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字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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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因茲一四五二年約翰．福斯特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夜裡抵達的。雪輕輕落下，整座城市幾乎沉睡在一層白雪的覆蓋之下，他賄賂崗哨打開靠河邊的鐵門，在無人注意的情況下穿越街道繼續前進。有個小伙子拖著沉重的雪橇跟在他後面。即使在一片白雪紛飛的黑暗之中，福斯特也看得到教堂龐大的身影，隱隱約約聳立在城牆內其他的建築物之上。教堂的塔樓是用色彩鮮豔的紅砂岩建造的，白日呈現一種動人的玫瑰色，夜裡則橫亙成一大片山脈，籠罩在陰影之中。他瞇起眼睛瞄一下教堂，與它保持一定距離，繼續沿著半木造結構的屋牆行走，這些屋子裡住的都是顯赫的望族。

在他的周遭充溢著各種氣味：柴煙的悶燒味，麥稈強烈的氣味，更甭說水肥那股子惡臭，連大雪都蓋不過去。三不五時，豬圈裡的豬仔為了取暖會發出尖叫，除此之外，只聽得到他身後的雪橇滑行的聲音。福斯特等那小子趕上腳步。緊跟著主子腳步的彼得，停下腳步揩掉落在眉梢上的雪花，雙手伸到腋下去暖暖手。他快凍壞了！福斯特或許裹著長及足跟的斗篷，戴著厚厚的手套，足踏綁帶的靴子，身上享有這些奢侈品的保護，可彼得身上的綁腿薄得不足以抵擋嚴冬的凌虐。更慘的是，雪越堆越高，雪堆上的冰晶崩落在他的足踝處，他的低筒鞋那擋得了雪。他只想要一盆火烤烤身子，一堆食物填飽肚子，一張床讓疲憊的四肢得以休息。

