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桃園某間公寓六樓,牆上密密麻麻擺滿主人的藏書,每格書櫃都重疊放了兩排書籍,不放過任何可利用的空間,書本與櫃子間的縫隙間更塞滿了日文文庫本與影印資料。
屋內對話中的兩名男子一言不合,中年男子抓住較年輕的青年衣領,狠狠地把青年推到書櫃上,使得書本嘩啦啦地跌落。身材差距不大的兩人在充當書房的小客廳就這麼胡亂打成一團,突然間,青年臉色蒼白跪倒,被對手踢了一腳後蜷縮在地,痛苦地揪著胸口。
一串慌張疾步的噪音響畢,那人逃了,大門被那人用力一甩,砰地一聲自動上鎖。
──真的……糟糕了……
只見銅架地球儀翻倒在地,白紙黑字的小說原稿四散,灰塵飄揚,安靜的客廳中響起陣陣重物在地板拖動的聲音,褐髮青年滿身冷汗地想著,屏氣忍住胸口劇痛,壓在掉落的紙張和書本上緩緩爬行。
平常明明走幾步就到了的臥房,現在卻是咫尺天涯,手機偏偏放在枕頭旁邊充當鬧鐘。
警察不知多久才會發現房客翹辮子?他的生活太孤僻了,外加舉目無親。
法醫會怎麼說?財物不曾遺失,門鎖未遭破壞,只有一杯沒喝過的紅茶,室內混亂是死者心臟病發痛苦掙扎的結果。還有空想這些細節,真是恐怖的職業病。
目光掃過碰巧被他壓在手掌下的原稿,內容簡直在諷刺他現在的處境:「被害者不顧胸口血流不止,用盡最後一口氣,留下暗示真凶的訊息,凶手以為他已經消滅所有證據,豈料此舉反而暴露出關鍵的……」
指尖用力抓緊原稿,鉛字皺成一團,紙張痛苦地呻吟,手機在臥室發出電力不足的嗶嗶聲,忍痛咬出血痕的嘴唇勾起苦笑。
鋼筆就掉在手邊,紙張到處都是,太誘惑人了,他這輩子就想幹一次這種事……把剛剛那個來找他吵架的討厭鬼名字寫上去!糗了,他竟然不記得同行的完整筆名……
其實青年很清楚,這只是場不幸的意外,他這些年的生活習慣和工作壓力也不能說完全沒影響。
搞不好剛剛跑掉的人冷靜下來會良心發現,立刻撥了119,救護車很快就要到了。
心臟跳得太用力了,咚咚兩聲又靜下來,他焦急地等了四、五秒,才又冒出砰地一下。
紙張在身下沙沙作響,宛若死神逐漸逼進的腳步。
褐髮青年滿頭冷汗,手腳虛軟無力,終於再也無法移動寸許,手指好不容易搭到一本遭到踐踏的新書,整齊的書頁在剛剛打鬥中直接折壞了。
指尖溫柔地摩挲過封面下方的印刷字體,一個不引人注意的筆名。
「原狐,你這樣還不行啊……」
但作家的心臟卻不願意繼續跳動,一切變得異常寂靜,掛在桌沿將掉未掉的紙張終於滑落,飄在那人的臉龐上,蓋住睫毛下的淚珠。
真想繼續看著這個有趣的世界,哪怕再寫一頁也好……
第一章 月之鄉的兩具屍體
「我不知道妳是誰!走開──」驚叫一聲,我猛然從床上坐起來。
「鈴鈴鈴鈴──」一旁擁有十幾年歷史的粉紅色鬧鐘今日依然神勇地怒吼。
驚魂未定的我下意識憤怒地拍掉鬧鐘開關,想起剛才那個噩夢,全身大汗淋漓。
咕嚕……
腥臭湖水不停灌進鼻子和嘴裡,好難受。
脖子忽然被掐住了,我只能拚命掙扎。
『死吧!死吧!嘻嘻……死吧!大姊姊妳怎麼不快點死翹翹呢?』小孩子的聲音反覆嘲笑著,用白細小手掐住我的脖子。
身體僵硬,腦海一片空白,只剩下一波又一波的窒息刺痛,腳掌踩不著底,彷彿陷入泥漿井裡,無止盡地下沉。
最後,我停止了呼吸。
完了!為啥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死了?我不是好端端的在睡覺嗎?
