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找上我的那一刻來得飛快,就像奔跑中的馬兒一樣,不浪費一點時間,活像是在變戲法。前一刻我人還在車裡,下一刻竟已躺在路上,再接下來,我就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了。當我醒來,我發現自己無精打采的坐在某間房裡的一張椅子上;牆上黃漆斑駁,遠處有張長桌。沒錯,我的死亡迅如電、疾如風。你也可以說是宛若流星,稍縱即逝;或者如水銀般變幻莫測。漂浮在半空中俯視哀傷親友的場景並不存在,死亡太簡潔、迅速,轉瞬即逝。
現在想起來倒覺得挺好笑的。當時,那個開車的人很怕馬,他怕馬怕到絕不騎馬,也不拍撫馬的脖子,更別說讓牠們可愛的軟鼻子往他臉上噴鼻息。而我之所以這麼清楚,是因為那人是我爸。我爸有多害怕馬這件事全是我媽告訴我的。「他怕成那樣,實在有點不合理,」她說:「牠們跟他從來沒有什麼過節,又不是說他小時候曾經被馬踹過什麼的。」好笑的地方就在這:我之所以橫死路上,正是因為我們在開車去超市的途中突然有匹馬躍過圍籬、撞上我爸的車。所以,我想那也許是個不詳的預兆。嗯,我是說我爸怕馬這件事。
*
「親愛的,妳最好動作快一點,」長桌遠端有人這麼說:「否則好差事就要被挑光了。妳進來前才出了一場大客車的車禍,現有的大部分工作都沒了。」
「工作?」我問:「我為什麼需要工作?我才十二歲。」
「妳上輩子才十二歲,」那聲音糾正我:「我這兒登記的是黛西.費羅斯,特徵是一眼藍、一眼綠,對嗎?」
我點點頭。以前我很渴望能有一本內有特徵備註的舊護照。我想,不管是誰看到特徵備註欄,一定會盯著我的雙眼很久,確定特徵備註沒寫錯;而我也可以學著盡可能讓雙眼空白無神,他們就無法看穿我。但現在護照不會再加註特徵備註了,我去年拿到的護照裡只嵌了一枚小小的微晶片,所有可用來辨認出我的細節(包括我數學很爛)大概都列在裡頭了。
那位女士在桌上一大落文件裡東翻西找,還三不五時瞄我一眼。
「親愛的,我老實說,妳不會想讓身體變涼的,妳得趁妳還能動時趕快上路。史畢托菲爾德有個孩子快出生了,這是目前剩下唯一現有的工作。我想我們大概還有兩分鐘的時間,快過來在表格上簽名,然後妳就得走了。」
「走?我不懂,」我說:「我才剛來,而且才剛發現我連自己人在哪裡都不知道。這裡是天堂之類的地方嗎?」
「天堂?天吶!親愛的,妳那是什麼古板的死亡觀念呀。妳現在是在我們政府經營的一處職業介紹所裡。妳不是靈魂嗎?新生者都需要靈魂,只是看妳要接收的是誰的身體而已。妳就把這件事當作是遷新居吧。」
就在她要把表格遞給我簽名時,她身旁的電話響了。她拿起話筒。
「噢,不會吧。真的?真是遺憾。謝謝你通知我。」女士看看我:「那孩子夭折了。妳不必過去了。」
「為什麼這裡只有我?」我問:「每個小時平均有六千三百○九個人死亡──這是我在學校學到的。其他人都在哪裡?」
「這個數據太舊了,親愛的。現在每小時的死亡人數比這還多,但這並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們希望將每個人視為獨立個體,這棟大樓裡有非常多個房間,而且還有一堆人在排隊等著進來。」
「那我爸呢?他也在這裡嗎?」
「我不知道耶……親愛的,他叫什麼名字?」
「丹尼斯.費羅斯。」
那位女士拉開一格標示著「ㄈ」的抽屜,然後迅速掃過。「費修、費瑟史東、費爾汀……沒看到丹尼斯.費羅斯,這裡有個佛萊迪.費羅斯。是妳親戚嗎?」
