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在說謊

【霸凌】

蘿絲．瑪柯娜站在喧囂吵雜的學校餐廳，背倚著牆。她自願擔任「午餐媽媽」，這職務就像畫著眼線的安全人員。兩百多個小孩正在七嘴八舌，有些在玩拇指摔角，有些準備休息，因為午餐時間即將結束。蘿絲留意著自己的女兒梅麗，因為梅麗跟全三年級最壞心的女生共用一張桌子，如果那女生敢找梅麗的麻煩，蘿絲會立刻變成蹬著木底鞋的母獅。　

　　梅麗獨自坐在桌子的一端，用水果排出一道支離破碎的彩虹。她始終低著頭，暗金色鬈髮披垂下來，蓋住臉頰上的鮮紅胎記。那塊胎記又圓又大，像不受控制的大片腮紅，醫學界稱為火焰痣，是皮下血管畸生造成的結果，也是梅麗的要害。打從幼稚園開始，她就因為這塊胎記而飽受欺負，只好想出各種招數遮遮掩掩，例如一直低頭、用手撐著臉頰，或是在午休時間往左邊躺，像命案現場畫的白色人形那樣文風不動。可惜沒有任何招數能永遠遮掉胎記。

　　那個壞心女孩名叫阿曼達．吉達，坐在桌子另一端，正把自己的iPod拿給朋友看。阿曼達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擁有美女必備的金黃直髮、天藍眼珠、完美笑容，穿著細肩帶白洋裝、粉紅蛋糕裙、金色涼鞋，打扮得像十幾歲的少女。阿曼達不像是會霸凌同學的女生，但惡狼也可以批著羊皮，或打扮得漂漂亮亮。她頭腦靈敏、嘴巴伶俐，可以隨心所欲嘲弄同學，因此大家都很怕她，她的勢力很大──這種情況會出現在小學和法西斯獨裁政權。

　　這時只是十月初，阿曼達叫梅麗的方式像是在大叫：「看啊，那裡有一隻小狗！」每次梅麗進教室，阿曼達便以這種語氣叫她。蘿絲希望阿曼達不要變本加厲。梅麗在之前的學校遭到嚴重霸凌，甚至開始胃痛和厭食，晚上輾轉難眠，早上精神不濟，一直編理由不想上學，所以蘿絲安排梅麗在今年夏天轉學到這裡。智力測驗顯示梅麗天資聰穎，但因為出席率低的緣故，她的成績幾乎都是糟糕透頂的C。蘿絲希望情況在這裡會好轉，畢竟禮柏格小學位於較佳的學區，並且採用創新的反霸凌教學法。　

　　此外，這裡的校舍實在美不勝收，是去年八月剛完工的全新建築，餐廳也新穎高級，設有現代化的天窗，閃閃發亮的桌子搭配藍色塑膠椅，牆壁貼著色調鮮明的藍白磁磚。為了迎接萬聖節，四周的布告欄裝飾著彩色美術紙做的南瓜、紙漿做的蜘蛛，以及一隻隻黑貓，每根貓尾巴都筆直豎起，看起來像是驚嘆號。壁鐘上掛著假的蜘蛛網，顯示著十一點二十分，大部分學生正在把餐盒放進塑膠箱，從左邊的門口離開，準備去操場玩。

　　蘿絲前去查看梅麗的那張桌子，但情況使她沮喪不已。阿曼達跟她的朋友愛蜜莉和丹妮兒幾乎已經吃完自己的三明治，但梅麗完全沒有開動，所有餐點依然留在哈利波特圖案的紫色餐盒中。有個聰明機靈的老師名叫克莉絲汀．坎特，她曾寄電子郵件告知蘿絲，梅麗有時候完全不吃午餐，反而躲在殘障廁所中，直到午餐時間結束。因此，蘿絲自願擔任午餐媽媽，想了解是怎麼一回事。如今，她就像走在鋼索上面，既無法對眼前的狀況視而不見，也不願反應過度。

　　「噢，糟糕，我打翻了！」一個小女孩尖聲大叫。她的牛奶盒倒了下來，牛奶灑得一地。　

　　「沒關係，小朋友。」蘿絲走過去拿出餐巾紙擦乾地上的牛奶。「把妳的餐盤擺好，然後就可以出去了喔。」　　

　　蘿絲剛把溼答答的餐巾紙丟掉，便聽到後頭傳來一陣騷動，她轉過身去，卻看見令人難過震驚的畫面。阿曼達把葡萄果醬抹在臉頰上，弄出梅麗的胎記，坐在那張桌子的每個學生都哈哈大笑，往外走的學生也指指點點，哄堂大笑。梅麗往外逃跑，長髮在空中飛舞，整個人衝向餐廳右邊通往殘障廁所的那扇門。

