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八章
參見參將一陣蕭聲悠悠響起,時而潤柔輕細,甘美而幽雅,時而飄逸,淒淒又切切,讓人如痴如醉。韓幼娘臉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誰知道這該死的丫頭說的無蕭之蕭竟是口技呀,方才一句無心之話,根本就把自己和相公的閨房事都說給人家聽了,這以後還怎麼好意思和她們相見玉姐兒坐在床頭雙手撐著床沿,腦袋低著,嘴脣翹著,仍在苦苦地忍笑。雪裡梅坐在旁邊,輕輕用肩膀撞了她一下,悄聲道:「別笑啦,小心幼娘惱羞成怒。再說了,前人之事,後者之師……哼哼,玉姐兒色藝雙絕,不知道是不是更擅於這吹蕭賞月的雅事呢」玉姐兒頓時紅了臉,她們雖然是清倌人,可是久在歡場,這些隱喻哪有不明白的,她抬頭瞧了幼娘一眼,見她沒有注意,便恨恨地在雪裡梅的大腿上擰了一把。唐一仙轉眸見幼娘佩服神色,不由更是得意,她純心賣弄,嗚嗚咽咽的蕭聲漸隱,忽地有一隻悅耳的百靈鳴叫著,聲音忽遠忽近,如同在枝頭跳躍,高聲歡唱。未幾,遠遠近近百鳥鳴,聽起來就如四面八方皆是種種鳥兒歡鳴。旋即聽得撲楞楞似是百鳥驚飛,那空靈深沉的蕭聲又復響起。楊凌聽得一陣悅耳的蕭聲,悄悄起身著衣踱進院中,靜靜地聽了一會兒。直到蕭聲歇去,才鼓掌讚道:「吹得好蕭!玉兒擅舞,雪兒擅琴。這一定是仙兒姑娘吹蕭了」只聽屋裡「噗嗤」一聲,也不知道是誰在偷笑,然後低低切切一陣打鬧,隨即雪裡梅、唐一仙和蘇三擁著幼娘走出房來,幾人臉上都紅紅的,一看見他,幾個人又不禁想笑,目光閃爍著顯得很不好意思。楊凌瞧她們神色古怪,不知道自己哪裡說錯了話,正覺得有些納悶,丫鬟小雲從院外走了回來。一見唐一仙正站在院中,忙道:「唐小姐,妳要我買的砒霜,藥房裡不肯賣呢,說要有郎中的方子,還要有地保的簽押才行。」楊凌聽了嚇了一跳,疑道:「買砒霜做什麼」蘇三插嘴道:「大人,仙兒向人討了個潔膚的方子,那方子是用砒霜配的,對身體極是有害,她都飲用了半年多了,勸也勸不聽。」唐一仙白了她一眼,說道:「姐姐多事,這方子不少人用著呢,也不見害了身子呀,我小心些不妨事的。」楊凌聽了大搖其頭,忙道:「用量再少也是毒藥,毒素在體內長期積累,十幾年的功夫就會牙齒掉光,兩頰內凹,像個老太太一般,而且腦子也會不好使了,變得傻傻的,妳說值得嗎其實要使膚色變白方法多得很,何必非用穿腸毒藥呢」唐一仙嘟著小嘴道:「人家知道啊,用冬瓜子仁、橘皮、桃花,研末服用,用桑葉煎汁洗臉可潔膚,可是效用不好啊,聽說用龍腦、檀香、珍珠拌膏最是有妙效,但是那麼貴的東西我又用不起。以前我雇過鄉下樵夫幫我抓蝙蝠的,蝙蝠血倒是好用,可是又腥又稠,清理起來好麻煩……」楊凌想了想道:「妳試過蛋清、蜂蜜嗎如果有瓜果下來,還可以用黃瓜切片敷臉,很多……我聽說很多人用的,效果很好。」唐一仙奇道:「這個法子卻不曾聽說,好用嗎那我回頭就試試。」楊凌道:「當然管用,不過……那砒霜卻得馬上丟掉,再不可用了,那些東西十分傷身,姑娘本就麗質天生,何苦自傷自殘來更換容顏。」唐一仙聽他讚自己美貌,心中樂開了花,不禁點頭如搗蒜,甜甜地笑著答應了。