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最後一次造訪安潔拉.卡特是她死前幾週,當時她儘管病體相當疼痛,仍堅持打扮起來與我喝茶。她眼神閃亮,坐得直挺挺,側著頭像隻鸚鵡,諷刺地撮起嘴唇,認真開始午茶時刻的重要正事:說和聽最近的骯髒八卦,言詞犀利惡毒,態度熱烈。
她就是這樣:有話直說,尖銳刺人──有一次,我結束了一段她並不贊同的感情,她打電話給我說:「好啦。從今以後你會更常聽到我的消息。」──同時又有禮得足以克服致命病苦,來一場冒充斯文的正式下午茶。
死亡真的令安潔拉火大,但她有一項安慰。癌症來襲前不久,她才剛保了一筆「鉅額」保險。想到保險公司沒收幾次費便得付出一大筆錢給她家的「男孩們」(丈夫馬克,以及兒子亞歷山大)她就非常愉快,並為之發出一大串黑色喜劇式的自鳴得意詠歎調,讓聽的人要不笑都很難。
她仔細計畫了自己的喪禮,分配給我的任務是朗讀馬維爾的詩作〈一滴露水〉。這令我很驚訝。我所認識的安潔拉.卡特是最滿口粗話、毫無宗教情操、高高興興不信神的女人,然而她卻要我在她葬禮上朗誦馬維爾對不朽靈魂的沈思──「那滴露,那道光∕自永恆之日的清泉流淌」。這是否是最後一個超現實的玩笑,屬於「感謝上帝,我到死都是無神論者」那一類,或者是對形上詩人馬維爾充滿象徵的高蹈語言表示敬意,來自一位自身別具風味的語言也很高蹈、充滿象徵的作家?值得一提的是馬維爾詩中並沒出現任何神明,只有「全能的太陽」。也許總是散發光芒的安潔拉要我們,在最後,想像她消溶在那更大之光的「輝耀」中:藝術家變成了藝術的一部分。
然而,她這個作家太富個人色彩、風格太強烈,不可能輕易消溶:她既形式主義又誇張離譜,既異國奇豔又庶民通俗,既精緻又粗魯,既典雅又粗鄙,既是寓言家又是社會主義者,既紫又黑。她的長篇小說與眾不同,從《新夏娃的激情》的跨性別華彩花腔到《明智的孩子》的歌舞秀場康康舞無所不包;但我想,她最精彩的作品還是短篇小說。在長篇小說的篇幅中,那獨特的卡特語調,那些抽鴉片者般沙啞、時有冷酷或喜劇雜音打岔的抑揚頓挫,那月長石與假鑽石混合的絢麗與胡話,有時會讓人讀得筋疲力盡。在短篇小說中,她則可以光彩炫惑飛掠席捲,趁好就收。
卡特幾乎一出手的作品就有完整自我風格,她早期的短篇小說〈一位非常、非常偉大的夫人居家教子〉已經充滿卡特式的母題。其中有對哥德風、華麗語言及高蹈文化的喜愛,但也有低俗的臭味──掉落的玫瑰花瓣聲音聽起來像鴿子放屁,父親滿身馬糞味,而且大便之前「人人平等」;還有做為表演的自我:散發香水氣息,頹廢,慵懶,情慾,變態──很像她倒數第二部長篇小說《馬戲團之夜》的女主角飛飛。
另一早期短篇〈一則維多利亞時代寓言〉,宣告了她對語言一切奧義的上癮沈迷。這篇與眾不同的文本半是不知所云半是《蒼白火焰》 ,開棺挖掘出過去的死詞,也由此挖掘出過去:
在每一條使你磕和擠挪兒裡,刮骨頭的、亂毛的、打哆嗦的、釣魚的、裝可憐的、劈特拉的、西貝乞丐和帶著姘頭的鞭子傑克,下了海盜船,來誆人、詐人、吃人。
這些早期的作品是在說:小心,這作家不是等閒之輩;她是火箭,是火樹銀花。她將把第一部短篇合集稱為《煙火》。