　　「梅麗，等一下！」蘿絲放聲大喊，但梅麗早已衝過她的身邊，因此蘿絲選擇走回那張餐桌。「阿曼達，妳在做什麼？這是不對的行為。」　　

　　阿曼達低下頭繼續偷笑，但愛蜜莉和丹妮兒都止住笑容，臉頰開始發紅。

　　「我什麼也沒做啊。」愛蜜莉噘起下脣，丹妮兒則搖搖頭，深色長辮子隨之擺動。　

　　「妳們剛才在哈哈大笑。」蘿絲心痛地說：「那是不對的，而且妳們也知道自己做錯事。妳們剛才是在嘲笑她。」她轉身面向阿曼達。阿曼達正拿餐巾紙擦掉臉上的果醬。「阿曼達，妳難道不知道自己剛才的行為有多傷人嗎？妳難道不能站在梅麗的立場想一想嗎？她天生就是那樣，無法改變。」　

阿曼達並未應聲，只是放下皺巴巴的餐巾紙。

　　「看看布告欄，上面寫了些什麼？」蘿絲指著布告欄上的海報，上頭的文字閃閃發亮：關心與體貼的環境。這張海報出自禮柏格小學的反霸凌課程。「嘲笑別人不是關心和體貼──」　　

　　「發生什麼事了？」某人大喊。蘿絲抬頭，看見另一個午餐媽媽匆匆跑來。她穿著牛仔裙與涼鞋，一頭俐落短髮。「不好意思，我們要讓這些學生回去休息囉。」　

　　「妳有看到剛才發生的事嗎？」

　　「沒有耶。」

　　「阿曼達剛才在嘲笑同學──」

　　「嗨，道格拉絲阿姨。」阿曼達忽然插嘴。

「哈囉，阿曼達。」她說完，轉身面向蘿絲。「我們要讓大家出去了，這樣廚房才能供餐給下一批學生。」她往後指向最後一名往外走的學生。「看到了吧？該走囉。」　　

　　「我知道，可是阿曼達剛才在嘲笑我女兒梅麗，所以我要跟她談談。」　

　　「妳是新來的吧？我是泰莉．道格拉絲。妳曾經擔任過午餐媽媽嗎？」 　

　　「沒有。」　

　　「難怪妳不知道規定。按照規定，午餐媽媽不應該管教學生。」

　　「我沒有管教她們，我只是想跟她們談一談。」　　

　　「總之，這樣不好。」泰莉朝著愛蜜莉點了點頭。愛蜜莉哭了起來，一顆淚珠剛好滑過臉頰。

　　「啊，對不起。」蘿絲並不覺得自己先前態度嚴厲，但她疲憊不堪，聲音也許不太親切。昨晚，她為了耳朵發炎的小兒子約翰遲遲未入睡，今天早上才把約翰帶到保母家，好讓自己能擔任午餐媽媽。她為了拋下約翰感到內疚。約翰只有十個月大，她仍不習慣同時照顧兩個孩子，經常覺得自己簡直要分裂成兩半，一旦照顧其中一個孩子，就顧不到另一個，她焦頭爛額、分身乏術。「泰莉，重點在於校方不允許任何霸凌發生，這些孩子必須明白這件事。每個孩子都必須明白，不管是自己捉弄同學、跟同伴一起捉弄、還是在旁邊哈哈大笑，統統都是不對的行為。」　

