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文音的櫃姐之旅
只要打開那扇購物之門
就會看到一個又一個
走進衣櫃的人生故事~~
★讀者詢問不斷,自由副刊熱烈按讚分享的專欄「失去與懸念」出書
讀者留言:「文青櫃姐的聊天室,像日劇深夜食堂。洋溢著治癒人心,煮字療饑,誘人喝一大碗熱湯……」
這一天,走進一個斷臂女人。
很難忘記她,因為她有一邊的長袖空蕩蕩的。
她來幫女兒買衣服,女兒愛漂亮,時髦,可她看起來好寂寞⋯⋯
這一天,一個女人推開門劈頭就說:我要拿修改的衣服。
請問何時送來修改的?兩年前⋯⋯
這一天,女人問這是真皮嗎?限量絕版款。她一聽就帶走了。
另一個女人把所有櫃上的皮包都問了一次是真皮嗎?是的。好漂亮,但可惜我吃素⋯⋯
這一天,進來的女人不看衣服樣式,只問打幾折?
這一天,進來的女人不做二心,只要穿起來顯瘦的?
這裡的相遇,是現實中的大千世界。
有蒼涼際遇,有瀟灑愛己,有韓式療癒,有失去與懸念,
在文青櫃姐聊天室,繁花盛開,篇篇燦爛。
鍾文音專職寫作,業餘打工,從作家到櫃姐,從櫃姐到看護工,
櫃姐身分的新「聊」齋奇異時光,一次又一次短暫的萍水相逢,她以相憐之心,幽默暖語,撫慰每一個轉身的掙扎與蛻變,如同印記自己的擁有與失去。
本書特色
作家鍾文音在某個機緣下,當起了時尚服飾店的代班櫃姐。
一年後,又在某個機緣下,在百貨公司當起輪班櫃姐。
曾經在大學時,也在周年慶的商場當起花車小妹,賣著各式各樣的促銷品,
作家自稱自己是文青櫃姐,遇到每個來購物的陌生人,彷彿開啟了聊天室,治療那些充滿渴望的心血來潮,成為購物者背後的人生解碼。
作者簡介:
鍾文音
專職寫作。
曾赴紐約習畫,一個人旅行多年。
參與國內外大學作家駐校計畫。
已出版多部旅記、散文、短篇與長篇小說,
作品屢獲多項文學大獎。
曾擔任母親的看護工七年,
以此時光寫了(母病三部曲)——
散文《捨不得不見妳》、小說《別送》、札記《訣離記》。
最新短篇小說《溝》2021。
最新長篇小說《木淚》2023。
章節試閱
◤一枚藏銀戒指◢
那一晚,我像個鬼影似的在街上閒晃,這是一條我熟悉的街,這是一間我熟悉的店。裝潢既古典又帶著歐式波希米亞風格的店,在那些年總是容易入我的眼,推開厚重的雕花鐵門,以眼光瞬間掃射衣架,感覺自己彷彿是閃亮三姊妹,被水晶燈投射在布面的珠飾亮片目眩神迷著,瞳孔閃爍著低調奢華的暖調性,霎時暖著我的心。
那是連續好幾日的急凍天氣,冷得讓人醒來就灰心。
那時我來到這家店的原因很簡單,單純想走進綴滿璀璨水晶的美麗空間,人多且燈亮之地,只因媽媽初初臥床,我還是病體世界的照顧新手,身心皆易失守,掉入傷心枯井,沉溺無方。
在浸滿苦愛的病房日久常感到一種腐朽氣息,為了開挖一條逃逸路線,於是我會像年輕時去漫遊街心,此最能去除病房的苦澀與沉寂,如是吸飽陽氣才好回到陰寒背光的苦地。
處在擠滿物質的空間,那些折扣戰或週年慶或出清跳樓價,瀰漫著活生生的人氣,四處有女人為了妝點色身,洋溢著戰鬥的激情,這讓我陪病母親的死寂時光有了些生之熱度。
這家時尚店華麗,瀰漫邊疆部落的風情,波希米亞的繽紛色彩。