他在昏昏暗暗之中凝視著頭頂上那一塊塊的木製招牌：畫著養得肥肥的豬和綑成一束束的小麥，表示一家家的客棧和麵包房，他渴望旅程能到此告一個段落。

「現在距離不遠了，彼得，」福斯特說道，彷彿看透了他的心思。

「差不多快到了。」福斯特呼出一口長長的白煙，抄近路穿過空空蕩蕩的廣場，朝市場後面縱橫交錯如碎裂玻璃似的巷弄走過去，一步步踩得積雪扎扎作響。彼得不動。他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再次經驗到這趟旅程所遭受的痛苦，不肯聽話。他們主僕倆從巴黎出發，長途跋涉到史特拉斯堡，沒找到他們要找的，於是又往東北走，朝著位於萊茵河畔的美因茲（ Mainz，編按：建城於西元前一世紀，現為德國境內的工商大都市）而來，行程將近四百哩。他們避開明擺著的水路──附近丘陵地上的葡萄園嫌太過無遮無蔽，經過市鎮的話，城裡的人又過於好管閒事──專直挑樹木遮蔭的林地與溪谷走，今年冬天這些地方幾乎是寸步難行。謠傳在人跡罕至的路上都會有妖魔鬼怪出現，彼得是不相信什麼妖魔鬼怪，但是福斯特不時遮遮掩掩的，搞得他心神不寧。這個人到底有什麼祕密沒告訴他？彼得將雙掌窩成杯狀覆在嘴上，對著手掌心呵氣，但盼能夠替十指注入一點感覺。這十根手指頭理應從事比這個細的活！才不到一個月前，他還在巴黎的聖維克多圖書館（ Libraryof St. Victor）──歐洲最負盛名的圖書館──做研究，跟隨最優秀的抄寫員學習字體的藝術。他用手抄寫彌撒經書和其他的宗教典籍，已經發展出一套纖細、優美的書法，為自己的成就感到自豪。他喜歡想像自己手持鵝毛筆一如舞著一把劍，所過之處流出筆墨，而不是流血。可是福斯特一來，改變了一切。福斯特這位故舊許彼得以財富、權勢，隨便他要什麼都行，只要他執行幾件簡單的任務，願意跟隨他。他甚至允諾把女兒克莉絲蒂娜許配給他，以回報這個小伙子的效忠。彼得如何拒絕得了？彼得摩了摩手上起水泡的地方，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對著夜色皺了皺眉頭。他的腰上套著一條繩子，牢牢縛住拖在他背後的雪橇，他簡直像頭牛一樣，必須拖著雪橇在雪地上走。雪橇是套住他的牛軛，他的負擔，是協議的一部分。葛恩希函（ Gersheim）的彼得．薛佛不過是頭畜生罷了。彷彿糧食和毛毯還不夠重似的，他還要拖著一口龐大的箱子到處去。木製的鑲板上刻著令人厭惡的怪獸，就算他再怎麼好奇，也被嚇得碰都不想碰一下。更嚇人的是那兩條黑色金屬澆鑄出來的蛇，盤在箱蓋的邊緣。兩個蛇頭緊緊交纏在一起，構成一具精巧的鎖。福斯特告誡說，只要一個不小心誤觸，牠們的毒牙就會釋出毒液，毒性之強恐怕會令他終身癱瘓。彼得打了一個寒顫。這是真的嗎？福斯特講的話都像在打啞謎，部分原因固然是為了誆騙這個小伙子，同時也是為了守住祕密。他暗示說，那口箱子裡裝的原料是如此罕見，如此精良，它可以將整個世界納入雙掌的範圍之內。它有眼睛可以放眼未來，有舌頭可以談論過去；只需要懂得支配它的方法，找到辦法，能夠將一本活生生的書裡面的預言看懂就行了。所以福斯特才需要彼得……彼得搖搖頭。如今旅程就要告一個段落，就要展開下一段的旅程，他在重新考慮。萬一這本書是個錯誤──就像夏娃企圖取得被禁的知識，決定咬一口蘋果呢？萬一會累及自己的靈魂呢？一生勞碌是一回事，永世不得超生又是另外一回事！彼得意識到福斯特站在其中一條巷口等他，低聲詛咒，扯緊挽具，再次拖起繫在他身後的重擔。他就像匹馬似地發出呼嚕聲。無法回頭了。他已經做了選擇。這會兒雪下得更密了，迅速而無聲無息地將他們留下的足跡蓋掉，明天一大早醒來的人誰也不曉得他們倆來自何方，又要往何處去。相反的，美因茲的人睜開眼睛所看到的是一個潔白無瑕的世界：一座被雪覆蓋、閃閃生輝的城市，一堆堆的穢物都被積雪遮得看不見。這幅景象，事情的表象，看得他們目為之眩，絲毫不知在暗夜的掩護之下大難已經臨頭。只有我知道不一樣……§在克里斯多夫街角的工作坊裡，我一如往常，從小小的玻璃窗裡舉頭凝視天上的月亮。雖然在下雪，月亮依舊從雲裡探出那張坑坑疤疤的臉，放出光芒。我看得出了神，雪花從天上飄落，襯著皎潔的月光，鬱鬱黑黑，然後落到地面上，一片片潔白無瑕，令人驚嘆的魔法。教堂的陰影高高盤踞在屋頂上，警醒如老天。師傅並未注意到氣溫下降，光線減弱，只是全神貫注在他發明的那件精緻的玩意上。其他的工人早已回到閣樓上那間大寢室就寢，他卻拉了張凳子，湊近爐火，敲敲打打撥弄一塊複合金屬，忙得很。他用利器刮去模子邊上細微的黃銅刨花片。師傅是個講求十全十美的人，正在替那個裝置做細部的改造，讓他所設計出來的每一塊鉛字，都能夠將適量的油墨轉印到紙上，那些紙是他向上游紙廠進口的。一般的庫存就一桶一桶存放在樓梯底下，從義大利進口那些比較優質的布漿紙，則是一令一令和昂貴的動物毛皮存放在一起。他偏愛這種布漿紙，要用來做羊皮紙。每天晚上，他都試圖說服我，我們一天比一天接近夢想，不過我已經不是那麼有把握了。他投資在印刷機上的錢（數字十分保密）飛快地用完了，所剩的金子在他指下變成沙子。除此之外，我對事情的狀況沒什麼不滿。房間裡火光熊熊十分溫暖，師傅辛勤勞動所發出來的聲音就是我的良伴。這樣的生活與我過去的生活比起來真是大相逕庭。就在那個時候，我意識到有一團人影鬼鬼祟祟潛伏在對街的教堂外面，於是把臉貼近窗玻璃，試著看清楚它的形狀。一團陰影離開主要的入口，盯著我這個方向。