手腳泡在髒水裡,隨水流輕輕飄盪,像失去控制的傀儡。
『救命啊!誰來救救我!』不管我怎麼呼喚,就是沒人聽見,好像這個身體不是我的,但我卻卡在一團亂七八糟的塑膠袋裡出不去,身上傳來鈍鈍的痛。
沉到水底時,貼著軟膩的淤泥,樹枝石頭戳刺著我腫脹的皮膚,血腥氣撲鼻而來,鮮血和分泌物混合的腐爛惡臭,一個、兩個,忍耐著數不清的小小黑影就像飢餓的食人魚圍繞上來啃咬。
忽然間,我不用再忍耐了,靈魂分離出來,脫殼似漂入水中,屍體仍在旁邊靜靜躺著,我拚命划動手腳,卻只是被水流捲起,靠向前方浮浮沉沉、籃球似的圓形物體。
正感慶幸時,冷不防被絲線纏住往水面拉,赫然發現拖著我的絲線竟是長長的頭髮,在水中糾纏如蛇的頭髮中心就是那顆模糊不清的球狀物。
我不想靠近那樣東西!不管怎麼掙扎,就是叫不出聲音,輕易被拖了過去。
那染成咖啡色長髮的中心,一顆女人頭顱赫然張開眼睛。
『不想死,我不想死──』一張身分證漂到眼前,照片上的女人也有一頭咖啡色長髮,眉毛修得又細又彎,姣好五官忽然扭曲,露出長長的牙齒大聲尖叫。
『為‧什‧麼‧要‧殺‧我!』
回憶結束,沒想到還記得這麼清楚,我大口喘氣,嚴重頭痛。
最近又沒看鬼片或恐怖漫畫,應該不會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而且那個夢未免也太具體了!連名字和長相都過分得寫實,這個染著咖啡色長髮的蘇韻希是誰?為何我會夢到她?
「雪特!夢到這麼不吉利的怪事。」
窗外又是灰暗的陰天,胸口有點悶悶的疼。手機鈴聲響起,嚇了我一大跳,我倒回床上壓著心愛的布偶小趴,一手去撈傷痕累累的舊手機。
「喂?」
『小南嗎?是我阿芳啦!』
「哦,妳今天怎麼那麼閒,找我有事?」原來是國中的老同學,算起來是唯一還沒斷絕關係的朋友,聽到熟人的聲音令我安心了一點。
『我接到要開同學會的消息,想問妳有沒有被通知?』
「沒有。」我抓抓頭。
『噢。』阿芳聽起來有點尷尬,勉強接話:『主辦人怎麼這樣啊?妳要去我才去的說。』
「大概是他們知道我不會去吧,反正這些年我也沒參加過同學會。」
『妳這次又不去了喔?他們又會在同學會上說妳不合群。』
我移開手機搔搔耳朵,長頭髮搔得脖子有點癢。
「沒差,反正以前的同學都忘光光啦。」
『厚,妳太誇張了。』
我言不及義敷衍阿芳,腦袋不聽使喚自動重播恐怖畫面,心思還是飛回夢境裡。「蘇韻希……」根據我季曉南三秒遺忘人名的天賦,為什麼會記住一個完全不認識的夢中人?不可能是被我忘記的過去同學,因為夢中身分證上她的年紀比我大了一截。
『小南?妳還在嗎?』
差點忘了我還在講手機,要怎麼結束掉這個令人頭痛的同學會話題?