我搖頭。
「那他可能沒死。」
那也不錯,我想,至少媽會很高興。死掉的只有我,所以不會有聯合葬禮。感謝老天,我可不想聽披頭四的音樂下葬。我花了點時間想像,要是能看到有哪些人來參加我的葬禮感覺應該會很好玩──我想八年級的同學大部分都會來吧。不知道網球社的那個男孩會不會來?當然,理論上我的葬禮應該還沒舉行,我大概還躺在馬路上,身上蓋著白布。我猜一定會有很多群眾圍觀,路人總愛停下來盯著意外現場猛瞧。不知道那匹馬怎麼樣了?說不定牠也在外面排隊,等著以刺蝟的身分回去。「所以媽的說法是對的?她說人死後會以其他形體回到人間,」我說:「我媽是佛教徒。」
「這跟宗教無關,」那女士語氣輕蔑:「純粹是實際面上的問題。妳現在應該開始覺得冷了吧?我們動作得快點。喔,有了,這份工作不需要簽任何表格,妳就當作是打工吧。還有,要記住──不會有人聽得懂妳說的話,所以別把時間浪費在想辦法讓別人了解妳的意思。走吧,親愛的。從右邊那扇門出去。」
「但我、呃、我會變成、呃……我的工作到底是什麼?我會變成什麼樣子?」
「某幢美麗的屋子裡正有一窩小可愛在陸續報到呢,我覺得妳一定會喜歡。小可愛們都會平安誕生,不過我會安排其中一個卡在產道,所以妳有三分鐘的時間可以趕過去。記住,是右邊的門!」
我才剛握住門把,門板便旋即敞開。那外頭看起來絕對是天空沒錯,但我低頭一望,一扇鋸齒閘門已驟然開啟,我的腿好像被某種東西扣住;等我發現自己走錯門一切已經太晚。我沒看到第二扇門。然後,我發現自己正在墜落,持續下墜,速度跟風一樣快。這過程迅速敏捷,轉瞬即逝。
剛往下墜的時候,我記得自己大喊:「一窩什麼?我要變成豬嗎?還是貓?或者是老鼠?」但沒人聽見我說話,我一直等到十二天後,終於能睜開眼睛才明白(也終於看清楚):我是重返人間了,但我的身分是──狗。
*
我正在回憶外公的時候,聽見服務臺傳來模糊的人聲:
「我們想找一隻適合我先生的狗,一隻能陪伴他、也可以受訓做點簡單工作的狗。」
「大概是什麼類型的簡單工作?」服務臺的女孩問。
「像是幫忙掏皮夾之類的事。」那位女士清了清嗓子。
起初,我還以為他們所謂的簡單工作就是偷皮夾,還想說找隻狗來當扒手可真新奇呀!但在這位女士再度開口說話的時候,我忽然發現她是誰了,她是我媽!她一定也跟我一樣看了那個介紹輔助犬的節目。
她們又繼續聊了一會兒,內容我聽不清楚,可能是填表格之類的事吧,然後媽推著坐在輪椅上的爸出現了,我開心得直翻跟頭!我超興奮的!這就像是上天終於回應了我的祈禱一樣!媽消瘦了些,看起來也有點疲倦,但她的確是我媽沒錯。雖然她把頭髮剪短了,但我完全不在意,爸則是直挺挺的坐在輪椅上,讓媽推著他通過走道。
「這隻叫做班。牠喜歡玩水、踩水塘,不過可能不太擅長幫人拿東西。」
「媽!爸!」我大叫:「是我呀!我是黛西!我在這!往我這邊看一下!我一直在找你們,可是你們已經搬走了!但沒關係,真的!搬了新家一定很好玩吧?而且你們應該有裝電梯或升降機之類的玩意兒吧?」
「天啊,那隻狗好吵,你不覺得嗎?」說完,媽彎腰看看班:「牠可愛多了,親愛的,你覺得這隻怎麼樣?」
「不行!你們不能選牠!其他狗會做的事我都會做,而且我會的比牠們更多!」我想起潔西卡.華納,遲疑了一會兒:「呃,我可能還沒辦法抗拒追貓或是其他小動物的衝動,但除此之外我都沒問題!所以選我、選我嘛!」我不停跳上跳下的撞欄杆,同時還打翻水盆吸引他們注意。