上午時光我是個閒逛看貨的客人,這時因買衣飾而認識的櫃姐忽然說起我手上的戒指很特別。我隨口聊聊說這戒指上的圖案是雕飾著一座壇城,我想應該沒有太多人聽得懂我說的壇城是什麼意思。
沒想到本已認識但不熟的櫃姐眼睛一亮,彷彿遇到知音似的和我開始親切地攀談起來,然後我們開始聊起西藏印度的旅行種種,聊起生死書,語言如恆河流淌,竟是欲罷不能。
未久,她的一個好友竟不預期地來到店裡,嚷嚷著說今天是她的生日,她的朋友邀她一定要一起吃個飯好好慶祝。
她哀嘆地說,妳沒看到我得上班啊。
這時,我看著櫃姐竟吐出我自己也很訝異的話。我可以幫妳代班,如果妳想要去和朋友生日聚會的話。
我以為她不可能放下店不管吧,沒想到她聽了高興極了,簡直眼睛放光,直說真是太好了,我好久沒休假了。
她真的太想要放假了,竟直接把店丟給客人。是我看起來長著一張被信任的臉,還是這樣的信任建立在我本就是她認識的客人,電腦也有我的資料,但我想最重要的應該是她找到一個和她在信仰上走著同一個方向的人。那一天,我本來打算離開媽媽病房之後要去咖啡館寫點東西,一聽可以打工,心想與其在咖啡館花錢,還不如在美美的時尚店賺錢。
正牌櫃姐教我電腦收銀刷卡與印發票之後竟就放心地和朋友走了。
一個美麗的西藏戒指竟媒介了我一個打工機會。
後來我把這個蘊含著祈福圖騰的戒指轉贈給一個傷心失去至愛的朋友,我偶爾會思念起這個戒指,但更歡喜這戒指的美與力量安慰了一顆心。 這戒指不在我的手指了,但卻也不曾失去。
就這樣,我當起了時尚服飾店的代班櫃姐。直到一年多之後,我又在某個機緣下在櫃位滿滿的百貨公司當起了輪班櫃姐。我想起了大學也曾在百貨公司週年慶或耶誕節前後當起花車小妹,短暫的流動花車,賣著各式各樣的促銷品,在耶誕飾品的一片紅海中微笑著。
我這個文青櫃姐遇到陌生人,彷彿開聊天室,專治充滿渴望的心血來潮,購物者背後的人生(身)解碼。
◤野性暗號◢
稿費微薄,敬請見諒。
講費微薄,還請包涵。
我不需見諒也不需包涵,我五粒米就可折腰。最愛收現金,遇到簽領據也很開心。只是常記不得銀行帳號,也忘記對方是否有匯給我。
也許去高齡化的有錢人山莊幫腿差的老人遛狗,兼差賺錢還可運動,還可聽老人的故事找寫作素材?我想太多了。
就像有些畫廊的業務小姐不勤於賣畫,而是滿懷等待遇見有錢的收藏家也將她一起收藏起來,或者有些空姐幻想艙門變豪門。
我這個代班櫃姐經常遇到寂寞芳心的貴婦們,或臉上寫著無聊無趣的小三們,或戀愛中的女子,或純粹只愛裝扮的愛買族。
我不花言巧語,但會適時說貼心話。
櫃姐很能站,站櫃人生下班後返家,遇到的是老街區的暗巷站壁人生,從台北對岸過河來的討生女子,聲音比身體先老,嗓子都啞壞了。裝扮有著清楚的暗號,她們穿著緊身花衣,有著一身豹紋,猶如準備馴養欲望的野性。
我站櫃,她站壁。
雙腿很辛苦。
◤收銀機◢
刷一聲結帳,買一件上萬元衣服不眨眼的婦人跟我多要了一個提袋,推開厚重的玻璃雕花鐵門,招手攔了輛計程車跳上去的背影讓我想著這婦人手中的衣服可以讓母親買好幾個月的亞培安素。
時尚精品櫥窗模特兒身穿可以餵養母親的衣飾,我的寫作腦頓時變數學腦,襯衫代換亞培安素,裙子換成包大人,包包換輪椅,鞋子換按摩床墊,圍巾換止痛劑。
我當櫃姐的日子,海馬迴盡是數字的跑馬燈。