「你又在賞你的月亮嗎，恩狄米翁（譯注：希臘神話中，月神喜歡的牧童）？」師傅說話了，我不得不轉過頭去。

「過來，我需要借用你的手指。」我點點頭，回首朝窗戶瞥了一眼。那個人影已經不見了。我在厚厚的渦狀玻璃上呵了一口氣，在凝結著月亮的那個位置上畫了張臉，在笑臉消失之前頭轉過去面對師傅。

「我的手不夠靈活，不適合幹這活，」我蹲到師傅身邊，師傅嘆了口氣。他的手指頭傷痕累累都是疤，皮膚表面有一層柔和的銀色薄膜，來自於他所使用的金屬：鉛、錫和一點點的銻，後者含有劇毒，有了這項成分那一塊塊的鉛字才具穿透力。黑色的墨漬沉澱在他的指關節上就像一隻隻的蒼蠅。我拿起桌上的放大鏡，遞給師傅。師傅臉上有一條條的污垢，鬍子長了且兩鬢斑白，不過我愛他如故。他研究拿在手上的模子研究了一會兒，那雙眼睛在綠柱石的鏡片後面轉啊轉的。儘管如此，他仍不滿意。他把那套裝置挪近爐邊，重新開始撥弄那塊模子。想到自己能夠幫得上古騰堡先生的忙，我就高興。兩年前他收我為徒，當時我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兒，在街上捱餓。最起碼我所能做到的就是報答他的仁慈，不，甚至應該說，報答他對我的信任才對。我在印刷室裡主要幹些粗活。一大早起來生火司爐，掃地，在師傅每天試驗那台印刷機之前，將一張張的紙打溼；那台機器是他特別以此區用來搾葡萄的機器改良而成。最新款的這台有一個堅固的直立式木架，附帶一根操作桿和螺栓，可以將一只沉重的金屬板壓到他插進去的鉛字盤上，這塊鉛字盤乃經過巧妙的排列。然後，上了油墨的字母再將訊息轉印到他鋪的紙上，一張又一張地印。只要鉛字能夠經久，我們就可以印出多份文本。我們可以用這台機器印書，再也不需要辛辛苦苦地用手抄書。古騰堡先生認為，這項發明將會改變世界。偶爾師傅會准我調製油墨。這是一件麻煩的事，需要從油燈取下煙灰，混以清漆，另外再加上少量的尿液（「祕方，」師傅面帶微笑說），不過實際上我最愛的是排字。這是我擅長的工作，這份工作只有我的手指做得來。一天裡面有幾個小時，當其他的工人在操作印刷機的時候，我就坐在一張矮矮的擱板桌前，面對著幾百個金屬鑄的活字──打散的字母表。我會將一個個的字母排在一起，組成一個個的字，將一個個的字組成一個個句子，最後將一個個句子組成整段文章，永遠是師傅放在我面前的範本之鏡像（譯注：左右對調的影像）。

師傅稱之為反向書寫。我擅長這個。更棒的是，我從中學習閱讀。在這座城裡到處都可以見到法律系的學生，迄今為止，我們都是拿法律系學生的拉丁文入門教科書做實驗，不過最近師傅訂的目標更遠大，構想更大膽：印聖經。這才是賺大錢之道。永遠都有人對天主的聖言求之若渴。我們只需要金主再多支持，加上一個機會，證明我們印出來的書既正確又漂亮，與技藝嫺熟的抄寫員抄出來的抄本不相上下就成了。同時，在不被師傅知道的情況下，我也自行練習寫印刷字體。我已經把我自個兒的名字刻在工具袋上，那是我來此滿週年的時候師傅送我的紀念品：一只軟皮囊，裡面裝著我的鑿子、錐子和鑽子。我將一個個字母加入我的手盤裡，然後小心翼翼地壓印在皮革上，逐步呈現我的新身分：恩─狄─米─翁─史─普─林。那些字母有點歪歪扭扭的，不過名字到底留下了。我心裡有數，我的技術叫師傅印象深刻。古騰堡先生表示，我的手巧心更巧。我被升為細工的學徒。

