到底想怎樣?」
「昨天的名人專訪,慘不忍睹……」
「有多慘?」楊如儀心裡已經有種不祥的預感,八成是非常慘……
「問題不大,只是照片全糊了……」
楊如儀氣得豎起右手的中指,髒話差點脫口而出,當然,電話的那一頭感受不到,她只能冷冷地諷刺道:「我知道為什麼沒有焦,因為所有的『膠』都擠到他的『朱』腦袋裡……」
知道是自己硬拗,阿樂只能硬著頭皮安撫:「拜託啦,補完稿,你老大想怎樣都行,就算要我開除小朱也沒問題!」
「算了,你每次都這麼說,我聽得耳朵都長繭了,就這樣吧。」楊如儀掛上電話,心不甘情不願地揹起相機袋,走出家門。
戴著遮陽的漁夫帽,一個人走在亂糟糟的台北街頭,搭乘橫行地底的捷運列車,大有流浪都市的意味,如果車廂內再少一點人的話。說也奇怪,無論烈陽下雨,白天黑夜,台北永遠塞滿了人,好像所有的上班族全都罷工、所有學生全都蹺課一般。
無暇欣賞沿路風景,她腦子裡盤算著,等下重新訪問的事情要怎麼跟受訪者開口解釋,也料到肯定會遭到對方質疑專業的眼神,明明禍是別人闖的,黑鍋卻要由她來揹,心情悶得不得了。休假的第二天就如此倒楣,她哀悼著這個假期,對於剩下的五個月又二十八天,她已經死心,不再有所期待。
不知道是不是太早起的關係,總覺得提不起勁,眼皮直跳,反正既定約訪的時間還沒到,還有空喝杯咖啡殺殺時間,於是,楊如儀選了百貨公司地下美食廣場裡的咖啡廳休息,順便用拭淨布清潔相機鏡頭,為之後的採訪預做準備,就在她調整快門、光圈的設定時,忽然間,一個少婦的臉孔映入眼簾。
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