女人們收藏著過剩的欲望,而我愉悅地聽著收銀機的開關聲響。
數盲的我生平第一次這麼靠近數字。
◤手工織羊毛衫◢
那時我經常在病房陪母親掉眼淚,在時尚店陪客人微笑。
貴婦與櫃姐,不交心,不交歡,只交貨與錢。
鱷魚皮蛇皮羊皮製成包包,走來了凱莉與小香。
亞馬遜似的百貨叢林正歡唱著週年慶,櫃姐們開始日日靜脈曲張。
一櫃之隔,合宜的距離,我閱讀臉譜也聆聽故事。
沒人知道站在櫃內的我是個提筆的臥底者,有著一雙觀察之眼。
彷彿我是剛剛離開寺廟的雲遊僧,彷彿我是田調社會的人類學研究者,正在進行一場又一場的服裝學與觀察女生的愛憎,她們為了一件美麗衣物而輾轉失眠,只有一早趕到櫃位,等待刷卡,解除懸念。
我應該是個消費狂,就在刷卡的那一刻,我買東西的欲望在那一刻竟就消失了,怎麼辦?沒買難過,買了也難過。她遞給我信用卡時,誠實地說著那種欲望消失的感覺,口氣如對神父告解般。
我心裡明白刷卡那一刻的奇怪感,又想要擁有,又不想要擁有,尤其是花辛苦賺來的錢,或者必須分期才消費得起時,快樂消失得特別快,繼之而起的是愧罪感。
於是我對她說,我明白這種刷卡瞬間,連物件都還沒到手,人還站在櫃位,快樂卻彷彿揮發一空的感覺。
她聽了眨著長長睫毛地望著我,彷彿快哭了,覺得被理解。
我笑著遞給她紙袋,遞給她戰利品,她卻如戰敗的士兵,沒有露出喜悅。這樣的表情告訴了我,她的經濟能力一定低於她購買這件物品的能力,至少必須斤斤計較收入的人,或者為預支信用卡而惴惴不安。
我說要對自己好一點,現在不穿漂亮衣服何時穿?
她說她就是對自己太好了。
如果沒有喜悅感就是對自己還不夠好。
她彷彿聽明白了,糾結的臉輕鬆了些。
橫豎買與不買都難過,那當然買啊,至少現在擁有。
就跟吃美食一樣,吃了又懊惱長胖,她還是有點無奈似的說著。
這完全不一樣,美食吃了會變垃圾,衣服卻至少陪妳一段時間,日後不喜歡還可以轉贈,何況妳買的衣服質料非常好,值得擁有。打扮很重要啊,香奈兒曾說過「我無法理解,一個女人怎麼能不打扮一下再出門,說不定那天是遇到命中注定的緣分之日。」
她終於笑了,喃喃重複著命中注定的緣分……
買了一件昂貴的手工織羊毛衫,她卻像是去諮詢要不要動手術似的掙扎著,這時我才想起這個客人至少來試穿這件衣服三次了。
別情緒內耗了,應該好好享受穿這件衣服的美麗。在她轉身前,我又安慰的補了一句。
這個我連電腦都還沒打開就跑來購物的女人頂著沒睡好的熊貓眼,一會兒開心一會兒失落,簡直像是談了一場戀愛似的竟是心情高低潮反覆。
我想,難怪平民化的衣服會誕生,因為就算是任性買或是誤買也不會心疼。
◤雪紡洋裝◢
在沒客人上門的空檔時光,我在手機上寫著字:
在生離死別與煙視媚行的兩端。
滿目蕭索的荒野,血腥而孤寒。
攬鏡自照的光影,甜滋而喧譁。
青春與病老的兩岸互不通航,卻彼此指涉過去與未來。
生病也要美如燦麗之花,芙烈達.卡蘿,如傳說中的黃泉使者,擎起有如鮮血鋪成的天幕,火光照路,燦麗如春。
華麗不規則動物狂歡性感……竟曾是我年輕時為了性感而打扮的樣子,但我現在盡是灰黑白,儼然和過往的自己,已如隔世。
性感,於我從來都只是感性。從年輕時的緊身服飾到愛上毫不費力的鬆弛感。
寫到這一句時,忽聽得有客人晃著衣服揚聲問著,這件有小一點的嗎?
