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沼真次還深深記得地下鐵出現在鎮上的那一天。也許那是他懂事以來最古老的記憶。當時,東京的地下鐵只有兩條路線,其中一條從新宿直直地延伸至青梅街道下;而那一天的往事之所以會如此鮮明,是因為小沼家正面臨與地下鐵盛大的通車典禮毫無關聯的大騷動。小沼家是由舊華族手中購得,佔地十分廣闊的宅邸。穿過裝飾故主家紋的鑄造門後,舖著細砂的林蔭道直通到正屋車廊為止;只不過,他們將使用不便的洋式正屋租給了駐軍的高級將官,一家人則是住在隨處可見的兩層樓建築物中。除了父母、祖父母與三個小孩,家裡還住有五六個父親公司的年輕員工,佔地雖廣,居住空間卻是十分狹窄。當時父親事業正開始起飛,無暇處理這些生活瑣事。小沼家充滿了矛盾。宅邸周圍的土牆多處崩塌、庭院裡雜草叢生、遲遲沒有修復的噴水池早已乾涸,祖父母的日常工作就是拿著木棒,追打那些跑進宅邸玩耍的鄰近孩童。祖父手臂上刺著刺青,祖母黑色緞面和服的領子總是拉得很低;宅邸內隨時都迴盪著祖父母音調高亢的粗俗方言。而早已失去孩子養育權的母親,每天都過得心驚膽戰,她最討厭家中傭人稱呼她為「夫人」。
在鎮上居民的眼中,小沼一家子無疑是暴發戶,他們從來不跟鄰居打交道,真次也不記得附近人們的臉龐。總之,滿是矛盾的小沼家象徵了那個時代的破滅與重生。地下鐵通車的那一天,心情極壞的父親從情婦那兒返回家中。一直以來看兒子臉色吃飯的祖父母,趕緊擺出笑臉試圖舒緩父親的不快;傭人們見苗頭不對,一個個躲進自己房裡。父親從軍後,無論對方是誰,隨時都能拳腳相向。幼小的孩子們打從心底認為,父親之所以事業有成,並不是因為他具有從商的才能或手腕,而是仗著自己的力量威嚇周遭,才爬到今天的位置。儘管母親今天無誤地告訴司機父親的用車時間,但她仍被毒打一頓,因為只有母親一個人沒有到玄關迎接父親。當時,母親因貧血躺在房裡休息。不知道哪裡不對勁,當天晚上的父親實在異於往常。被丈夫及公公拖出房間的母親在一陣拳打腳踢中,額頭撞到廚房的台階,隨即昏了過去。事情發展到這裡都不足為奇,孩子們就像是參加固定每個月都會舉行的儀式,滿懷恐懼地旁觀著大人們的舉動。祖父因一時情緒激動開始對母親動手,只見他愈打愈起勁;忽然間,他開始劇烈咳嗽,甚至跪在塌塌米上吐血。在那個時代,只要吐血,幾乎可以說就是得了肺癆病。雖然祖父吐血的情形並不嚴重,但當血從祖父指間滴落的那一剎那,家人們都嚇得臉上發青;方才的那場混亂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般。大家圍著無力地癱在塌塌米上發愣的祖父,傭人們手忙腳亂,掀起了一陣大騷動。三個孩子就是在這時踏出家門的。
「我們去看地下鐵吧」,哥哥在兩個弟弟的耳邊說道。少年們原本因為父親返家而被禁足,但此時為了親身參與地下鐵通車這歷史性的日子,他們開始向前奔跑。三人在黃昏的商店街跑著,街道兩旁掛滿了慶祝的燈籠,跑到一半,哥哥將小弟背到背上,一隻手還拉著真次。未知的入口大大地開在建築物與建築物之間,猶記得這個入口到昨天為止都還拉著鐵捲門。直到現在,真次仍然可以感覺那天站在階梯上向下看的心情,還有那陣迎面拂來,乾爽而溫暖的微風。哥哥與真次分別拉住小弟的一隻手,三人一起步下樓梯。他們緊抓收票口的柵欄,巴望著地下鐵列車的出現。終於,第三月台響起尖銳的金屬聲,就像戰士們在沙場上交戰時的喊叫,那轟隆轟隆的聲音不斷地逼近。列車來了。它全紅的車身上描繪了波浪形的花紋,兩邊都有車門,只見前面兩個車頭燈閃亮亮地,列車就這樣滑進月台。……每每想起當時的情景,真次就會陷入不可思議的錯覺。應該和兄弟站在一起的自己,卻同時從地下鐵的列車中看著收票口一端的三個少年。哥哥興奮地用手指著列車,大聲地歡呼;小弟則是用力拍手。列車中的自己隔著窗戶凝視無言站在一旁的另一個自己。會不會自己的靈魂當時脫離了肉體,才搭上地下鐵的列車,透過窗戶凝望月台的景色,真次這樣認為。地下鐵之於真次,那份感情正是如此地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