「沒有啦!我是說不好意思沒辦法陪妳!不然妳參加完再跟我說!嗯啊,有機會再約出來玩,掰掰。」算了!直接掛電話!我還沒吃早餐呢!反正到時候聽阿芳講聚會八卦也跟身歷其境差不多了。
季曉南,喝咖啡聊是非的完美伴侶,國中畢業後和阿芳雖然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但還是可以靠著無遠弗屆的手機網路繼續保持往來。
我對著空氣齜牙咧嘴,決定先填飽肚子壓壓驚。
※※※
「我身騎白馬~走三關~答答~答~啦啦~」後面歌詞忘記,我隨便哼了兩句,機車在兩旁不是水田就是農舍民宿的馬路上前進,龍頭下掛著今天的漢堡包早餐。
「叩。」經過附近一帶最豪華的民宿時,安全帽後面好像被人敲了一下。
我狐疑地停下機車,以為遭麻雀或昆蟲襲擊,結果轉頭一看什麼也沒有。
錯覺嗎?
這一看卻發現不得了的事情,附近民宿庭院停著警車,門口也有兩三個警察正在出出入入。
「月之鄉」這間歐風休閒民宿在本地很有名,主體是一間三樓透天的小別墅,後院又蓋了一排木屋,目測起碼有四間套房,屋外有池塘和小花園,不知道合計總共幾坪,加上停車場總之很大。
我盯著「月之鄉」的招牌,民宿裡有警察應該是出事了!搞不好是搶劫或遭小偷?後者比較有可能,這種新聞我沒興趣,準備直接回家。
此時,一個穿著鐵灰色羊毛騎士外套加黑襯衫的長腿男人朝我走過來,我頓時心跳加速……然後想發動油門走掉,對,我猜他應該是便衣警察。
小老百姓看到警察的心情很微妙,想閃人不見得是作賊心虛,畢竟鴿子是會帶來麻煩壓力並且浪費你時間和好心情的生物,我當然不可能搖著尾巴歡迎,如果是穿制服的鴿子我還會基於取材考慮停下來等對方問話。
雖然這個便衣刑警長相還不錯,介於有點帥又有點普通之間,路邊一大把稍微注重穿著的那種男生,看起來還OK。
「小姐,請等一下……」
大概是看我停在離民宿門口不遠的排水溝旁探頭探腦,鬼鬼祟祟又想發動機車離開,那個應該畢業沒幾年的菜鳥警察大步追過來。
偏偏我的小綿羊這時候昏迷不醒。
我只好跨坐在機車座墊上放下雙腳撐地保持平衡,繼續戴著安全帽,表示我趕時間。
「請問妳住附近嗎?」菜鳥警察問。
「對。」近到超乎你的想像,在你屁股後面彎進去的小巷子裡就是我家了,不要妨礙我享用豬肉漢堡!
「那妳這幾天有發現附近不尋常的地方嗎?」便衣菜鳥繼續盤查。
「這樣問我也不知道怎麼說,發生什麼事了嗎?」我為他的問話技術默哀,多看點刑事劇吧孩子。
「今天早上有民眾報案這條排水溝發現屍體,希望有目擊證人可以幫忙釐清情況。」
屍體?我全身發寒。現實生活中我就跟一般人一樣,討厭接觸到死亡,也不會因為有機會看到屍體而興奮,知道有人死了怎麼可能開心得起來?
