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如何崩壞?新井一二三的東京觀察

【自序】來到二十一世紀了，日本卻越來越倒退…… 005

Part1 被過去卡住的日本
從「便所飯」到「床上飯」—孤獨的日本人 018
愛得深，恨得也一樣深—日本人對羽生結弦的情結 025
夢想是人類才有的能力，但幻想…… 029
賀年卡的命運 040
高齡化下的日本媒體 044
但願在榻榻米上死 048
沒有傑尼斯的《紅白歌合戰》 054
半世紀的結構性共犯—傑尼斯與日本的犯罪 060
性的轉型正義—台版#MeToo和日本傑尼斯案件 065
被過去卡住的日本 069

Part2 現實與虛構的日本
漫畫一路翻了身 076
「中華料理」新潮流 082
下一步該怎麼走？—川上未映子與她的《黃色房子的四姊妹》 086
《在車上》好看嗎？ 090
當我談到父親的時候……—村上春樹和父親 094
紀實與虛構之間—李琴峰的非出櫃小說 099
百分之百疼痛青春—日本#MeToo小說 103
高跟鞋與「就活」性別歧視 107
媽媽桑、萌妹和BL之間—日本女人如何丟失了性愛 111
地震和衛生棉 118
日本人變窮了 125

Part3 從微熱到高燒
「三密」與「夜の街」 130
疫情下的花甲之旅 134
化妝與疫情在日本 138
日本疫情第二年 142
疫情與友情 146
想念忘年會 150
日本疫情下的暑假 154
疫情下的奧運在東京 158
新宿歌舞伎町—從疫情中的牛郎店到大久保公園 162
日本疫情的女性自殺率 170
「成人式」的鶴樣和服 174

Part4 大和魂的反智
劣化日本 180
民主和民度 184
蓮舫和寅子 188
日本民主主義的黃昏 192
「在日特權」與天賦人權 196
核廢水與謊言的顏色 200
大和魂的反智主義 204
再見，真子內親王 207
地震與天皇 211
彼此的八年 215
愛憐失敗者的日本人 219
妖怪的孫子 223
日本人考慮逃難的原因 227
盛世已過 231

作者序

來到二十一世紀了，日本卻越來越倒退……

　　世界無常。

　　很多東西，我們從前以為永恆的很多東西，都在迅速變化中。

　　比如說，日本。

　　記得疫情初期的二○二○年，一個台灣朋友以很詫異的表情問我：「日本人在抗疫方面，怎麼這麼地……？」禮貌的朋友想要迴避明說「無能」「愚蠢」。但是看台灣政府上層，當時陳建仁副總統表現出來的公共衛生專業知識（以及讓人安心的微笑！）、唐鳳率領的科技團隊表現出來的高度機動性（一群特別聰明的年輕一代！）；相比之下，日本政府的反應確實顯得特別「無能」「愚蠢」。

　　四年之後，為了報導能登半島大地震後的狀況而從台灣來採訪的記者，私下向我透露道：「在災區看到的情況，實在難以相信是在日本發生的事情，因為辦事效率非常低，這跟我以往對日本的印象是完全不一樣的。日本到底怎麼了？」

　　在當地日本人方面，感受深刻的是：疫情狀況穩定下來後，歐美亞澳等不同國家來了許多人到日本各地旅遊，他們個個都很有錢，隨隨便便吃當地日本人吃不起的高價海鮮等，相比之下，受日圓貶值影響的日本人，根本去不起海外旅行了。我們國家，曾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日本，到底什麼時候淪落為這可憐巴巴的樣子了？

　　上述這些，其實都有共同的歷史社會背景。本書收錄的文章，可以說，都從不同的角度嘗試說明日本這些年忽然沒落的原因。

　　其中，影響最大的是政治的劣化。

　　日本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在美軍占領之下，制定了民主憲法。在其他國家，往往是人民自己流血抗爭才取得的民主政體，日本人是從前敵人的手中和平得到的。日本人普遍歡迎民主制度，但是沒有為此爭取過的日本人，對這個前敵人送來的禮物，向來不懂得珍惜愛護，當它開始老化之際，就任其自然地劣化下去。

　　戰後不久的年代，對戰爭的殘酷，大家都記憶猶新。所以，不分政治立場都支持和平主義，以及標榜和平主義的新憲法，因為和平主義、以民意為基礎的民主制度，遠比威權制優越。

　　當年歷代的內閣總理大臣（首相），基本上都是東京帝大法學系或同等學校畢業的菁英。他們靠自己的能力，先做官員，然後經過選舉成為國會議員。

　　然而，從一九九○年代開始，自民黨的執政首相，很多都成為繼承父親地盤的第二代國會議員，並且學歷方面也明顯不如他們的父親一輩了。

　　進入二十一世紀後，這個趨勢更加誇張。小泉純一郎（二○○一年上台），安倍晉三（○六年），麻生太郎（○八年）都是第三代的國會議員。○九年上台的鳩山由紀夫竟是第四代了。這些年來，只有民主黨選出來的菅直人（一○年）和野田佳彥（一一年），以及二○二○年從第二次退職的安倍晉三繼承了自民黨總裁地位的菅義偉才不是世襲議員。至於二○二一年上台的岸田文雄，不僅是第三代的國會議員，而且把自己的兒子提拔為祕書官，從不隱瞞要讓兒子繼承議席的想法。