　　「可是，如果有霸凌發生，正確程序應該是由午餐媽媽通知老師。絲奈德老師就在外面的操場上。這些學生應該休息了，而妳應該要去找老師談一談。」

　　「我可以把我想告訴她們的話說完嗎？只要讓我把話說完就好。」為了梅麗著想，蘿絲不希望事情鬧大。她已經能想像學生叫梅麗「打小報告的人」了。　　

　　「那我去找老師。」泰莉轉身離開。整個餐廳陷入寂靜，只有廚房傳來餐具碰撞的聲響。

　　蘿絲面向桌子。「阿曼達。」她恢復先前的語氣。「妳必須了解，嘲笑別人等於欺負別人，動口可以跟動手一樣傷人。」　　

　　「妳沒資格對我吼！道格拉絲阿姨剛才說過了！」　

　　蘿絲感到驚訝。如果這樣一個小女孩就能把她嚇倒，她就太遜了。「我沒有對妳吼。」她鎮定地說。

　　「我要去休息！」阿曼達站了起來，把愛蜜莉和丹妮兒嚇了一跳。　　

　　驟然間，廚房裡的某樣東西爆炸。廚房門口閃過一道灼烈強光，蘿絲回頭，耳際傳來震耳欲聾的轟然巨響！廚房的牆壁四分五裂，瓷磚、木片、牆板四處飛散。

　　一道震波將蘿絲震倒在地，一團火球炸進餐廳。

　　接著，一切暗下來、四面死寂。

＊

　　蘿絲清醒時，發覺自己躺在牆邊的地上。她睜開雙眼，天花板的灑水器正灑下水滴，彷彿降下冷雨。刺鼻濃煙四處瀰漫，她試著翻身，卻壓到溼漉漉的瓷磚與碎玻璃，整顆頭感覺很重，耳畔嗡嗡作響。

　　發生了什麼事？現在是什麼狀況？

　　她坐起來，周圍都是水。臉部疼痛。她觸摸臉頰，手上沾滿鮮血。Polo衫與卡其緊身褲都沾滿厚厚的灰塵，灑水器漸漸使她渾身溼透，她的雙腿打開，腳踝上一道淋漓的血痕。她搖了搖頭，試著讓頭腦清醒，但除了嗡嗡聲之外她什麼也聽不見。

　　她的視線穿過水花與煙霧看進廚房，裡面宛若煉獄，熊熊火焰猛烈竄燒，橘紅火舌直往上冒，牆上炸出一個不規則形狀的大洞，扭曲的鋼筋如同漆黑的觸手，木片四分五裂。

　　她無法理解眼前的情景。鎮郊的美好餐廳竟然淪為戰場；隔音瓷磚在天花板上搖搖欲墜，破碎的天窗落下一塊塊碎玻璃，空氣火熱燒燙，焦味漫入鼻腔，四處竄著火舌，彷彿噩夢裡的場景。

　　孩子們！

　　她急得四處張望。阿曼達坐在附近的地上，渾身僵硬，整個人嚇呆，她嘴巴大張，動也不動，淚水滾滾流下，手臂上有一道傷口；愛蜜莉躺在門邊，趴在一小堆髒衣服般的東西上頭哭泣。只有丹妮兒可以行動，正往門外逃跑。

　　忽然間，蘿絲可以聽見所有的聲響。阿曼達在尖叫、愛蜜莉在啜泣、警鈴大作，火焰嘶嘶吼叫、灑水器嘎嘎作響。大火從廚房往外延燒，廚房裡的人鐵定無一生還。她必須把這些孩子帶出去，否則她們也難逃一死。

　　天啊，梅麗。

　　蘿絲跌跌撞撞地爬起來，動作相當不穩。她的雙腿難以站直，頭腦嗡嗡作響，四周天旋地轉。她奮力站起來。殘障廁所在廚房對面，那裡就是起火地點。恐懼襲上心頭：梅麗可能已死於這場爆炸。

　　天啊，拜託不要啊。

　　蘿絲想到另一種可能。梅麗可能困在廁所裡，而且沒人會來救她，因為沒有人知道她在廁所裡。即使梅麗能離開廁所，也不知道該如何逃離這棟建築。

　　蘿絲整個人搖搖晃晃，驚慌失措。煙霧越來越濃，空氣越來越燙，火舌從廚房探進餐廳，天窗落下玻璃碎片。

　　阿曼達與愛蜜莉緩緩移動。尖叫、哭泣、目瞪口呆。她們需要幫助，她們就在她面前，而且她們只是孩子，無法自行逃走。

　　梅麗在遙遠的廁所裡，在餐廳另一端的走廊盡頭最後面的那間廁所。

　　蘿絲感到天人交戰。如果她幫阿曼達和愛蜜莉逃到操場，就沒時間尋找梅麗；如果她去救梅麗，就得拋下近在眼前的阿曼達和愛蜜莉。她不能拋下她們，但也不能放任自己的孩子命喪黃泉。