「溺斃?這邊水深只到膝蓋。」我不自覺拉高音調。
「不過溝渠本身有點深不是嗎?摔下去有可能造成骨折。」他瞧著那條沒加蓋的排水溝說。
也是啦!我常常騎車經過都害怕一個手抖連人帶車摔下去,水溝寬度就差不多是那樣。
「可是我不知道死者長什麼樣子,昨天晚上我也沒經過這裡。」
菜鳥警察遲疑片刻,我則是滿臉不耐煩,他總算拿出手機按了幾下,給我看一張照片。
「她是遊客,這幾天有看過這位女性在附近活動的印象嗎?」
正確地說,是一張身分證的臨時翻拍照片,還算清楚沒有手震,但該死的很像我夢見的女人?我面無表情地在內心咆哮,這怎麼回事?我不是靈媒啊!從小到大我都是個八字重的麻瓜,也不會亂看到不該看的髒東西。
「妳認識?」菜鳥警察聲音一肅地再問。
「呃……不認識,我只是想到照片上的人已經死了,有點害怕。」我立刻推搪。
「對不起,我沒考慮好這點。」菜鳥警察立刻道歉。
「沒關係啦!身分證又不可怕,我再看清楚一點。」我藉口要幫忙指認,其實是想確定自己的夢到底命中多少。
鼓起勇氣注視呆板的大頭照,此時已經是遺照了。
很不幸地,仔細對照,準到令人起雞皮疙瘩,就是我夢到的那個女人。
「好像有點印象,其他想不起來了,附近很多觀光客。」我住的地方民宿數量可以用包圍來形容,不過羅東運動公園本身就是一個觀光景點,有山丘草地樹林還有人工湖。我竭力露出最無辜的表情,以免莫名其妙被當成嫌疑犯,這年頭真的不能太相信警察。
「好吧!不好意思驚嚇到妳。還有一位死者也在今天被發現,同樣是遊客,不知道妳是不是也看過?」
「還有一個?」這就完全超乎我的意料了,我打斷菜鳥警察的話。
一個地方同時死了兩個人,這絕對是大新聞。
「我可以先問一件事嗎?這個蘇……小姐的遺體是在排水溝哪裡被發現的?」現場處理過,屍體已經運去太平間了,我只看到普通的排水溝,無法想像下面不久前淹死一個女人。
「就在這裡。」菜鳥警察視線掃了掃我機車旁的位置。
「……」難怪他要走過來問我!
「我真的不知道!」我有點慌張。早知道不要停車了!
「請不用緊張,我們只是調查附近的情況而已。」
「另一個死者也是淹死在這條水溝?」這什麼見鬼的奪命溝,我以後寧願繞遠路都不走這邊了!
「不,她是在民宿裡去世。」
「太扯了吧!」
「無論如何,想請妳先看看另一位死者,我們對她自殺前的活動一無所知。」
自殺?我豎起耳朵。
菜鳥警察皺眉,好像是對一時不慎說漏嘴有點懊惱,這個表情倒是很可愛。
「如果有證件,請給我看證件照。」
「當然,我們不能讓民眾看現場照片。」菜鳥警察點頭,又找了張學生證給我。
這次是個長捲髮的大學女生,笑容甜美。
「這位沒看過。她是心情不好,最後才那樣嗎?」我戰戰兢兢地問。
「目前才剛要調查,沒有證據不作推測。」
「可是你說她是自殺。」
「因為浴室門是手動反鎖,可以排除他殺嫌疑。」
「話不能這麼說,你是指現場變成密室吧!說不定有什麼機關……」說到這裡菜鳥警察換了個提防眼神看著我,正常人不會把「密室」這種專有名詞掛在嘴上,退一步說,就算心裡很想也不會真的說出來。
這下慘了,季曉南,妳這個口沒遮攔的大嘴巴!生怕人家不知道妳是推理發燒狂是吧!哈哈哈!
我想哭了。
「我、我只有看過一點推理小說,我不會介入你們查案的,應該說這是警察的工作,我沒興趣!」我自動自發地澄清。
「那樣很好,妳,小姐,姓名住址,還有證件請拿出來。」
「名字,季曉南……」我竹筒倒豆子全交代了,不想讓他有機會找我麻煩。
「季小姐,妳一個人住?」
「對。」我也拉下臉,雖然是警察,被一個男人這樣問還是很敏感的話題。
「請多注意居家出入和人身安全,警方正在調查可疑人士,也許那個人還在附近徘徊。」
「等、等等,這個事件不單純吧?真的不是他殺?」如果是單純自殺怎會扯上身分不明的第三者?如果凶手還在這裡趴趴走,這不是一句謝謝走人就可以的情況!