　　在過去三十年的十五個首相中，只有鳩山由紀夫一個人是東京大學畢業。其他都是早稻田、慶應，以及程度還不如的私立大學出身。我身為早大校友，雖然感覺很慚愧，但還是得說實話吧：讀私立名校等於考過東大但是名落孫山。

　　當然，學歷低不一定等於能力低。可是，過去四十年觀察日本政治人物的表現，以下幾點還是再明顯不過的。首先，世襲的政治人物，一般不是自己志願當政治人物的，反之為了不負周圍期待，決定繼承「家業」。第二，本來代表民主制的國會議席，從父親讓給兒子，從兒子讓給孫子以後，無形中變得像貴族制。果然，有些國會議員的行為發言好比自己是封建時代的侯爵、伯爵什麼的，對於底層老百姓過的日子，顯然沒有知識也沒有興趣。這樣的人還配做個政治家嗎？

　　這個時候，普通家庭出身的年輕人，若想進入政界的話，大概會先考東大，跟著考公務員，然後尋找做政治人物的女婿的途徑。疫情時期常代表政府上電視的西村康稔、加藤勝信都是走了這條路的。也就是人類史上，歷史悠久的裙帶政治。

　　在日本，完全沒有政治背景的新鮮人物當選議員，比起其他民主國家困難得多。一個原因是在日本參選的保證金太貴。比方說，參選國會的保證金是三百萬日圓（相當於六十多萬台幣），這比在台灣選立委的二十萬台幣貴了三倍。把保證金的金額降低，年輕新人參選會容易得多，可是已擁有議席的政治人物絕不願意做出對自己不利的決定。結果，在經濟不景氣的日本，政治離年輕人越來越遠。

　　正如前面說的，世襲的國會議員往往學歷不佳，跟東大畢業生占多數的官員相比，差距越來越大。自尊心上難受的貴族議員們，把之前官員擁有的權力，在第二次安倍內閣的八年裡，一一收回。官員方面，最關鍵的人事權被政府掌握後，很快地淪落為一群奴才。安倍第二次執政期間，根據眾議院調查局的紀錄，首相自己撒謊（即發言內容後來被證明為不實）的次數達到一百一十八次。做他幕僚的上級公務員，不僅沒有糾正他的發言內容，反之為了配合他的發言，下令叫部下偽造白紙黑字的公文。

　　安倍下台被槍殺以後，所謂「ABENOMICS」（安倍經濟學）的失敗越來越明顯。他和當時的日本央行總裁黑田東彥實行了經濟學上的忌諱：政府發行的國債由央行買下。這麼做的結果，將來會引起貨幣暴跌。專家們都知道那是多麼危險的經濟政策，但是誰也沒法叫停。甚至有經濟官員說：「這是民主制度，既然日本選民繼續投票給安倍晉三領導的自民黨，那麼在民主制度下，我們非得聽從國民的意見吧。」那是諷刺？還是自嘲？總之，夜郎自大的當權者催生了空前虛無的官僚們。

　　如今的日本人，面對疫情，面對地震，反應很慢、效率很低，是各級官僚體制中，瀰漫著虛無主義所致。回想起疫情早期，安倍內閣給日本每個家庭郵寄送出布製口罩「ABENOMASK」（安倍口罩）那件事，令人產生類似絕望的感覺。那安倍口罩就是國王的新衣。大家都知道分發布口罩沒有用，如果有用的話家裡也可以做。但是顯然安倍首相認為是有用的，也可以解決口罩缺貨的問題。正如他以為把俄羅斯總統普丁邀請到自己家鄉山口縣去接待，普丁會考慮把北方領土還給日本（當然沒有）。

　　世襲議員們最重視的是確保當選。結果，拒絕不了為實現自己的政治目的而提供選票的壓力團體。那些團體一般就是價值觀特別保守的宗教右派。他們強調要維護傳統道德、傳統家庭關係的重要性。如果沒有他們的干涉，進入二十一世紀以後，日本也應該能夠跟世界其他國家一樣往包容多元化的方向邁步的。然而，現實正相反，日本人至今連結婚後保留原姓的選擇權都沒有。

　　好幾年前，從國外來日本旅遊的朋友曾說：日本除了東京和京都等一些城市以外，街上都沒有人。過去二十年來，我去東京以外的地方，看到的也都是家家商店關門的商店街廢墟景象。原來，少子高齡化就這麼直接導致人口減少，而人口一開始減少，社會馬上失去活力，起死回生談何容易。

　　再加上全世界同步發生的氣候變化，日本除了地震以外，還經常遭受暴雨、洪水、暴風、旋風帶來的災害。在人口減少的地方，上下水道等基礎建設早已劣化，但是人少了稅收也少，哪能即時修理，幫當地居民趕快恢復正常生活？

　　日本從沒落到崩潰的原因就是這麼清楚，也當然不是我一個人清楚而已。為何不能有效地反映意見，一個較大的理由是安倍第二任內閣時當政府發言人的菅義偉，給主流媒體施壓，同時借鑑大國經驗，組織了在網路上幫政府說話、攻擊異見的隊伍。過去三十年，日本人的平均收入和言論自由的程度同步下墜。可見長期執政的政權，為了掩蓋政治作為的失敗，不讓人民知道事實。我們生活的世界越來越像名作《一九八四》，雖然我們實際上已經活在二十一世紀。

　　本書收錄的文章，最早刊登在台灣《獨立評論@天下》和美國《歪腦》網路雜誌上。由台北大田出版集結出書，這竟是第三十二次合作了，我們之間的友誼已經超過了四分之一世紀。在此衷心感謝大家一路給我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