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黑洞是我的天賦
在黑洞裡的孤獨是那麼的熟悉,除了閱讀與書寫,也許我不需要別的慰藉了。
在我熟悉的地方我就會放鬆,我的窩是我最熟悉之處,所以在家都很放鬆(只要不被感情的黑雲籠罩)。書房是躲藏的必要洞穴。在這黑洞,彷彿躲藏著死神那快感的臉孔。「深處在一個洞穴之中,身處在一個洞穴之底,身處幾乎完全的孤獨之中,這時,你會發現寫作會拯救你。」「買房子導致了瘋狂的寫作,它好像是火山爆發。」空間對莒哈絲產生如此巨大效用。房子給予她安全感,可供逃亡安身的居所對她無比的重要。
我這幾年才知道為什麼我在我的家(必須是我一個人的家,不能是母親啦或是哥哥之類者的家)能夠放鬆的原因,因為我的窩包含我個性的兩極:極冷與極熱,極淨與極亂。我很怕去缺少人味或者是有潔癖者的家,然而也很畏懼去充滿隔夜食物餿味或者堆疊遺棄物的豬窩。但我認為家應該有個地方是可以亂置物品的,哪怕是書籍堆到快倒塌了,我的書房就是呈現這樣的精神戰後亂象,我坐在書房的椅子上幾乎全面被書牆團團圍住,亂丟的感覺很好。然而我的客廳卻總是十分整潔有序,當我從亂城步出時,我渴望進入客廳的安逸秩序。我需要二者的平衡才能感到放鬆與自在,就像我喜歡的人都有一種絕對(很有個性),在絕對裡卻對人性有很寬的空間,包容從亂到序、從髒到淨。
我的窩雌雄同體,我很自在,想亂(各種亂,思想的心情的……)就進入書房。想序(各種序,身體的精神的……)就來到客廳。客廳家具都是木頭的,有一些從家鄉搬上來,阿公阿嬤坐過的板凳特別溫貼著我的身體。客廳還有一張綠色絨布面的海派式單人沙發,銅飾木箱,雕飾著花鳥魚獸的木櫃(我阿公曾經從這個抽屜拿出許多的日本銅板要我去買糖果吃,他忘了他不活在那個年代了)。……,客廳充斥著懷舊風格,讓心似乎顯得容易沉澱些。
客廳牆上懸掛著我的畫作,是我自己的畫廊。
還有白瓷觀音菩薩端坐一方,慈眉善目地伴我經年。
客廳是我放鬆之地,放鬆到我有時會像個老太婆竟然在沙發椅上打起盹來,甚至還做了個眠夢或者還溢出了點口水。
能讓我放鬆的空間也通常具備人工與自然並備。我常以為人不獨需索自然才能放鬆(大聲宣說返回自然者其實常常是帶著人工進入自然,當他們登山時,當他們賞鳥時,他們戴著如大砲的攝影器材,他們戴著高倍數的望遠鏡,他們吃著罐頭煮著麵條……誰能拒絕人工?),而我是沒有人工物品也是無法放鬆的人。好比一早我需索咖啡香氣,好比入晚我想要品一盅茶,這都得藉助人工(一早沒有聞到蒸汽呼呼煮出的咖啡香好像整個世界都陰黑了)。
然完全人工的地方又非吾心能放鬆之地。
我的心啊,很麻煩。
麻煩的心想要放鬆得有高劑量的撫慰品,好比純粹沒有負擔的愛,好比可以和我精神對話的書或伴侶,好比可以完全浸淫在自然美景……
我的心需索在人工中要有自然,在自然中要有人工(就好像我需索戀人最好分別住在兩個地方,若住在一起我就無法放鬆,也就是說,我的放鬆方式不是單一的幸福給予,而是必須有我高度自主權所參與的方式才有可能。此或者又是個性洄游的兩端)。
也因此我既需討相聚的愛,卻也需索相思的距離。
若要邊界出我的放鬆模式,即是我所處的空間必須具有人造物質的撫慰,卻又不能缺少自然美景的全盤犒賞。
於是,我的窩內部有華麗物質世界供我取用,但就在幾步遠的前方即是姿態成排的榕樹與不斷潮來潮往的河水流淌。