《煙火》中好幾篇作品的題材是日本,那國家的茶道形式主義和黑暗情慾既打擊也挑戰卡特的想像力。在〈一份日本的紀念〉中,她將打磨光滑的種種該國意象陳設在我們面前。「桃太郎的故事,他是從桃子裡生出來的」;「鏡子讓房間看起來不親近」。敘事者將日本情人做為性對象呈現在我們眼前,包括如遭蜂螫的厚唇。「我真想把他施以防腐處理……這樣我就隨時都可以看著他,他也沒辦法離開我了。」至少這情人是美麗的;敘事者對於自己的大骨架,一如在鏡中照見,看法可非常不親近。「百貨公司裡有一架洋裝,標籤寫著:『僅限年輕可愛女孩』。看著那些洋裝,我覺得自己醜怪粗鄙一如格魯達克立齊。」在〈肉體與鏡〉中,精緻的情慾氛圍更濃,接近模仿混成(pastiche)──因為日本文學相當專精於這類熱烈的變態性慾──但是被卡特無時無刻不在的自我意識尖銳貫穿。(「我不是長途跋涉了八千哩,只為找到一種含有足夠痛苦和歇斯底里的氣候,好讓自己滿意嗎?」敘事者問;〈冬季微笑〉中,另一個無名的敘事者也告訴我們:「別以為我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然後以犀利洞察分析她的故事,拯救了──也鮮活了──一篇本可能只是靜態情緒音樂的文字。卡特以智力兜頭潑下的冷水常挽救了她過於天馬行空的幻想。)
在非日本題材的作品中,卡特第一次進入那個她將據為己有的寓言世界。一對兄妹迷失在一座充滿感官的惡意森林,林中的樹有乳房,會咬人,知識的蘋果樹教導的不是善惡之別,而是亂倫性慾。亂倫是卡特作品屢次出現的主題,也再度出現在〈劊子手的美麗女兒〉,故事背景設在或許可說是典型卡特地點的慘澹寡歡高地村莊──那種村莊,如她在《染血之室》的〈狼人〉中所說,「天氣冷,人心冷」。這些卡特國度的村莊四周滿是狼嗥,其中有許許多多的變形。
卡特的另一個國度是遊樂場,那世界充滿耍把戲變花招的表演者、催眠師、騙子、傀儡戲班主。〈紫女士之愛〉把她封閉的馬戲世界又帶到另一個中歐高山村莊,那裡的人將自殺者視同吸血鬼(大蒜串,穿心木樁),還有真正的巫師在森林裡「施行遠古的獸性邪亂儀式」。一如卡特所有的遊樂場作品,「醜怪才是正常」。強勢的木偶「紫女士」是道德家的警告──她起初為娼,最後變成木偶,因為她「任憑色慾之線操控」。她是小木偶皮諾丘的女性、性感、致命改寫版,跟〈主人〉裡變成大貓的女人一樣,都屬於安潔拉.卡特如此偏愛的許許多多「貪求無饜」的黑暗(也包括淺色髮膚)女士。在她第二本合集《染血之室》中,這些烈性女士繼承了她的虛構世界。
《染血之室》是卡特的代表傑作,在這本書裡,她高蹈、熱烈的模式完美契合故事的需求。(若要看最佳的庶民低階卡特,請讀她最後一部長篇小說《明智的孩子》;但儘管該作充滿誇張諧趣和大量莎士比亞喜劇元素,她作品中最可能流傳久遠的還是《染血之室》。)
與書同名的中篇作品,或者說序曲,以經典的大木偶戲 展開:天真無辜的新娘,結過好幾次婚的百萬富翁新郎,孤獨兀立在消退海岸的城堡,一個藏有可怖秘密的房間。無助的女孩與文明的、頹廢的、殺人的男人:這是卡特對「美女與野獸」此一主題的第一變奏,還加了一道女性主義的轉折──在童話故事中,美女為了救軟弱的父親同意去見野獸,這裡則是不屈不撓的母親趕去拯救女兒。