楊凌也不知道她是否真的肯聽,只有以後注意了,他展顏一笑,又道:「這樣才好,對了,妳方才吹的那蕭著實優美動人,可是怎麼其中還有鳥鳴之聲呢」唐一仙柳眉一挑,又得意地賣弄起來:「楊大人,我這蕭呀,是不用蕭的……」她話未說完,韓幼娘忽然「啊」的一聲,一把扯住楊凌道:「相公,給你燉的雞湯也該好了,你還是趁熱先喝一碗吧。」一個人丟人就夠了,要是兩口子一起丟人,那以後只好躲起來不見人了。韓幼娘自己失了言,不免嚇得提心吊膽,竟忘了唐一仙剛剛奏過的曲子,相公再聰明,又怎麼會猜到那些東西上去。三姐妹見幼娘緊緊張張地把相公推進了屋,待她房門一關,又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來。
次日,錢寧派了轎子來接楊凌,送他去東安城北的東輯事廠見王岳。如今內官中范亭提督東廠,與錦衣衛均權勢。苗逵掌御馬監,統率護衛皇宮地武驤、騰驤、左衛和右衛四衛營。提督京師三大營的內禮監掌印太監王岳,是唯一一個地位猶在他二人之上的內官。王岳為人耿直忠厚,沒有什麼野心,是以深得弘治信任。這次他得了弘治帝的旨意,還真的著實費了番心思,楊凌的職位低了不合聖意,高了朝臣又不滿。最後還是范亭幫他出謀畫策,緊急遣調一名參將赴大同人副總兵,給楊凌騰了個參將的位子。這種內部運作直接繞過兵部、吏部、內閣,待任命一下,他們想反對也晚了。楊凌進了東廠的門,在一名掌班的引領下步入府衙大堂,廳上高懸一塊「百世流芳」的匾額,廳右的影壁上刻著類似審案的故事。繞過影壁便是東廠祠堂,供奉著歷屆東廠廠主的牌位,左邊的小廳便是廠督日常處理公務的地方。楊凌慢騰騰地走進小廳,只見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監坐在椅子上,骨瘦伶仃滿臉皺紋,看起來毫不起眼。旁邊坐著一個太監,楊凌認得就是那日午門督廷杖的范亭范公公,東牆上頭有個香案,上邊供奉著一副真人高的雕像,對聯橫批是「精忠報國」四字,不用看也知道供奉的是岳武穆了。楊凌進了房間正要側身施禮,范亭呵呵一笑道:「免了免了,知道你身子不方便,不用行大禮了。這位就是咱們王公公了,你兩位還是頭一次見,以後還要常打交道的,熟悉熟悉,以後在好行走。」那老太監呵呵一笑,聲音有些嘶啞:「你就是楊凌啊嗯,瞧著是個人物,皇上把差使交給咱了,皇宮裡頭咱家又不便召你去,所以就到范公公這兒來坐坐啦。一會兒讓范公公陪著你去營裡走一趟,咱家歲數大了,可折騰不起,新去了軍中,也得有個人幫襯,范公公還給你調了兩個人隨你軍中聽用呢。」范公公一臉人畜無害的笑容,接口道:「是啊,就是柳彪、楊一清那兩個人,你也認得,人機靈,武藝又好,你帶去當個親兵,也稱心些。」楊凌忙道:「是是,多謝公公。」他心中暗暗提了幾分小心:「這位范公公是真的有心幫我,還是安插眼線在我身邊柳彪這兩個人隸屬錦衣衛,他說調便調來了,看來這位范公公和張提督關係可不一般哪。」楊凌在對面椅子上小心坐著,抬頭瞧這老太監,王岳佝僂著身子,眼窩深陷,和他說著話,時不時地還沾點口水塗抹眼角,想是患了乾眼病一類的毛病。一位跺跺腳北京城地皮亂顫的大人物,竟是這麼個風吹就倒地的尋常老頭子,實在太出楊凌預料,畏懼之心也便去了。老王岳說話有點囉嗦,說了半天也不過就是皇上眷愛,要盡忠職守、不要負了聖意一類的套話,倒是范亭見老公公翻來覆去也沒講出什麼來,趁他口乾喝茶的功夫,給楊凌介紹了一下營中的情形。