我放下手機抬頭望向客人,她穿著萊卡布料的緊身連身衣,塗著豔色眼影,感覺是有點年紀還在跑趴的人。
我跟她說吊在衣架上的都是目前最小的尺碼了。
她失望地放回衣服。
要不要先試穿看看?這件雪紡紗洋裝是熱賣款,很快就斷碼了。
一看就太大了。
試了才知道啊,反正都來了,試穿又不用錢,我笑說。其實我目測一下,她應該要穿這個尺碼,但她心裡可能排拒大尺碼。
她手抓著衣服,還在猶豫。我知道有的客人怕試穿了,會很難離開櫃位,有的櫃姐會給壞臉色。
所以櫃姐要一直給笑臉,讓客人放心試穿真的不要有壓力。
這件衣服尺碼偏小,不要受制於尺碼,我有一次也不相信我穿某一款式的衣服竟要穿到L才適合,尤其是雪紡質料的,因為穿大一點才有飄逸感。
終於她去試穿了。
走出來照鏡子,我還沒開口,她就已露出滿意的表情了。
糾結穿小碼還是大碼的女人,無法接受已經要穿大尺碼的心情。
我說回去把尺碼標籤剪掉就好了。
好主意,眼不見為淨。她笑著說,我可能變胖了而不自知。
這件衣服的版型真的偏小,我又說了一次。
要怪的話要怪衣服做太小,不怪偷偷發胖的身體。
◤一枚藏銀戒指◢
那一晚,我像個鬼影似的在街上閒晃,這是一條我熟悉的街,這是一間我熟悉的店。裝潢既古典又帶著歐式波希米亞風格的店,在那些年總是容易入我的眼,推開厚重的雕花鐵門,以眼光瞬間掃射衣架,感覺自己彷彿是閃亮三姊妹,被水晶燈投射在布面的珠飾亮片目眩神迷著,瞳孔閃爍著低調奢華的暖調性,霎時暖著我的心。
那是連續好幾日的急凍天氣,冷得讓人醒來就灰心。
那時我來到這家店的原因很簡單,單純想走進綴滿璀璨水晶的美麗空間,人多且燈亮之地,只因媽媽初初臥床,我還是病體世界的照顧新手,身心皆易失守,掉入...
作者序
願你們轉身都安好
每個碎片的疊加,不論被銳角刺傷或者被鈍角磨平,時時刻刻,轉眼都成了現在的我。
荒原日久,一心一意,不離不棄,最終被餽贈了滋養我往後人生的甘霖。
在經歷母病三部曲的七年書寫之後,以長篇小說《別送》獲得第十屆聯合報文學大獎。荊棘編成的桂冠,再現我重要人生的時光,被凍結成永恆的印記。這得來不易的時光,也是我以整個人生作為植土,才能長出的一株美麗植栽,所有痛苦的經歷,彷彿是每一道強風,不斷地撞擊樹木,使其更深入黑暗根部而茁壯。
為此,我想重現得獎時的致詞:
謝謝您們能夠前來,為這麼重要的大獎而來,為我這個微不足道的人前來。
此刻的我,感覺自己像是歷經了史上最漫長的F1賽程,歷經不斷地飆速擦撞起火燃燒再飆速,所有碎片的層層疊加,才走到了開香檳的這一刻,這夢幻的時刻,使我的內心充滿了無限的感懷。
剛剛在來的路上,聽著不遠處秋末即將隱退的蟬鳴,一路地尾隨,就像當年母親病床旁的蜂鳴器起伏,午夜的呻吟,每一個聲音都是淚水,每一個聲音都是渴望兌換成的祈福佛號。
使我的內心充滿了對她的無限思念與遺憾。
年輕時得文學獎都怕被母親知道,因為怕獎金被她拿去,我就無法任性地天涯海角,現在很遺憾。想她能來卻已不能。但願沒有身體束縛的靈魂可以飛天入地,我想她應也來了。
畢竟這個獎我是要獻給她的。
畢竟我們母女一起走了這麼久的路,與痛苦共舞這麼多年,於今她的女兒才站上了今天這個舞台,拿到了這個文學獎史上最夢幻逸品的大獎。
我的內心為此充滿了無限的感動。
上個世紀末,在我極其年輕時取得了進入文壇的成年禮,最初也是因為獲得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聯合報散文獎與小說獎。當年散文獎的篇名是:我的天可汗。那個我的天可汗,我的母后,我的母親,自此也一路成為我的寫作資糧,我的繆思,而我的母親也彷彿成了文學的公共財,自此成了我寫作最被辨識的符碼。