這本合集裡,卡特的神來之筆在於用美女與野獸的寓言做為性關係中無數渴望與危險的隱喻。有時美女較強,有時野獸較強。在〈師先生的戀曲〉,野獸的命得靠美女來救;而〈老虎新娘〉中的美女自己也將被情慾地轉變為美麗動物:「他每舔一下便扯去一片皮膚,舔了又舔,人世生活的所有皮膚隨之而去,剩下一層新生柔潤的光亮獸毛。耳環變回水珠……我抖抖這身美麗毛皮,將水滴甩落」。彷彿她整個身體都被開苞,變成一樣新的欲望工具,讓她得以進入一個新的(「動物」的意思除了老虎也包括性靈)世界。然而〈精靈王〉中美女與野獸無法和解,這裡沒有療癒,沒有服從,只有報復。
此書還包括其他許多絕妙的古老故事:血與愛永遠緊密相連,加強並貫穿每一篇作品。在〈愛之宅的女主人〉中,愛與血在吸血鬼身上合而為一:美女變成怪物,變成野獸。在〈雪孩〉中,我們來到童話故事的領域,有白雪,紅血,黑鳥,還有一個又白又紅又黑的女孩,依伯爵的願望而生;但卡特的現代想像力知道,只要有伯爵就會有伯爵夫人,後者是不會容忍夢幻敵手的。兩性戰爭也在女人之間進行。
小紅帽的到來,使卡特對《格林童話》的精彩重新創造變得更加完整且完美。如今我們看到一個令人震驚的激進假設:外婆可能就是大野狼(〈狼人〉);或者同樣令人震驚、同樣激進的是,女孩(小紅帽,美女)也很可能無關道德,跟大野狼∕野獸一樣野蠻,可能以自己具有獵食威力的性別和情慾狼性征服大野狼。這是〈與狼為伴〉的主題,而看過安潔拉.卡特與尼爾.喬登合作、串連了她好幾篇狼作品的電影《與狼為伴》,讓人更渴望看見她不曾寫出的完整長篇狼小說。
〈狼女愛麗絲〉提供了最後一種變形。這裡沒有美女,只有兩頭野獸:吃人的公爵,還有被狼養大的女孩,她自以為是狼,成熟為女人之際受自己染血之室的神秘──也就是說,她的經血──吸引,從而獲致自我了解的知識。除了血,她另一個了解自己的途徑是讓房屋看起來不親近的鏡子。
終於,壯闊的山脈也變得單調……他轉過身,長久注視那座山。他在山裡住了十四年,但從沒這樣看過它,以一個並未對此山熟悉得幾乎像是自己一部分的人的眼光……他向山道別,看著它變成布景,變成某個鄉野老故事的奇妙背景畫片,故事說的是一個被狼奶大的小孩,或者,說的是被女人養大的狼。
在卡特最後一篇狼故事,即《黑色維納斯》的〈彼得與狼〉中,她告別了那山區國度,意味著,就像故事中的主角,她也已「大步向前,走進另一個不同的故事」。
在這第三本合集中有篇妙想天開的幻想作品,對《仲夏夜之夢》做出沈思,早於(且優於)《明智的孩子》裡的一段。在這篇小說中,卡特的異國風味語言發揮得淋漓盡致──這裡有微風「甜蜜多汁如芒果,神話詩般愛撫著蔻拉曼德海岸,在那斑岩與青金石的印度沿海」。但一如往常,她深具諷刺意味的常識將故事一把拉回地面,不至於消散成一團細緻輕煙。這座夢中林──「離雅典一點也不近……事實上……位於英格蘭中部某地,可能靠近……布雷齊理」──潮濕又積水,小仙子都感冒了。而且,從故事發生的年代至今,這樹林已被砍掉,騰出空間蓋公路。卡特把《仲夏夜之夢》的樹林與格林兄弟「那種死靈魔法黑暗森林」對比鋪陳,使這莎士比亞主題的優雅賦格曲變得更加璀璨。最後她提醒我們,森林是個嚇人的地方,迷失其中就會變成怪物和女巫的獵物。但在樹林裡,「你故意走岔路」,這裡沒有狼,樹林「對戀人是友善的」。英國與歐洲童話的不同之處就此有了令人難忘的精確定義。