「抱歉,不能對一般民眾透露細節,萬一流傳到網路上或被記者大肆報導會造成調查困擾。」
「等等新聞就報出來了吧!」我忍不住這樣說。
「那麼請妳等待新聞。」菜鳥刑警一副客氣加公事公辦的樣子。
「另外,還是請妳如果有相關線索,可以到羅東分局和我聯絡,找偵查隊的趙奉武就可以了。」
民宿裡面一定有限制報導或者記者也不知道的異常狀況,說到底民宿裡外共死了兩個女人就夠詭異了,我還夢到其中一個,不過這件事我嘴巴裂掉也不會說。
說出來被當成神經病嗎?
「因為我住在這附近,不小心看到線索的可能性很高,對吧?」我自嘲地說。
「有任何問題或危險也可以立刻來找我。」菜鳥警察嚴肅地說著,現在得叫他趙奉武了,再次確認他一定很菜,連線民都沒有,只好亂槍打鳥,卻打到我,哇咧!
「噢。」也對,這樣想是好多了。我很怕死的,如果有怪人在附近潛伏,我寧願配合警民合作。
「可以離開了嗎?我很急。」我想快點離開這個恐怖的命案現場回家,回到我的堡壘啊!
「啊!這樣就可以了。不好意思打擾妳這麼久。」趙奉武乾咳一聲飄開視線。
他好像誤會我急於和家中馬桶相會,不過正合我意,我想帥氣地催油門走人,不幸失敗,最後還是這個菜鳥警察幫我發動機車引擎。
恥到極點。
※※※
關於附近民宿神祕地死了兩個女人的事件……自詡推理迷的我怎麼可能不查!
回到家守著午間新聞,記者沒報多少真相出來,網路上搜索到的消息也是抱怨民宿服務太誇張,有人在房間裡面自殺三天都沒發現,看來媒體真的當自殺和意外發布了。
如果是推理小說,通常這時候一定會先懷疑民宿老闆,問題是老闆在附近住很久了,貌似以後還會住下去,我不想每次等垃圾車倒垃圾看到他都冒雞皮疙瘩,偷偷懷疑老闆幹掉幾個女房客?
事關個人安全,我又信不過警察的辦案能力,因此忍到傍晚,確定民宿裡的警察都已離開,附近也沒有便衣,特務季曉南開始雷厲風行執行滲透計畫。
民宿老闆穿著吊嘎孤單地坐在門口的庭院石上抽菸,看起來很灰心難過。
興致沖沖的我頓時意識到命案帶來的負面影響,不知如何開口,反倒是老闆看到我先說話了。
「妹妹呀!出來買晚餐喔?阿伯請妳吃飯啦!反正今天我這邊客人都跑光了,一堆菜也沒人吃。」
現在月之鄉老闆飽受打擊,看起來需要有個人陪伴,我彷彿是那個唯一肯理他的人。
「不用啦!我只是要去書店,今天發生很多事情齁!」我臉皮發熱,不過還是同情地回應老闆。
「安抓共?人若衰,種瓠仔都會生菜瓜。妹妹,妳要相信偶做這間民宿不是這樣對待客人啦!剛好這陣子偶媽媽住院,實在走不開,才把事情都放給工讀生,那位小姐又說不要來打擾她,結果就出代誌了!」老闆急著找個人傾吐,看來他也領教到附近三姑六婆的流言蜚語威力了。
雖然我沒看到即時新聞,但是站在二樓就可以把整條街的婆婆媽媽聊天內容一字不差地聽進去,民宿出事的八卦始末下午我大概重複收聽超過三十次了,對夢到死者身分的事也有了最科學的解釋。
也許是我半夢半醒的時候,把鄰居大嗓門的爆料也加入作夢內容,先前也可能曾偶遇正在附近旅遊的死者之一蘇韻希,才導致我夢到死者的人名長相,其實這都是我無意中早就接收到的環境訊息。