「實實在在的印刷廠學徒，」他脫掉我的帽子，揉亂我的頭髮，半開玩笑說。我很想告訴他，他也變成一個慈父，不過我沒說。我說不出來。我從一出生就無法出聲，就如所有該有的我都沒有。§就在這時候，樓下的門被風吹開來，我起身去關門。我一走到最上面那級階梯，便停下腳步。一道人影閃進屋裡，很快地拾級而上，朝我走來。一團雪跟在他身後湧進來。我趕緊回到爐畔的師傅身邊。轉瞬間，一名身強體壯的男子出現在門檻上。臉頰上一條條紅色的印痕是被寒霜凍傷的結果，鼻孔一張一縮地呼著氣。他的眼珠子滴溜溜地繞著作坊亂轉，越過一張張的桌子和設備，停在師傅身上。師傅詫異地抬起頭來看。

「福斯特，」師傅叫道，認出這位陌生人。他的語氣一點也不熱烈。闖入者忍住笑意。

「古騰堡，」他回應道。福斯特注意到我一臉非難的表情。

「這個淘氣鬼是誰？」他一邊問，一邊輕輕撢去肩上的雪花，上前靠近火爐。他是一個身材矮小、虎背熊腰的男子，身披一襲滾毛皮的厚重披風，胸前掛著鍊子和紀念章，想必象徵他的財富。他的體重壓得木頭地板吱吱嘎嘎響。他帶進來一股冷風，我不禁發抖。

「他叫恩狄米翁，」師傅說，「跟著我當學徒。」聽到這句話讓我感到全身發熱，可是福斯特卻嗤之以鼻。他脫掉手套，啪的一聲扔到桌上，令我為之一縮。然後他伸出手，用戴著戒指的手指托起我的下巴。他把我的臉由左轉到右，仔細審視我，那對堅硬而冷酷的眼睛在火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他有一頭濃密的紅褐色頭髮，蓄著狐狸色的鬍鬚，底下分開，形成分明的兩個尖端。

「恩狄米翁，嗄？」他細細品味我的名字，再吐出來，「他是什麼角色？一個夢想家？」師傅不吭聲。師傅常對我說起恩狄米翁的傳說，恩狄米翁是希臘神話裡為月神所愛的那個牧童，得月神之賜，青春永駐。師傅說我盯著遠方，發呆想事情的樣子，很適合這個名字。

「約翰，你在搞什麼鬼？」福斯特嘴上說道，手終於放開我。

「光是看看他。他是個小鬼！手無縛雞之力，連個鉛字都拿不起來，更甭說轉螺絲釘了。他有什麼用處？」我張口欲辯，卻出不了聲。

「還是個啞巴，」福斯特說著，開心地笑，一股口臭薰得我透不過氣來。

「告訴我，約翰。你在哪裡撿到他的？」但願師傅不要回答。我不希望他提起那個時候，在人潮洶湧的市場裡我伸手扒他的錢包，結果只探到一只小袋，裡面裝滿鉛字，還有一隻手，牢牢扣住我的手腕。幸好師傅故意將他的侮辱當作耳邊風。

「我看你也有自己的徒弟，」說著瞥一眼跟在福斯特身後進來那名年輕人。

「彼得．薛佛，如果我沒看走眼的話，你終於回到美因茲了。」我轉身盯著這位新來者看，此人站在樓梯的最上面一級，侷促不安。他穿得一身破破爛爛的，並不適合這個天氣。彼得一步一步慢慢移近爐邊，設法從這間房裡偷偷取暖。福斯特投給他鬼祟的一眼，警告他留在原地不要動。師傅注意到這個年輕人的不安，逕自對他發話：「告訴我，彼得，你去了哪些地方？」

