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姊姊瑪麗貝絲是一名歌曲占卜師。
「歌曲占卜」——她是這麼說的,然而就我所知,這門藝術根本就是她發明的。她說,歌曲占卜跟看手相有點類似,只不過她不看手相,她藉音樂解讀人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曲子。若我們努力回想,似乎總有幾首歌顯得特別重要。
比方說:開車時,當電台一播放這首曲子,你會立刻調高音量、不自覺越開越快;或者在洗澡時,你總會不自覺唱起某首歌,唱著唱著還深深愛上自己歌聲;當然還有每聽必哭的曲子,或者是天底下除了我們自個兒以外、沒人覺得感傷的某段歌詞。上門找她占卜的人都愛死她了。從結婚、下定決心跟正在交往的低級混蛋分手、換工作、罵老闆不公平、跟老闆吵架...,無論什麼事,大家對她言聽計從,事後亦喜孜孜地表示自己的人生從此豁然開朗。他們說她生來就該吃這行飯,還說她能看透人心,明白道出他們的心事。瑪麗貝絲從一開始就很認真看待這事兒。開工不到一個月,名片已經印好了。
名片上以粗體黑字印著:瑪麗貝絲.諾里斯歌曲占卜師/人生治療師幫助你瞭解徘徊心頭的樂音(專長:家庭問題)請來電留言。電話372-1891。價格面議。為了支付印製名片和購買電話答錄機的費用,她必須在餐館多排一輪班才行;但她說,這只是責任的一部份。
「這是我人生的天職,」瑪麗貝絲告訴我,「我得做得像樣一點。」但願我曾留下一兩張她的名片。可是那天晚上——她把名片倒進垃圾桶燒光的那晚,我不在家。那是班離開後發生的事,也是我發現她騙我有關爸的事之後的某個晚上。那時,荷莉.克拉瑪的麻煩才剛開始,而我則和鎮上大部分的人一樣,打從心裡認定她是天才。有些人甚至說她根本就是個靈媒。
沒人知道蘿絲會惹上麻煩:沒人想到蘿絲會在那個陽光燦爛的星期六早晨,把克萊德的車開上人行道、撞破那一大片玻璃落地窗、衝進他的香菸書報攤裡——除了我老姊。因為她早在兩個月以前就勸過蘿絲,叫她別再跟克萊德見面了。根據瑪麗貝絲為蘿絲做的歌曲檔案記錄,我姊早就知道克萊德的出現絕不是好消息;那時候,〈露西爾〉( Lucille)這首歌在蘿絲心裡盤據五個禮拜之久,當時瑪麗貝絲就一直拉著她的手、警告她,人生無法如此長期沈浸在哀傷中。當蘿絲開始哼唱〈飢渴的心〉( Hungry Heart),瑪麗貝絲立即明白,蘿絲和克萊德不正常的關係就要浮上檯面了。然而,當我們陪著蘿絲的母親去警局保她出來的時候,瑪麗貝絲並沒有說:「看吧,我早就警告過妳了。」她不會用這種方式勸人,從來不會。我姊會妥善保存每一位顧客的檔案紀錄——「歌曲記錄卡」,按英文字母順序排列、整齊存放在廚房角落的一只「樂柏美」綠色大箱子裡。每個禮拜六,她會在樓下的小房間和新顧客見面。這個小房間是房東太太安妮絲特別贊助的,她開出的唯一條件是瑪麗貝絲必須維持屋內整潔,也不能弄亂安妮絲她先生的草稿和炭筆素描(這些東西仍靜靜躺在書桌上,就跟十八年前他撒手西歸時一模一樣)。