民宿裡面的死者較低調,除了趙奉武給我看的身分證以外一無所知,但是淹死在水溝的不幸女子卻被很多人目擊,大家都興奮地討論著街里難得的大新聞。
「嗯,我知道老闆你不是故意的,發生這種事情大家都不好受。」我同情地安慰老闆。
老闆本來是為了民宿門口排水溝發生女人溺死這件事趕回來,在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排水溝裡的屍體時,老闆卻發現單身女客入住的那間房有問題,工讀生又狀況外,正好有警察在場,他們一起去確認情況時,發現女客人三天前就已經死在反鎖的浴室裡。
初步驗屍結果同樣是溺斃。
好在警方因另一樁命案事先隔離民眾保護住現場,除了前來調查的警察、幫忙引路的老闆和工讀生以外沒人看見第一具屍體。
「我們民宿浴室的門是用門栓,從裡面串起來就打不開,很安全啦!誰知道警察把門撞開看到人就躺在浴缸裡面,真是夭壽!」民宿老闆抹抹臉,一下子將菸按熄。
我忍住煙味帶來的噁心繼續問下去:「警察怎麼說是自殺呢?」
「因為門反鎖啊!破門進去還看到那個查某囡仔像睡著一樣,安捏躺在浴缸裡,不像被人殺掉。」老闆還示範給我看,交錯十指放在胸口往後倒。
浴室裡唯一的出口是氣窗,只有貓鑽得過去,警察在行李裡發現大量安眠藥,當然判斷死者是自殺。
「現在的年輕人為什麼會這樣?都不替別人和自己著想。」民宿老闆搖頭。「一天到晚都有人想自殺,本來兩個查某同時死掉可能只是湊巧,阿文偏偏要辯解不是他的錯,還說他一直以為二零五號房客還活著,才沒進去檢查,那個女客人預定要住一個禮拜。幹,這還不邪門?」
阿文是那個出包後緊急離職的工讀生。
「欸?那是怎樣?他看到什麼嗎?」我非套出關鍵情報不可。
「那個陳小姐住進月之鄉後第一天就過去了,可是阿文卻說晚上她還在房間,燈光亮著,聽到有人講話,我以為他怕被罵偷懶才編這個藉口騙警察,誰知道隔壁間的客人也這樣說。」
「晚上還有人留在死者自殺的房間裡面?」聽起來愈來愈恐怖了。
「人客都說有鬼,警察說可能是小偷或陳小姐的朋友,不知道她死在浴室,以為她還沒回來,但房間又沒丟東西,阿文也說她是一個人來宜蘭玩。」月之鄉老闆聳肩。
「那老闆你認為呢?」
「偶平常是有在拜拜,可是妳說是鬼怪也太唬爛啦!如果是鬼幹嘛還要開燈?」老闆搖頭。「一定是小偷啦!這種賊仔以前也不是沒有。」
無論如何這都說明一件事,當時有人和浴室裡的屍體連續過了三夜,如果不是小偷,就一定是涉案人士,說不定還會推翻自殺的說法。
「會不會是變態?」我靈機一動,娓娓道來,「如果我是一個人出來渡假散心,可能會洗好澡就包著浴巾出來看電視之類,若這時有個色狼潛入房間,抓住我的手注射了安眠藥,我用力掙扎好不容易甩開他,這時我能逃的地方只有浴室,所以我躲回浴室裡反鎖門。」
「妹妹妳快點說下去!」月之鄉老闆聽得緊張起來,催促我把故事編完。
我得意地繼續描述:「我想要尖叫求救,可是藥效發作了,我不想倒在浴室地板上,變態可能怕被人發現就溜走了,我沒有衣服,又冷又怕,所以又回頭泡熱水澡然後祈禱快點恢復力氣求救,沒想到那個變態準備的安眠藥劑量過強,我就這樣睡著淹死了。」
「夭壽!駛拎涼!那個歹人會有報應!」月之鄉老闆也支持我的推理,同仇敵愾起來。