「不關你的事，」福斯特惡聲惡氣道，可是彼得已經張口回話。

「巴黎，」他低頭看著腳上那雙髒兮兮的鞋子，咕噥說道。他的綁腿上面都是一塊塊的泥巴，外套上面敞著一個個破洞。

「聖維克多圖書館。」師傅讚許地睜大眼睛。

「聖維克多圖書館！哎呀，靠過來火爐邊，小子，全說給我聽聽！那地方是不是像人家所說的那般不同凡響？」

「不可思議的地方，」彼得說著，頭一遭面露喜色。

「那座圖書館裡的藏書肯定上千冊。這個世上一半的書我都看過了！」福斯特打岔。

「彼得，你是不是忘了什麼？其實，你何不利用這個機會幫我把東西拿來，叫這個……」他上下打量我。

「……男孩……幫你的忙呢？沒有道理延誤我們來訪的目的。」他在我的背上推了一把，硬把我推向樓梯口。我用眼神詢問師傅，想要確定師傅不需要我，可是師傅盯著指間的放大鏡，顯然明白躲不掉這場會談。

「我說呢，我們來談正事吧，」我一邊跟著彼得下樓，耳朵裡聽到福斯特說。§雪花飄在屋子的邊上，差點將彼得拖到門口的雪橇給蓋掉。周遭人家尖尖的屋頂都被一層白色加頂，襯著鄰近的建築，有如冰凍的海，木材閃閃發光，窗上的遮板結了霜。我開始將幾條厚重且被大雪覆蓋的毯子攏在手上，不曉得來客打算逗留多久──看來似乎要好長一段時間──這時候彼得制止我。

「那些不要動，」他咕噥道。

「拿這個。」他的手一揮，掀掉剩下的毯子，露出埋在那堆毯子底下的一口龐然大箱子。我瞪著那口箱子，膽戰心驚。那口箱子似乎把夜色都吸進去，陰影幢幢。一陣冷風颳起我腳邊那些散漫的雪，我緊抱自己，保持溫暖。

「喂，你抬那頭，」彼得指使我，顯然急於回到爐邊，「小心不要砸了它。」我用兩手抓起鐵製的握把，嘗試把那口箱子抬起來。箱子奇重無比。幸虧彼得的胳膊強壯有力，承擔大部分的重量，我們每走幾步就停下來，慢慢地，勉強將那口箱子抬進屋內。冷冰冰的金屬直刺我的皮膚。我們在爬樓梯的時候，從工作坊裡透出來的光照著箱子，開始將每一面照得原形畢露。笨重的球形把手顯露出來的是我以前從沒見過的動物，長相駭人。有鱗的怪物和嚇人的惡魔斜睨著我，彷彿從地獄深淵跑出來。他們的頰上長滿疙瘩，牙齒猙獰，眼若焦赭。但是一直到我們重又進到室內，半踢半滑將那口箱子滑過地板，我才注意到箱蓋上緊緊盤著兩頭蛇，兩個蛇頭交纏在一起。彼得看著那兩條蛇，明顯露出耽心的表情，我卻被它所懾住。它們似乎把我吸過去。

「如果我是你的話，就不會去碰它，」我的手不由自主朝那兩條蛇伸過去，福斯特突然抓住我的手，警告我。

「它們非常可能會咬人。」我猛地抽回手，垂在身體兩側。他講這話的那種口氣讓我不得不信他的。也許它們有毒？福斯特垂下眼睛盯著我看，斜惡的眼睛閃閃發亮。我順從地退後。福斯特將注意力轉向我師傅，師傅目不轉睛地盯著爐火，好似未來掌握在火燄之中。他似乎在這段時間裡變老了。