有時候,瑪麗貝絲在第一次會面就提出建議,但她通常會花幾個禮拜研究檔案記錄,之後再解釋給顧客聽。瑪麗貝絲要他們每週打兩通電話、留言給她(分別在禮拜天和禮拜三),詳述他們過去幾天常哼唱的曲子、或特別重要的歌詞段落;然後,她會把答錄機的帶子倒轉到最前頭,一一記下留言。我常幫她整理檔案、作記錄(這份工作相當繁瑣惱人,當他們哼起鄉村樂或西部音樂時更是如此,因為我最討厭這種音樂),逐一記錄他們提供的歌名或歌詞,就算他們說錯也要照抄下來——「因為這是非常重要的線索,」瑪麗貝絲說,「這是他們聽見的東西。」不過,這種錯誤反倒讓我們的工作獲得小小進展,因為瑪麗貝絲說,他們會聽錯歌詞、歌名,背後一定有某種原因。如果留言的人說著說著便唱起歌兒來了,我們會在記錄卡上寫一個「 S」;假如他們的聲音像是剛哭過、或者強忍著不哭,我們就寫個「 C」。
瑪麗貝絲很以這套系統為榮。她只消瞄一眼圖表上的記錄,心裡便大概有個底了。比方說,在桃樂希雅.雷尼根的檔案裡,有一條記錄是〈昨日〉( Yesterday)的最後兩行歌詞;桃樂希雅記錯了一個字和一個動詞時態。但是那天晚上,瑪麗貝絲看過桃樂希雅的記錄之後,她點了點頭,說:「嗯,就是這樣。」說真的,連我都覺得情況很明顯,這首歌不是跟「逝去的愛情」有關嗎?「真可惜,桃樂希雅要跟偉恩分手了,」我說,「她一定很痛苦。」這時,坐在地上、環繞在一堆檔案資料中間的瑪麗貝絲猛地抬頭看我,爆出一陣大笑;「黎安,他們這個月底就會訂婚啦!把我的話記下來。」不用說,最後結果也真是如此:他們倆次年夏天就結婚了。桃樂希雅說這全是瑪麗貝絲的功勞,還特地請她擔任女儐相。大家都說,這是天賜的禮物。有時候,我也好希望自己能有這種天賦,但我知道我沒有;我曾嘗試幫朋友解析歌曲——他們告訴我曲名或歌詞,我提出我的見解——但我失敗太多次,而且我也累了。
最後,瑪麗貝絲告訴我,我這麼做很危險;「妳不可以這樣胡搞。萬一別人真的相信妳的話怎麼辦?」可是我知道不太可能發生這種事。瑪麗貝絲是那種令你想認真對待、把她的話當一回事的人,但我從來都不是;只有老姊認為我是深思熟慮、認真熱情的人(我自己也這樣覺得)。
在眾親朋好友眼中,我是個開心活潑、隨遇而安的可愛小甜心;我知道那只是部分的我,我的另一面。其實我一向喜歡待在家裡,雖然沒有爸媽,但家裡讓我比較自在。自從媽過世以後,家裡只剩我和瑪麗貝絲,但我們並不孤單。家裡總是有川流不息的客人(找她占卜的顧客),當然,音樂更是終日不歇。我們家的音響一開就是一整天,而且每天都開,瑪麗貝絲也會滔滔不絕解釋歌詞真正的含意;就算後來我們有了湯米,瑪麗貝絲依舊維持這個習慣。她說,就算環境再吵,只要給他們機會,小寶寶也能適應良好的。湯米第一天到我們家的時候,瑪麗貝絲似乎不怎麼意外。那年她廿三歲,但她長久以來一直想要個孩子;無論機率有多渺茫,瑪麗貝絲始終相信「心誠則靈」。
「湯米注定要來我們家,」她如此說道,「我等待這個奇蹟等了好久。」起初我完全不同意她的看法。雖然我只有十一歲,但我很清楚,你不能把一個活蹦亂跳的小娃娃當作付給別人的酬勞。當然,瑪麗貝絲一再強調,湯米不算是報酬,可是我看不出其中有何差異:某位客人在做完歌曲占卜後,就把湯米送給我姊;在我看來,這跟其他客人送她蛋糕、燉肉、阿富汗式編織衫(偶爾還有人付錢)的行為沒什麼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