「這個時候!」我壓低聲音張大眼睛,老闆跟著一顫。「凶手發現她居然沒有報警,以為有機可乘,你看,從角落圍牆攀上圍牆再爬上玉蘭樹就可以利用二樓命案現場浴室的氣窗,他從氣窗裡發現被害者已經死了,反而更興奮……」我激動得握緊雙拳。
「凶手知道她一個人來羅東旅行,誰可以拿到房客資料和鑰匙,還能自由挑選獵物?很明顯,這是內部作案!」
「幹!林北怎麼沒想到!」老闆震怒了。
「這樣別人就不會懷疑他,新聞不是常常報鄰居或室友假裝陌生犯人強暴認識的女孩子嗎?再怎麼打混,工讀生可能三天都不知道客人在裡面出事了嗎?」
「阿文!難道他辭職就是想逃跑?不行,我要馬上跟警察說!」月之鄉老闆倒抽一口冷氣,滿臉緊張。
「沒錯!不能放過那種喪心病狂的變態!死在排水溝的女生搞不好也是他順手推下去!如果不是就住在這附近,哪能這麼剛好幹掉兩個人?」我跟著幫腔。
比起幽靈還是小偷,心理扭曲的殺人狂才合乎邏輯,《人魔》的主角不也都是唰唰地殺了礙事或不順眼的雜魚嗎?
「太可怕了!妹妹妳回家一定要把門鎖好!」
天啊!本來只是想調查情報的我,一個不小心居然就破案了!放在推理小說裡只用了第一章就找出真相,我真害怕自己的隱藏天賦!原狐老師,在你的作品陶冶下,季曉南總算能對國家社會做出一點正面奉獻了!而且我還沒干擾到警方查案,說不定我是屬於安樂椅神探的類型呢!
看著向我道謝的老闆,我得意地佩服自己。
原狐是我從大學時代開始崇拜的本土推理小說作家,他的每本書我都有收藏,平常反覆閱讀吸收精華,就是為了這一天的實際運用。
這次功勞就留給那個趙便衣賺,我跟老闆推薦去找菜鳥刑警通報這個驚人的消息,但我不想留下來被警察盯住,吩咐老闆不要說出是我的推理後就離開了。
事了拂衣去,片葉不沾身,這才是一個守法公民協助辦案的模範態度。
當然我不會擔心警察抓不到犯人,要是我先曝光自找死路變成下個襲擊目標,或者就算抓到凶手,搞不好重判不到三年就出來了,到時候害我變成尋仇對象豈不衰爆?凡此種種,不讓人知道誰是那個幕後功臣才是萬全之策。
接下來可以去香雞城買隻手扒雞犒賞自己,同時在那個犯人X被抓住前絕對確保低調和人身安全!愈想愈對這次事件的真相有把握。
我雄糾糾氣昂昂地駕著心愛的五十C.C.中古小綿羊,繼續瀟灑地往前騎,決定等不久之後案件結束再去對趙奉武邀功,當然是私下進行。
這時的我完全不知道,月之鄉民宿的溺死事件和自殺疑雲本來就不干我的事,我在這兩起怪異死亡案件裡不過就是一個路人甲,卻因為太過雞婆,再也沒機會逃離命運的蹂躪,自此,季曉南人生中的終極悲劇也同時升幕了。
第二章 惡靈入侵
回到家,將安全帽放在鞋櫃上,我通過堆滿雜物的一二樓,吐吐舌頭繼續爬樓梯,一個人住,三樓掃乾淨就很夠用了。
我,季曉南,私立美術系畢業,二十三歲待業中。
畢業即失業,我一直覺得自己命好,有老房子可以住,還有家人養,就算找工作屢戰屢敗,父母頂多是數落一頓,連姊姊季曉音也很可惡地表示,像我這麼笨的女生,能好好活下來別搞死自己就不錯了,好像我真的很笨一樣。
哼,剛剛要是換成姊姊,看她能不能想到連續殺人狂的可能性!那些警察還在團團轉呢!