看景,聽潮汐音,如此即是放鬆。看潮汐,懂進退;觀葉落,懂無常。我的窩上午可見到十姊妹飛過窗前,白鷺鷥掠過水面。若想看更遠更遠的遠方,就往河岸走。散步是放鬆良方,散步是邀請繆思來到心房的可喜途徑。
世界很大,我的步履行得很遠,在國際換日線的每個落日裡,我總是想要回家,回到我的世界—我的窩,在我的美麗陵寢安歇,此即我的百憂解。
「她追求寧靜而不可得,卻在這屋子裡透過對靈魂執拗的呼喚,使記憶中的事物具象出現,它們就像活人在她隱居的屋內行走,反使她得到了平靜。」在這間屋子,好像靈魂也長手長腳似的,在靜默裡,靈魂喧嘩。
黑洞裡的還魂家具
在台北幾乎沒買過什麼家具,不是撿來,就是親朋好友相送,格調不一,所以我需要很多布,利用布來遮掩它們不諧的基調。或是得為它們改頭換面,刮掉一層油漆皮膚,換掉塑膠外衣,增長一些腿的高度、安裝一個可以撐住的背脊……
別人望河水是專心釣魚,我梭巡著河面是為了等待漂流物。漂流物常年吸吮著騷動不安的河水,陳年的木頭在陽光下散著沉香,一些生物從木面往四周逃生,我坐看良久,我喜愛物體有歷史厚重的時間維度。
以前在台北偶爾還能撿到放在路邊的一些好家具,台北有錢人多,遺棄的家具雖然品味不足,但我看中的是結構,結構好,改裝後還可以加分。
拾荒家具,棄守台北。住的八里倒偶有好家具置於路旁。有時晚上失眠即開著車沿著海岸線的公路上開去,東望西巡的,讓我注目的物件自然會和我說話,它們自有自己被歸屬於誰的命運。
心情沮喪時,卻通常會撿到好東西。
一張斷一條腿的貴妃躺椅,就這樣被我扛進後車廂。就在我繞回八里時,路旁擱置著讓我眼睛發亮的雕花木頭。夜裡像小偷似的,貨車的大燈駛著蠻橫的速度從我的身後打上來,夜的孤寂,一個失眠人像突然邂逅了路邊的一樁愛情般,我的臉上帶著微笑。
清洗,再清洗。上等的陳年木頭透著約有百年的身世,我想像它的前生應該是在幽歡的客堂,它木頭的樸實中隱含著濃濃的媚態。
當我從紐約要回台北時,決定搬回兩張拾來的鐵椅,只因我對這兩張鐵椅有高度情感。鋼鐵焊燒的全身骨架,配著古典咖啡的椅面,高度恰好和書桌契合,我坐其上時手彎節可以適中地掛在桌沿上;又那美麗的弧線是它讓我注目之因:鐵骨雕花從椅背到椅腳一體成形。我往後一靠正好椅背完全承載我的全身脊椎,椅面柔軟又夠寬,可以很舒適地讓我疲累時搖擺著臀。它夠厚重又不太重,分量恰恰好是一張好椅子該具有的結構身段以及內涵。
冰冷的鋼鐵鏤空雕花配上古典暖系的厚墊,恰是我喜歡的古典與現代融合,冰冷與火熱同源。完全民藝風格或是完全現代感的家具我亦不喜,特別是全組全套的家具我特別不愛,我逛家具店看到整組皮沙發、大理石椅或是床頭櫃酒櫃等物體時還會有一種急於想逃離之感。老實說,那件拾來的純木工貴妃躺椅,我就很想在木頭鏤空的部分上嵌進一些琉璃或透明材質之類的現代感元素。我覺得最好的物件風格應該是內斂的,也就是說連品味風格都不要太彰顯。
若選擇傳家家具,這張紐約鐵椅該可列在遺書裡吧。每件家具感染著主人的氣味與愛欲,我死了,我確定它們還在現世流浪。
偏執的時光追憶者
作家大都是偏執的時光追憶者,追憶逝水年華尤甚,普魯斯特以十五年編織七大冊,以鉅細靡遺的記憶來打造時光巨廈,每個時間沙漏都成了生活點滴。