只是沒想到,寫了這麼多年,統轄女兒領地的天可汗成了我的巨嬰,使我提早進入亡後的世界,千里送別,自此別送。
幸運自己提前寫下母親的葬禮之書,否則大悲無言,定無法動員想像力完成死亡書寫。這本長篇小說就像是一個守屍人提早進入的死神世界,一個人的午夜嘉年華會。但在這看似孤獨的漫長時日裡,我由衷要感謝一路上的許多貴人們。我要再次謝謝聯合報賜予我年輕時的成年禮,以及現在的這份大禮,在我寫作最成熟之際來到了生命的現場。
使得我的餘生變得很珍貴。
讓我彷彿吃了天山雪蓮,對寫作的熱愛能續航,且永不衰老。
要再次感恩應該也悄悄來到現場的母親靈魂,是母親讓我愛到不能愛,走到不能走,寫到不能寫。
我已然啟動新的寫作旅程,希望日後的作品能夠獅子一吼芳草綠,春雷乍響,春雨降下,給予蕭索者的土地有一絲的春意,一絲微光的可能。
衷心感謝這一切的發生。
獅子之吼,預告著荒原大地即將芳草綠,萬物生長,無不蓬勃。
謝謝您們,每個讀過我作品的人,我是如此地由衷感激著。
一如致詞所言,這座聯合報大獎來得剛剛好,彷彿是我的天山雪蓮,不論精神與物質的餽贈。
但回顧過往,如果這個獎來得太早,如無生活所逼所迫,我在當年就沒有去當代班櫃姐的可能,當然也就沒有這本書的誕生了。
將意外轉成意義,創作者不是活在象牙塔,而是必須直面現實,直到現實土壤開成了一座花園。
我這個老派波希米亞女郎曾經將行腳走過之地兌換成一個個紀念品:以色列的猶太燭台、非洲陶甕、南非動物木雕、撒哈拉沙漠的沙、突尼西亞的沙漠玫瑰、印度沙麗、蘇杭刺繡、西藏地毯、克什米爾彩繪木盒……
最後,時間讓我倒空一切,就像是把瓶中沙漠裡的沙倒空,看著風吹沙,看著一個自我的時代的過去,過去已然過去,文字留下了印記。
波希米亞女郎轉為看護工。
衣裝櫥櫃轉為母親藥櫃。
代班櫃姐的小腿繼續靜脈曲張,手臂且嚴重沾黏。
照顧媽媽,女兒得了媽媽手。一種長期抱嬰孩(不動的母親如嬰兒)而得的媽媽手,經常手臂痠疼。
我開始有了各種職業病。
從作家到櫃姐,從櫃姐到看護工,雙手雙腿,勞動異常。
專職寫作,業餘打工。
我以為熱愛文學不應出賣文學本質,而應以其餘來養至愛。
於是為了生活所需,我曾征戰四處,成了從現實走來的斜槓女,彷彿母親派了一個拳擊教練和我長年對打,淬鍊我成為一個在時間流動中,能擷取一段時光深刻凝視的人。
這無疑是一段奇異的時光,我的新「聊」齋,每回上工前總有陌生的期待,不知來者何人,也不知際遇如何,彷彿是定點的旅行,臥底人生的觀測站。
櫃姐時光與妹子們,如斯珍貴的時光,在我的筆墨中去而復返。我喜歡有故事的人,有經歷的人生,為此我很平實地寫下這些碎片,讓這本書貼近每個當下,不再炫技,躲藏起我的寫作技藝,而只召喚生動的形象。
有朋友笑我這個從不知要照顧身體而只重視靈魂的小仙女,經歷漫長的長照人生,從此回到人間煙火了。
人間煙火,其實也是山林田園,紅塵也有牧歌,染汙處也是清淨地。
那些年,我是穿梭繁華與荒原兩極的人。
美體與病體,緊鄰的兩端。
繁華是滿滿物質欲望的櫃姐人生,荒原是回到家後見到母親臥床直如閉關僧人的空寂。
繁簡之間。
女兒從極繁歸返。
母親從極簡走來。
當時的她只有春夏秋冬各兩套,雨天時再備用一兩套。日久水洗的棉服,如兒時她買給我的玩偶般柔軟,被我的手洗得淡雅素白。臥躺床枕的母親,如入須彌太虛,化為山中雲霧般靜默。當我把電動床搖起,她如禪坐,眼皮覆下,竟是從此與世無關。
彼時,母親的人世由女兒接手。
而我繼續在人世的激流與擱淺中來回擺盪自己的人生。
我當時自問,這一切都遲了嗎?