待王岳在兩個小太監的攙扶下離去以後,范亭便召了兩頂官轎,領了百餘名番子,陪同楊凌直奔神機營。京師五軍營、三千營、神機營共近十萬人,分別駐紮在北京四城。神機營駐紮在南苑,設營官一人、副將兩人。營下編中軍、左掖、右掖、左哨、右哨五軍,全營共計兩萬五千人。神機營的營官歷來由京中王公擔任,但這營官卻是個虛職,有職無權,根本無權參與軍務,是以軍中大事由兩位副將打理。神機營副將張春、劉紹洪早聽說這位少年得志的參將是皇上跟前的紅人,兩個人老於世故,早已設擺香案,隆而重之地迎接這位東廠督主和御前紅人,等著宣聖旨、授手印了。此時左哨營校場上旗幡招展,全軍肅立,將士們個個衣甲鮮明。陣前有十多匹騎著戰馬的將軍,在靠近轅門的地方正在靜靜等待。一騎神駿的黑馬打了個響鼻,腦袋撲楞楞地搖了搖,馬上的將軍拍了拍馬首,安慰著愛駒,然後微微歪了歪身子,向中間馬上一位全身披掛了黑色盔甲,如同石雕鐵鑄般的將軍懶洋洋地道:「鮑參將,我說咱擺這麼大陣勢做什麼」那位黑甲將軍哼了一聲道:「是鮑副參將,劉都司不要踰了規矩!」劉都司窒了窒,笑嘻嘻地道:「鮑大哥,齊參將高升了,咱們左哨營除了你,誰還配統領這五千健卒呀聽說這位新任參將是個書生,嫩得毛還沒長齊呢,咱用得著這麼看得起他嗎」那位虎目黑鬚、威風凜凜的將軍紋風不動,盔甲上頰擋喉嚨,連他半邊臉都遮了起來,所以也看不清楚他的神色,聽了劉都司的話,他的眼皮子抽動了一下,仍是默然不語。另一側一個身材精壯的將軍用鞭梢頂了頂眉披,露出汗涔涔的額頭。
焦躁地道:「就是嘛,這麼甲冑齊全,好像聖上親臨似的,都快熱死我了,我說鮑大人,這小子什麼來路啊。不用這麼給面子吧」
「嘿嘿!」一個身材瘦削的麻臉將軍晃著腦袋,盔甲上火紅的流蘇隨風飄起,他撇瞥嘴巴笑道:「什麼來路你們幾個也太無知了吧我早打聽明白了。這位新上任的參將大人是太子侍讀,據說和壽寧侯張家關係匪淺呢。前兩日他為去尋醫救治娘子,連皇上的聖旨都封辭了,可倒好,他把當今聖上晾在金殿上,硬是沒事。人家宮裡有人呀,聽說皇后娘娘力保的,唉,人比人氣死人吶,咱們沙場征戰,苦熬半生,人家剛他媽的鑽出娘肚子,就一腳蹬到咱頭上去了。」黑甲將軍臉頰抽搐了一下,低喝道:「連都司,你給我閉嘴。」連都司聽了他訓斥,悻悻地一撥馬頭到了轅門口,向自己的心腹冷笑道:「齊參將升遷,他老鮑還以為自己能頂上這缺呢,現在希望落空,就趕緊地拍人家馬屁了,還真夠熊的。」那位副都司四下看了看,說道:「大人,這可未必呢,你瞧鮑將軍那架勢,像是夾道歡迎嗎我看搞不好,他想給這位新任參將來個下馬威呢。」連都司眼神一亮,笑道:「要真是如此,那可有樂子看了,我聽說那楊凌雖是書生,可是劉大夏劉尚書都誇過他呢,最不濟也是個趙括,這種少年得志的人,最受不得人激,他可是皇上面前的紅人,這要和老鮑硬碰上了,嘿嘿嘿嘿……」他一臉的麻子都泛起了紅光,這幾天他四處打點,沒少花錢,原指望老鮑升參將,他能混個副參將,想不到憑空蹦出個楊凌來,銀子全白花了,心裡正心疼著呢,要是鮑盡忱和新任參將鬥起來,不管誰滾蛋,他不都又有了機會嗎一陣馬蹄聲響,張春、劉紹洪兩位副將帶著幾十個親兵,陪著楊凌疾馳而來。楊凌不敢坐實了,雙腿緊夾馬腹,腿部虛抬,教人一瞧那乘馬的姿勢好似連馬也不會騎似的,轅門口一眾將官瞧了不禁面露鄙夷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