「那麼，古騰堡，你怎麼說？」桌上有一堆金幣和銀幣，放大鏡就丟在一旁，那是開年以來我所見過最大的一筆錢。

「恐怕，」師傅緩緩說道，「我得把問題留待第二天再解決。」

「呸！你明知道你無法抗拒。」

「沒錯，可是你的提議──」師傅在此打住，找不出恰當的字眼。

「十分合理，」福斯特建議道。

「太不像話，」師傅反駁道。福斯特不屑地啐了一口唾沫。

「約翰，你不曉得自己在講什麼！有了你的機器，加上我的聰明才智，我們可以……要什麼就有什麼！我們將有無限的財富或影響力。」

「對，可是代價呢？」師傅揉著眼睛，抹下一小道墨痕在臉上，戒慎戒懼地問。

「那不是我所期待的影響力。我不想沾上一點邊。」

「得啦！曾經讓你鬥志激昂、絕不手軟的那股欲望到哪裡去了？」福斯特環顧室內。圍著印刷機而放的是許多張工作檯和濺滿墨跡的桌子，上面堆著坩堝、鐵架子和填得滿滿的油墨球，都是我們這一行的謀生工具。對摺的紙張從椽木上垂掛而下，像一隻隻的飛鳥。

「我已經將那段時光置之腦後，」古騰堡先生悶悶不樂說。

「胡說！我看得出來即使是眼前你都還在從事新的冒險事業。」福斯特拍拍印刷機的把手，彷彿那是一頭馱畜似的。

「這回是什麼呢？曆書？贖罪券？」古騰堡先生抬起頭來掃視。

「我在考慮印聖經，」他缺乏自信地說。

「一項很可能賺錢的大事業。」福斯特逮著機會。從師傅背後悄悄上前，將戴著珠寶的手擱在師傅身上。

「那麼，允許我搧風點火助長氣勢。再添八百個基爾德，即刻生效，幫你投入這項最新的事業。只要想想你所能實現的。富甲一方！有你大名的書流通全國。未來世世代代的人提起你的名字將會又敬又畏！」

「那你又何所求呢？」師傅受到了誘惑說。他抬頭看著那個男人的臉，就像一個受到蠱惑的孩子。

「喲，當然是分一杯羹，」福斯特搓著雙手答道。

「還有使用你這設備的權利，假設我覺得適當的時候。」他的眼光再度落到我身上，彷彿我是師傅所擁有的另一件財產。我感到坐立難安。

「那麼那口箱子呢？」師傅朝那口木製的箱子點點頭，箱子擱在爐邊，放得很隱密，不過並未被遺忘。在火光之中，我可以看到一張張邪惡的臉，嘲笑我，對我怒目而視。一滴滴融化的雪水，被火光照得發紅，在毒牙上閃閃發光。

「一種特殊的紙張，如此而已，」福斯特說，「個人發明的一部分。誠如你所言，你不需要為此操心。我相信，我不在的時候彼得會替我看著。」彼得和我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

「其實，他不妨協助你，學學你這行的本事。」彼得的嘴角往下一撇，暗示他一點也不高興如此這般自動提供服務。無庸置疑，他一直盼望能夠回到他的主人家，住起來比較舒服。他捏緊腫脹的手指，彷彿握著想像中的劍。

「所以，古騰堡，你怎麼說呢？」福斯特說，暗示時候到了，該下個決定。師傅看一眼桌上那堆錢幣，然後看看我，憂心忡忡而倦極地點點頭。

「好極了！」這位訪客說。他啐了口唾沫在掌上，手伸向師傅，師傅遲疑不決地握住。兩人握握手。

「明早我就去找公證人赫爾瑪斯伯格擬份契約。到時候見，我先告辭了。」彼得踏出幾步攔住福斯特，可是福斯特卻迫不及待要離開。

「我敢說古騰堡有麵包給你吃，有酒給你喝，」他厲聲斥責。

「畢竟，他不再……像以前那樣……一窮二白。」彼得懇求他的主人，卻徒勞無功。福斯特二話不說，昂首闊步傲然走出屋子，師傅突然感到倦了，囑咐我招待客人吃飽，讓他像在家裡一樣舒適。樓上的大寢室不夠睡，所以彼得必須湊合湊合，跟我一樣在火爐前面過夜。古騰堡先生向我們倆道過晚安之後，手裡拿著那一大把沉甸甸的金幣，回到他個人的臥房。§我在準備自己的小床時，彼得神氣活現地在作坊裡走來走去，從周遭的工作檯上撿起一件件的用具，拿在手上掂掂重量。然後他抓住印刷機的把手使勁一拉，木製的平盤喀嚓一聲刮過大理石底座。