然而,《黑色維納斯》及之後的《美國鬼魂與舊世界奇觀》大多避開幻想世界,卡特的改寫想像力轉向真實,興趣偏向描繪而非敘述。這兩本後期合集中最佳的作品是人物描繪──波特萊爾的黑人情婦湘.杜瓦,艾德加.愛倫.坡,還有兩篇莉茲.波登的故事,一篇講的是遠在她「拿斧頭」之前的事,另一篇是案發當天的莉茲,那一天以緩慢、慵懶的步調描述得精確又仔細──在熱浪來襲時穿太多衣服會有什麼後果,還有吃熱過兩次的魚,兩者都是原因的一部分。然而在這層超級寫實的表面下,卻有《染血之室》的回音,因為莉茲做出的是血腥舉動,而她又正值經期。她的生命之血流出,死亡天使則在附近樹上等候。(再一次,如同那些狼故事,這讓人渴望更多,渴望我們讀不到了的莉茲.波登長篇小說。)
波特萊爾,愛倫.坡,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好萊塢,雜劇 ,童話故事:卡特把自己所受的影響明顯擺出,因為她是這一切的解構者,破壞者。她把我們所知的事物拿來打破,然後以她自己那尖銳刺人又有禮的方式組合起來;她的字句既新又不新,一如我們自己的字句。灰姑娘在她手中換回了原先的名字「掃灰娘」,是一則母愛造成的可怕殘害故事中被火灼傷的女主角;約翰.福特的《可惜她是娼婦》變成另一個很不一樣的福特執導的電影;而雜劇人物的隱藏意義──或者該說隱藏本質──也被揭露。
像打蛋一樣,她為我們打開一則舊故事,然後在裡面找到新故事,我們想聽的現在故事。
世界上沒有完美的作家。卡特的高空鋼索特技在一片過份講究的沼澤上方進行,在一片堂皇與渺小的流沙上進行;無可否認的,她有時候會掉下來,偶爾冒出難以自圓其說的花里胡哨古怪發作,而就算最熱愛她的讀者也會承認,她的某些布丁用了太多的蛋。太多「奇詭」(eldritch)這類的詞,太多男人「富可敵國」,太多斑岩和青金石,可能會讓某類純粹主義者為之不滿。但奇蹟在於她的特技有多常成功,多常踮腳轉圈而不摔倒,或者同時拋接好幾個球而不漏掉任何一個。
有些不求甚解的人指控她「政治正確」,但她是最富個人色彩、最獨立、最別具特色的作家;生前她被許多人斥為小眾崇拜的邊緣人物,只是一朵異國風情的溫室花朵,但她如今已成為英國大學中最廣受研究的當代作家──這項征服主流的勝利一定會讓她高興。
她還沒有寫完。就像伊塔羅.卡爾維諾,像布魯斯.查特溫,像雷蒙.卡佛,她死在創作力正旺盛的時刻。對作家而言,這是最殘酷的死亡:可說是一句話才講到一半。這本全集裡的作品正顯示出我們的損失有多大。但這些作品也是我們的寶藏,值得品嘗與囤積。
據稱雷蒙.卡佛死前(他也是因肺癌過世)對妻子說:「現在我們在那裡了。我們在文學裡了。」卡佛的個性再謙遜不過,但說這話的是一個知道──且一再被人告知──自己作品價值的人。安潔拉生前,她獨特作品的價值沒有受到那麼多肯定,但她,現在也在那裡了,在文學裡,是永恆之日清泉的一道光。
薩爾曼.魯西迪,一九九五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