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中文和日文之間
自從開始學中文,已過了三十多個春秋了。這些年,我都一會兒講日文,一會兒說中文,有時也講講英語,蝙蝠一般地生活過來。生活在語言和語言之間,感覺既自在又舒服。好比是擁有一套房子以外,還佔到一樣大的陽台,另外也有游泳池似的,生命中的空間就比原先大了很多。
如今凡事電腦化,取得資訊很方便,連外語都只要按一次鍵,就能夠自動翻譯過來了。於是國家和國家之間,社會和社會之間,語言和語言之間,溝通變得比以前順利了嗎?由我看來並不見得。不知為何,通訊發達的結果,人們往往變得更頑固。也許他們覺得,在這資訊大海中,若不要溺水的話,就非僅僅抓住自己的一套不可。然而,那樣做的結果,倒會使自己越來越沈。若想在水裡倖存,其實首先就得放鬆下來,讓自己浮在水面上才行的。
我跟台灣大田出版社的合作,也已有十多個春秋了。 這竟然是第二十本書,難怪當初還吃奶的小朋友,現在是身高一米八的棒球隊員了。多數書籍是報紙雜誌的專欄結集的。也有一些是通過跟莊老總討論,先決定主題後執筆的。例如《獨立,從一個人旅行開始》,大陸年輕讀者對它的反應很好,因為他們正在經歷著自由旅行被開放後的第一次全民性旅行熱潮。有一本《臺灣為何教我哭?》是專門談寶島的。幸虧美麗島讀者的反應不錯,讓作者嘗到如願以償的滿足感。另有幾本是介紹日本圖書的,如《讀日派》《我和閱讀談戀愛》《可愛日本人》等,個別文章引起編輯的注意,催生了中文版問世。
這次是我聽從莊老總的提示,以「名詞的故事」為暫定書名,花一年多時間,一篇一篇寫下來。文章分別發表在台灣《自由時報》《中國時報》《聯合報》大陸《萬象月刊》《信睿月刊》《暸望東方週刊》等刊物上。期間發生了前所未聞的東日本大地震和海嘯以及核電站事故,我的書寫,也一方面多起來了記錄性文章。但是,另一方面,無論周遭環境多麼喧嘩,我都在電腦前邊一坐了下來就跳進清靜的思索空間裡去,繼續埋頭寫作了「名詞」系列的文章。
老總最初的意圖,大概是要我多寫關於日文新詞的故事。我這方面,倒是天生的牛脾氣發作,從新舊不一的詞兒切入,爾後仙遊於日文世界,感覺滿舒服,好比在澳門橢圓形游泳池的水面上仰面朝天浮著曬太陽。
一套語言猶如一個大海或說宇宙。這些年,我都注意中文多於注意日文。可是,一旦開始注意日文裡的詞彙以後,我馬上發覺,箇中的故事也實在很多,不勝枚舉,根本數不清,就是中文所說的恆河沙數了。
在台灣,學日語的人相當多。同時在台灣,亦存在著日文學習的代溝問題。日據時代末期,所謂皇民化時期念書的一代人,曾被灌輸了軍國時代的日文。結果,他們很多人會說非常流利的日文,然而戰後沒有機會﹁更新﹂的緣故吧,詞彙和觀念等有時出現跟當代日文嚴重脫節的現象。他們的孩子是戒嚴時期受國民黨的黨國教育長大的一代人,學過日文的人似乎很少,導致了父母一輩的溝通有所困難。解嚴後,尤其是一九九○年代末哈日風颳起來之後,年輕一代台灣人重新開始了學日文。他們的老師往往是祖父母一代的台灣人,但是學習成果上,兩代的差距相當大。年輕一代是出於興趣自願學習的,並不是被誰強迫、被灌輸,結果經常留在愛好的水平線上,很難達到爺爺奶奶斷然說﹁我是比現在的日本年輕人還要地道的日本人呢﹂的高水準。於是我們不能不發覺,外語學習和政治環境之間有特別敏感的關係。學不會一門外語或許比非得學會幸福得多。
話是這麼說,台灣很多年輕人對日文有好感,我還是覺得非常高興。他們看漢字裡夾雜的平假名、片假名說:似乎留下了想像的空間,有獨特的美感。同樣以中文為母語的大陸朋友則說:假名製造成不確定的感覺,令人不舒服。由他看來,假名永遠是假的。於是我估計,美與不美,大概都在觀察者的眼睛裡吧。就像中文所說的情人眼裡出西施。日本人所說的麻子也看成酒窩。不過,愛上一個人,有可能就是從她酒窩開始。那麼,多瞭解點別人的語言,說不定能增加地球上的好感和愛心,為促進世界和平做出貢獻。
幸虧如今的世界處於後帝國主義時代。沒人迫使你學外語。若有,也至多是父母或老師,而不是殖民統治者了。我自己就是純粹出於嗜好,學中文學到今天今日的。而日文呢,又是我想甩都甩不掉的母語,可以說是生命中無法割開的一部分。
這本書最後問世時候的標題是《和新井一二三一起讀日文:你所不知道的日本名詞故事》。我很高興能夠當上帶領中文讀者們走走日文世界的文字導遊。學外語,最難也最重要的環節是,掌握一個個詞的語感,乃辭典裡解釋語義的幾個字經常不易表達的。為了說明一個詞的語感,有時候需要一篇文章。希望這本書能讓你摸到一些日本名詞的質感,甚至讓你聞到嘗到幾個日本名詞的味道。你知道嗎?學語言的樂趣,既是知識性的又是感官上的。
歡迎你參加新井一二三日文旅行團。現在,我們就往日文的知識和感官世界出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