「抱歉,牠太吵了,」管理人說:「這隻狗才來沒多久,我不知道牠是哪根筋不對勁,平常牠安靜得跟老鼠一樣。」
我基本上是不相信預兆的。但那天早上,有隻鳥朝犬舍飛來,卻一頭撞上窗戶玻璃。窗子太高,我看不見外頭的情況,但那樣的撞擊力道讓我無法想像牠有活下來的可能。
我看著媽推著爸來到我門前,她停下來,盯著我看。
「噢,妳還挺可愛的嘛!」她邊說邊彎下腰,仔仔細細的看著我。
「是我!媽!是妳的女兒呀!妳可以帶我回家!我一定會很乖很乖!我知道我不會有自己的房間,所以也沒辦法保持乾淨,可是我不會把骨頭到處亂扔,而且我保證不會亂咬拖鞋,也不會在花園挖洞,只要妳叫我我就會來,還有……」
「你看,丹尼斯,這小東西的眼睛好特別呀,不然我們就帶牠回家吧,我滿喜歡牠的。我覺得我們有辦法改掉牠愛亂叫的壞毛病,牠一定是受不了被關起來才會這樣。不知道牠怎麼會流落到這裡來?」
「牠大概就是因為愛鬼叫才被扔掉的。」爸說。
爸和我對望一眼,接著,他的臉上的血色在一瞬間流失殆盡,就像突然被人倒空的酒瓶。
「不行!我沒辦法!我不能跟這隻狗一起生活!妳看牠的眼睛!牠的眼睛會讓我想到黛西,我只要看著牠就會想到她,這太痛苦了!」
「可是爸,我就是黛西啊!我會安慰你,我會一直在你身邊,而且我不會常常煩你、吵你,拜託你改變心意帶我回家嘛!我再也不會抱怨你或批評你,也不會覺得你的笑話很丟臉很難笑了!」
「我們走吧,」爸說:「也許養狗並不是個好主意。」
媽推著爸的輪椅轉身要走,我又試了一次。
「帶我走!求求你們帶我走!不要把我留在這裡!我不是故意要打破你們床邊的相框的!那是意外!我在床上跳的時候,相框被毯子勾到了。我真的真的很抱歉,對不起,我不會再那樣了。」
「那隻狗有安靜下來的時候嗎?」我聽見媽這麼說。果然是我媽,她總說我沒有一刻是安靜的。
「黛西!把音量關小一點!」她總這麼說。
「我想這樣的狗應該很難找到願意收留牠的人家吧,」媽繼續說:「真可惜,這小東西長得這麼可愛。」她伸手探向自己的頸間,掏出項鍊墜纏繞在指間把玩、扭絞。
管理人贊同的點點頭:
「如果你們需要的話,我這邊有輔助犬訓練中心的連絡電話。」
我望著他們掉頭離開,爸的輪椅發出一種微弱而怪異的聲響,彷彿輪子上黏著某種小生物,每觸地一次便尖叫一聲。我不敢相信他們就這樣走了,不敢相信他們竟然把我孤伶伶的留在這裡。他們怎麼會不認得我?
「求求你們不要走……你們不是都說我是你們最心愛的女兒嗎?我現在被困在這毛絨絨的身體裡!如果你們把我留在這裡,你們以後就再也見不到我了,我知道你們不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有去找你們,可是你們沒有留下連絡地址。你們為什麼不回頭?為什麼認不出我?」
我拚命豎直耳朵,直到再也聽不見輪椅的聲響後,我忍不住趴在地上,再次哀鳴──為了我再也得不到的童年時光,為了我曾經身為一個小女孩的記憶,為了我最親愛、卻再也無緣相見的爸媽,還有,也為了他們現在正經歷的傷痛而哀泣。我好想告訴他們,沒關係,我會一直陪著他們,但我卻流不出眼淚,只有巨大、充滿胸口的悲痛,彷彿有人劃開我的心臟,再用一大堆的舊報紙填塞那個空洞。
此刻,他們已走出收容所,遠方傳來汽車駛離的聲音。
就像我之前說的一樣,我不相信預兆,但我和爸出車禍的那天早上,有隻小黑鳥從前廊底下冒出來,在媽進門時正好經過她腳下。牠的頸子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