我的時間不是從臉上的皺紋消失的,時間是從指尖流失的。每一個字在時間中落筆,然後又被時光返魂拾起。我曾以十年的時間寫信給在天堂的朋友,一年寫一封信,在他的祭日。如此堅持的追憶,才換來他的離去。原來我追憶人,不是為了留住他,而是為了讓他走得徹底。
第一年他和我恍如同體。第二年他依然形影不離。第三年他音容宛在。第四年他如夏日花朵。第五年他如島嶼海岸。第六年他如秋天落葉。第七年他如在夢中。第八年他在彼岸光陰。第九年他在幽冥之界。第十年他是掛在牆上的相片。
十年光陰,他才成了一紙相片。
偏執的時光追憶者,時光不在傾塌的東區聯合報大樓、不在愛摩兒汽車旅館、不在花蓮十一線道、不在花神咖啡館、不在艾菲爾鐵塔、不在紐約歌劇魅影、不在斐濟藍色大海、不在大溪地草裙舞、不在埃及金字塔、不在威尼斯嘆息橋、不在聖馬可廣場、不在希臘百年咖啡館、不在京都哲學大道、不在桂林甲山水、不在上海霞飛路……時光不在我們吵架或吐出愛語的無數座標。
偏執的時光追憶者,時光在其指尖,從指尖敲出的詞語,就是時光歷歷的指證。
懷念從指尖流逝,我記得他說的一句話:「我縱使走開一時,但不會離開長久的。」相片裡的他,面向太平洋,滔滔逝水,帶走他的此岸光陰,卻讓我遙想彼岸光陰。如果人生不只是一次性,如果時間是沒有使用年限的,那麼我們還會這麼珍惜彼此的「有限肉身」嗎?有限裡,我們想要無限,這是人的大夢幻,在此夢幻裡我們超越。書寫者的時光超越,就是偏執地追憶與追索下去……然後擺脫。
在房間沉思
這是我的日落書房,日落捻亮燈與召靈之所。
書房一隅,行遍世界,我最愛的戀人絮語角落。
這是最美的窩之一,我行腳世界,身心安頓之所在。
只餘書寫。寫作,是妳的生活與生命,也可說是身心投入的全部。妳把自己和寫作全然地投入在這樣的全面性領域裡,義無反顧且有點不要命了。必須有死亡的才能。必須如野人般勞役,精神與肉體的雙重勞役。
死亡的才能,不是真的死去,而是義無反顧的投入,不要命的投入,投入寫作的危險汪洋。妳不喜有些女人以寫作當作生活的點綴或是品味的來源,妳不認同寫作者一腳在生活一腳在寫作,妳認為應該全盤投入。「一個作家不能喜歡不喜歡他的書的人,因為作家在書中傾注了自己最真實的東西。」妳說可以接受人們不贊同妳的電影,但絕不能忍受別人對妳的書有任何保留意見。難怪妳動輒和朋友決裂,孤僻又瘋狂的熱情是足以把誤闖禁地的他者給活活吞噬的。我喜愛妳這樣常常不要命的寫作與生活精神,對藝術文學和妳所投入的影像是那般地不顧性命的熱情與不妥協態度,每每讓我驚訝且愛上妳。身心全部投入!因為太過稀罕了,所以即使有人不喜歡妳但也讓人不得不對妳刮目相看地產生一絲絲的沒來由好感。
再也沒有完整,如果有完整那是一種切割之後的完整。只有切割的完整可以代替義無反顧的完整,感情學會切割,事件學會切割。切割就是一種擺放安然的姿態,在擺放各式各樣的異質裡不會互相干擾混淆。我們的生命開始像盒中盒,一層又一層的多寶格,密室中的密室。別人既無力打開,我們也不準備打開。或者全盤交出,或者收山入林。
就是世故到要保護自己了。保護自己其實也在保護他人。我們都不再是荒漠渴望甘泉般地引領企盼著愛神,我們本身既是荒漠也是甘泉。我們在愛情海裡學會放生。我們在寫作裡學會鍛鍊靈魂深度。比海上搏鬥漁夫更激情,比刺血抄經僧侶更入世。
寫作的此刻,我把昨日的一切記起;又把昨日的一切遺忘。
直到一切不留,無可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