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悍流浪者的歸途──傑克.倫敦作品導讀∕孫德宜
今天大家記得的傑克.倫敦,好像只是個寫狼寫狗給小男孩看的通俗暢銷作家,只因為他的成名作《野性的呼喚》(一九○三)和《白牙》(一九○六)太耳熟能詳地膾炙人口。然而事實上,出身寒微又壞事做盡,之後卻能自學成功的傑克?倫敦,是美國文學史上,第一位自詡為普羅大眾發聲的經典作家。他的作品揉和了美國人對冒險傳奇的喜愛和二十世紀初流行的自然主義,刻意而簡潔有力地替勞工階級代言。
有別於當時許多熱衷描繪都會情仇的自然主義作家,傑克?倫敦著重於刻劃原始荒野世界中的強韌生命力和平凡的幸福。他著作甚豐,不到二十年的創作生涯中,完成了將近五十本著作。雖有些微流於浮濫,但其中不乏名著經典,如《海狼》、《野性的呼喚》、《白牙》和《馬汀?伊登》等。在這些看似動作片般精采的情節背後,蘊藏了傑克?倫敦自行結合了達爾文天擇說和尼采超人論的特異哲理。這引人入勝的風格,賦予他生氣勃勃、充滿地方色彩的故事,又多了一份殘酷野蠻的血腥。
傑克.倫敦自認為對自然主義頗有見地,雖然他認識的自然主義和他的作品,與源自法國左拉的強調遺傳與環境因素,建構了人性悲劇的純自然主義,還是有些差距。但是,在他一系列背景各異,卻都以奮鬥求生存為主題的小說中,共同貫穿著深信不疑的信念,就是強者得以生存,因為他們有一種不可抵抗的力量。
其實傑克.倫敦一生的經歷,就是自然主義絕好的材料。我們可以在他的自傳性小說《馬汀?伊登》(Martin Eden, 一九○九)中,見識到自然主義作家所關注的人性黑暗面:包括遺傳因素對人的影響,自身的欲望和無能,以及他人殘酷的進犯所造成的悲劇。傑克?倫敦的複雜人格和生命階段中的許多窘境,都來自於他卑苦的童年生活所致。奮發致富的傑克?倫敦,因而自擬為其筆下能夠生存並領導他人的超人英雄,也是無可厚非。
傑克.倫敦於一八七六年二月十二日生於加州舊金山,是他母親和一位算命師的私生子。其母後來帶著他嫁給喪妻的木匠約翰?倫敦,讓他至少有個姓氏。但是經濟不景氣的時代因素,使得小傑克在還是個孩子時,就被環境迫成了個大人。自九歲懂事以來,小傑克就幹起許多靠勞力掙錢的苦工。十四歲被迫輟學後,他做過水手、漁夫、碼頭工人、水警、軍人、強盜、乞丐、遊民和拳擊手等各行各業,也蹲過監牢。但是一八九七年,他二十歲時的一趟阿拉斯加淘金行,卻改變了他一生的際遇。
傑克.倫敦並沒有在育空河(Yukon River) 淘金熱潮中挖到金子,但是在那兒一年的生活,卻開拓了他嶄新的視野。憑藉著超人的毅力,和自小熱愛閱讀的習慣,他迅速累積了摻雜達爾文和馬克斯主義的豐富思想,為日後的創作打下根基。傑克?倫敦幾乎是一炮而紅地開始銷售他一系列的北方流浪冒險故事,也成為少數在有生之年就名利雙收的暢銷作家。
但是因為自身性格和命運使然,不斷力爭上游,掙脫困境的傑克?倫敦,在感情與家庭生活卻都不盡人意。結過兩次婚的他,所企盼的浪漫愛情和兒女承歡既不可得,再加上賺得的大筆金錢也不知怎地老守不住,創作了五十本書的傑克?倫敦,覺得人生走到了瓶頸,萬念俱灰的他在一九一六年的十一月二十一日服藥自殺,時年僅四十歲。這就不難理解傑克?倫敦在《白牙》這本小說的結尾時,筆帶欣羨地寫著半狼半狗的白牙,在歷經千磨萬難之後,牠先天承繼的凶殘和後天迫使的不服輸,在午后暖暖的陽光和一窩他老來得子的小狗圍繞下,軟化為慵懶而幸福平凡的家犬「福狼」。這就是傑克?倫敦終其一生,求之不得的欣喜。畢竟歷盡滄桑的流浪者奧狄賽,其百折不撓的強悍前提,不就是為了重回等待他的家和妻兒的懷抱。流浪遷徙、顛沛流離的終極標的,不過是為了尋求更安逸舒適的永久住所罷了。沒有那個物種會為了流浪而流浪,或為了奮鬥而奮鬥。傑克?倫敦透過探討動物的天性,來檢視人類和己身的性格,領悟出征服一切並不等於生存或幸福的真諦。
所以,雖然傑克.倫敦在成名作《野性的呼喚》和《白牙》中,寫狼寫狗,以擬人化的動物觀點看北地育空河周遭,各形各色忙著淘金、伐木和拓荒的工人。但是他所著墨的重點,仍是人性荒原中為求生存和同情關愛後的蛻變的相互質換關係。
從這兩部有連續性的北國奮鬥故事來說,前者是提到得不到關愛的狗兒巴克,因為歷經主人們的苛刻和亡故,而自我放逐一隻浪跡天涯的狠狼。而後者「白牙」,則是描寫一隻半狼半狗的小獸白牙,與狗兒母親綺絮一起遭印地安人灰狸擒回,馴化為雪撬犬。而後又被賣給凶惡的主人「帥哥史密斯」,訓練牠成為一隻比野獸還殘暴的鬥狼。但一位礦業技師威德?史考特,把牠從野蠻的深淵中拯求出來,以愛心和關懷把牠教養成一隻溫馴忠心的家犬「福狼」。
新主人帶著牠離開育空河這塊傷心地,而前往加州的「遠眺連峰」。白牙在那兒奮勇而拚老命地救了史考特一家人,能免於逃犯吉姆?霍爾的報復。身受重傷的「福狼」,最後在史考特家女主人的細心呵護下,逐漸康復並怡然地享受遲來的天倫之樂,子孫滿懷地安度晚年。白牙遺傳自祖先的銅筋鐵骨,以及荒野強悍的生命力,牠全心全力地用靈魂、用肉體,像所有生物一樣不屈不撓,緊緊抓住生命。
過去曾經有的憤怒和作戰,對牠而言都是曾豐富過牠生命的恐懼和未知的神祕。而今正簇擁著福狼的是生命中應有的閒散和飽足,那真是對牠熱誠與勞苦的盡數回饋。就如同小說中所闡明的是,其實熱誠與勞苦本身就是回饋了。它們是生命力的表現,而生命只要能夠表現自我,便是一件幸福的事。所以白牙一路走來,而對種種充滿敵意的環境,牠活得十分盡興而自傲。
孫德宜
美國南卡羅萊納州立大學英文系比較文學博士,主修比較文學理論、二十世紀英美小說、女性及文化研究。現任國立新竹教育大學英語教學系副教授,開設西洋文學概論、英美文學史、英美小說、兒童文學與戲劇、英語語言等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