　　這是地獄般的抉擇。

　　蘿絲可以選擇解救梅麗，或是解救阿曼達與愛蜜莉。

　　她必須做出決定。

　　當機立斷。　

【選擇】

　　「起來！」蘿絲抓起阿曼達的手臂。她並未做出選擇，只是自然而然地採取行動。這時，丹妮兒正跑出餐廳。

　　「媽媽！」阿曼達放聲尖叫。四處瀰漫濃煙，火焰延燒過天花板，空氣無比燒燙，一塊塊瓷磚落進火焰中，撒水器嘎嘎作響，水花引起更多濃煙。

　　「我們必須逃出去，像丹妮兒那樣！」蘿絲用一隻手抓著阿曼達，跟她一起跑向愛蜜莉。愛蜜莉正躺在出口旁邊嚎啕大哭。　

　　蘿絲抓住愛蜜莉的手臂，將她拉起來，這時阿曼達再度尖叫。「媽媽！」愛蜜莉的腿上有傷，但傷勢不算嚴重。

　　「快走！我們得離開這裡！」蘿絲催著阿曼達與愛蜜莉跑向敞開的門口。門外的走廊瀰漫煙霧，更高年級的學生擠在那裡，丹妮兒也在其中，大家紛紛跑向通往操場的門口，一名金髮老師站在門檻上叫學生往外逃。　

　　「快逃到操場上！」蘿絲要阿曼達和愛蜜莉往走廊跑。「跟著丹妮兒！快跑！我還要去救梅麗！」

　　蘿絲轉身跑回烈火熊熊的餐廳，閃躲著起火的地磚，高溫灼燒著她的喉嚨，濃煙刺痛她的鼻子與雙眼，水花淋溼她的長髮與衣服。一塊天花板砰然落下，隔音材料著火了。

　　她看見廚房的熊熊烈焰，整個人差點滑倒在溼答答的地上。她穿過餐廳，奔向另一邊的門口，奮力衝到走廊上。但她忽然停下腳步，目瞪口呆，因為火焰擋住了她的去路。

　　天啊、天啊、天啊！

　　走廊的天花板已經垮塌，地上的破片燃著烈焰，黑漆漆的濃煙不斷翻騰。灑水器噴出斜斜的水花，但無濟於事。鋁製通風管懸在上頭，角度怪異。殘障廁所在另一頭，但火焰高到她無法跳過去，而且只會越燒越高。天花板、隔音材料、各種碎片都在熊熊燃燒。

　　蘿絲看到碎片之間突出一根木頭，決定抓住那根木頭的一端，用力拉扯。木頭鬆開，脫離正在燃燒的碎片，而她不斷咳嗽，淚水奪眶而出。她揮動那根木頭，像是揮舞著一根著火的球棒，奮力將冒著濃煙的隔音材料撥開，開出一條路。

　　火星飛舞、濃煙嗆鼻。她一邊吐出嘴裡的髒東西，一邊撥開燃燒的破片，引起一陣陣火花。

　　她更賣力地撥出一條路來。她看不清楚，也難以呼吸，喉嚨緊繃不已，淚水盈滿眼眶。木頭另一端的火燒得更旺。她終於清出一條路，必須趕快衝過去才行。

　　她丟掉那根木頭、擺好姿勢、衝過烈焰。火舌燒上她的鞋底與腳踝，但她太過專注，渾然不覺。她繼續往前飛奔，衝過一具烤爐。火焰旺盛燃燒，但她終究穿過大火。

　　她衝過濃霧，奔向走廊另一端。左邊是一團大火，廚房與教師休息室陷入一片火海。

　　她來到殘障廁所。門縫不斷吸進濃煙，梅麗恐怕會窒息而死。

　　「梅麗！」蘿絲試著觸摸門把，卻感覺一陣熱燙。門鎖住了，可見梅麗就在裡面。

　　「梅麗！」蘿絲放聲大喊，心急如焚。她用力拉著門把，但門文風不動。她心慌意亂，淚流滿面，不斷咳嗽再咳嗽，四處的漆黑濃煙包圍住她。

　　火燒得更近了。她使盡全力拉著門把，感覺四周越來越熱。她無法呼吸，肺部全是濃煙。　　

　　「梅麗！」她靠肺部殘存的空氣奮力大吼。

　　但毫無回應。

【霸凌】

蘿絲．瑪柯娜站在喧囂吵雜的學校餐廳，背倚著牆。她自願擔任「午餐媽媽」，這職務就像畫著眼線的安全人員。兩百多個小孩正在七嘴八舌，有些在玩拇指摔角，有些準備休息，因為午餐時間即將結束。蘿絲留意著自己的女兒梅麗，因為梅麗跟全三年級最壞心的女生共用一張桌子，如果那女生敢找梅麗的麻煩，蘿絲會立刻變成蹬著木底鞋的母獅。　

　　梅麗獨自坐在桌子的一端，用水果排出一道支離破碎的彩虹。她始終低著頭，暗金色鬈髮披垂下來，蓋住臉頰上的鮮紅胎記。那塊胎記又圓又大，像不受控制的大片腮紅，醫學界稱為火焰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