後來才知道,一切自有安排,不遲不遲。
我是直到母親倒下,才成為母親喜歡的女兒。
我是直到母親離世,才看見了自己愛的樣子。
懂得自己真正的樣子,才能聆聽陌生人種種。
我的櫃姐人生滿眼映照著來來去去的妹子們,她們餽贈我的一些現實碎片的人生,如一個點綴著點,經由我的筆墨妝點成一篇篇猶如現場直播似的「文青櫃姐聊天室」,陌客轉熟客,奧客轉親客,我好像天生就能使陌生人吐出心聲。也許是我的個人特質,也許是緣於我過去是個旅行者。
大千世界看盡,千帆猶如一舟。短暫的萍水相逢,我總是能將之延展成或深或淺的印記。
我永遠記得那些妹子們念物想物的心,依然渴望的心血來潮,總是如潮水般盪去又回返的欲望與念想,對於美麗的追求與老去的感傷,對於情感的嚮往與失去的神傷。
她們猶如自我的對鏡,每個人都有可愛與可憐之處,每個人也都有可親與可憫之點,一如我自己走過的時光歷歷刻痕,一如我的波希米亞年代,不斷地遇見各式各樣的陌生人。
遭逢就是故事,天涯海角也是此時此刻。
在邊界與邊界移動的我不斷揚起揮別的手勢,在櫃位與櫃位之間的我不斷地將每個物件化為蝴蝶的雙翅,物飛上了雲端,蘊藏著主人的美麗與愛憎,掙扎與蛻變。
她們有時是空手走,有時是雙手滿滿,她們總是不斷轉身又轉身,而我總是不斷目送又目送,每個轉身的背影,欲望如雲彩流動。
此後此後,在洪流般的人生裡,她(他)們都成了我筆墨的「失去與懸念」,陌生人的辛酸,成了作者的哀愁。
雖然此去難再相逢,願你們轉身都安好。
*「失去與懸念」是於自由時報二○二三年副刊的專欄,本書有多篇取自此專欄,當時引起眾多讀者的回響,特集結成書。
願你們轉身都安好
每個碎片的疊加,不論被銳角刺傷或者被鈍角磨平,時時刻刻,轉眼都成了現在的我。
荒原日久,一心一意,不離不棄,最終被餽贈了滋養我往後人生的甘霖。
在經歷母病三部曲的七年書寫之後,以長篇小說《別送》獲得第十屆聯合報文學大獎。荊棘編成的桂冠,再現我重要人生的時光,被凍結成永恆的印記。這得來不易的時光,也是我以整個人生作為植土,才能長出的一株美麗植栽,所有痛苦的經歷,彷彿是每一道強風,不斷地撞擊樹木,使其更深入黑暗根部而茁壯。
為此,我想重現得獎時的致詞:
謝謝您們能夠前來,為這麼重...
目錄
【序】願你們轉身都安好 005
【Ⅰ】充滿渴望的心血來潮——文青櫃姐聊天室 013
【Ⅱ】各花入各眼——妹子們 167
【序】願你們轉身都安好 005
【Ⅰ】充滿渴望的心血來潮——文青櫃姐聊天室 013
【Ⅱ】各花入各眼——妹子們 1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