最後，他滿意地照著沿牆而掛的鏡子。他喃喃自語，像隻孔雀一樣來回走動，顧影自憐。

彼得生就一張俊俏的臉：一雙銳利動人的褐色眼珠，兩道濃眉，還有留鬍子的本錢。他顯然以自己的外貌為豪，因為我們從雪橇上搬進來一堆手抄書和書寫用具，其中有幾個袋子與角質容器裝滿了油膏與乾燥香草。他用一根手指沾了一坨粉狀的鼠尾草，塗在牙齒上，又擠了幾個粉刺之後，才在火爐前面那床鋪蓋上安頓下來。他幾乎是馬上就睡著了。我看了又看，等了又等，確信他動也不動之後，才輕手輕腳朝那口箱子走過去，跪在它旁邊。殘餘的火光照出箱子的每一面，更是鬼影幢幢。紅色的陰影閃過那兩頭蛇，兩條蛇相親相愛，交纏在一起，充滿誘惑，引人遐思。我察覺到從箱子裡傳來模糊的窸窣聲，頭往箱蓋靠過去一點。裡面有活生生的東西！一個輕柔的聲音，彷彿一陣微風拂過，在我耳邊沙沙作響。我小心翼翼用手指拂過木頭突起和翹曲的部位，直至手碰到那兩條蛇為止。我的心興奮得一陣怦怦跳，將福斯特先前的警告壓過去，我屈起手指罩住那兩個冰冰涼涼的金屬球蛇頭。我小心翼翼設法撬開蛇頭──避開毒牙，它們的尖尖利牙看起來似乎會咬人。毫無動靜。既沒有鎖扣，也沒有彈簧，可以鬆開上鎖的裝置。箱蓋緊閉不動。沒有法子可以打開它。可是，我依然聽到裡面隱隱約約傳來的嘶嘶聲，引誘我靠過去一點。身旁的火突然劈啪一聲，令我驚跳而起。這一動想必干擾到彼得，睡夢中的他喃喃低語，伸出一隻睏倦的手來抓住我……不過他的雙唇之間叫的是克莉絲蒂娜的名字，不是我的名字，他很快又沉入夢鄉。他的鼻息漸沉，變成豬叫似的呼嚕聲。無論如何，我不能夠這麼快就惹毛了福斯特。他就像一個充滿威脅的影子逗留在屋內不去，我無法擺脫一股疑慮。想起他看著我那種奇怪的方式，好似他要找的對象是我，不是古騰堡先生，我回到自己的鋪位上之後，躺了好幾個小時都睡不著，心裡頭靜不下來，念頭一直在動。我感到納悶，不知道箱子裡面到底是什麼東西呢？最後，睡神終於偷偷找上我，就如屋外下的雪，我開始做起夢來。

美因茲一四五二年約翰．福斯特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夜裡抵達的。雪輕輕落下，整座城市幾乎沉睡在一層白雪的覆蓋之下，他賄賂崗哨打開靠河邊的鐵門，在無人注意的情況下穿越街道繼續前進。有個小伙子拖著沉重的雪橇跟在他後面。即使在一片白雪紛飛的黑暗之中，福斯特也看得到教堂龐大的身影，隱隱約約聳立在城牆內其他的建築物之上。教堂的塔樓是用色彩鮮豔的紅砂岩建造的，白日呈現一種動人的玫瑰色，夜裡則橫亙成一大片山脈，籠罩在陰影之中。他瞇起眼睛瞄一下教堂，與它保持一定距離，繼續沿著半木造結構的屋牆行走，這些屋子裡住的都是顯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