今天真是刺激,附近死了兩個女生,遇到貨真價實的便衣刑警,還和民宿老闆建立交情,做出完美的推理,以後說不定那個有錢阿伯會免費招待我去月之鄉玩!
抱著小趴連三滾,吃飽喝足的我沒事好做,於是決定把原狐老師的小說搬出來大快朵頤。
一早的陰天到傍晚開始下起暴雨,空氣潮溼,水銀燈管發出劈啪聲,好像快壞了。果然老房子電器不敷使用,現在簡直就像是颱風夜,這種天氣看推理小說格外有感覺。
趁著這股破案的興頭,忍不住幻想,如果我是原狐老師筆下的副教授男主角,這番精彩表現必定能吸引警察小隊長的目光,起初難免衝突,經過這樣那樣的化險為夷,兩人之間開始蹦出愛的火花……
可惜,原狐老師堅持寫一般向故事,害我這個堅持「男人之間沒有純友誼」的腐女老是得在厚厚的小說裡尋找那少得可憐的幾頁曖昧證據,不過這樣也夠讓人家多吃三碗飯了,誰叫現實裡只有趙奉武那種愣頭愣腦的菜鳥刑警。
啪咂。
燈管繼續發出輕微呻吟,變電器閃爍幾下後徹底陣亡,房間內頓時只剩下路燈照進來的微弱冷光。
「停電?燈壞了?」我認著位置伸手按了按電燈開關確認,照明還是沒恢復。
突然,窗前一亮,閃電白光差點刺瞎眼睛,雷聲震得耳朵嗡嗡響,背後寒毛根根豎起,頸背似乎被摸了一下。
頭髮真的要綁好,不然動不動就覺得被鬼手摸。我搔搔脖子想。
「嘰……」
「嗯?」轉頭一看,原本關好的房門自動打開一條縫隙,平常不覺得有什麼,也許是喇叭鎖太爛了,一陣寒意撓著腳踝,害我不像自己以為的鎮定。皺眉,我決定就算點蠟燭也要先看小說,投入霸氣又內斂的小隊長懷抱中彌補今天被警察盤查的精神損失。
我不怕打雷,但是雷聲過後的安靜卻很詭異,房間一片漆黑,今天發生的種種意外讓我很難不胡思亂想,在家裡是怕什麼?
「真是的,門會漏風,燈管又壞掉了,老娘沒錢修理啦!」
不經意地一瞥,霧面玻璃窗半掩著,窗外忽然有團黑影晃過。
我慢慢退往床鋪,右手狠狠抓住小趴的頭,將布偶當成武器,窗框邊緣浮上一團超現實的黑霧,就算房間很黑,我還是清楚地知道有「東西」貼著鐵窗往內看。
「什麼都沒有!」我自言自語大聲壯膽。
沒錯!鐵窗很牢固,小偷或民宿凶手再怎樣都不可能穿牆,不管外人怎麼裝神弄鬼,門窗我都有鎖好,不怕!
一隻浮腫的白色手指正緩緩勾住鐵窗格子。
「錯覺錯覺錯覺!」我瞇著眼睛盯住鐵窗,不敢完全閉上,張大看又太自虐!
一晃眼,黑影就穿透鐵窗和紗窗。
心跳往上狂飆,抽筋般的疼痛流過上臂,我用力地將小趴往窗口砸去!
「啊!」一聲高分貝的淒厲尖叫響起,腦海一片空白,過了幾秒後才意識到那聲尖叫出自我的嘴,喉嚨超痛!
黑影已經蹲在書桌下滲出更加濃郁的黑霧,幾乎是半液態了,接著又凝聚成人形爬出來。
搞笑啊又不是拍鬼片混帳別裝神弄鬼開他媽的玩笑一定是幻覺!
我終於見識到傳說中的腳軟,以前還覺得那些主角都是白痴,傻傻地等鬼貼過來,原來真的看到「那個」,正常人根本動彈不得!
「沒有鬼沒有鬼沒有鬼……」黑影愈爬愈近,上半身鑽出黑霧成形後,再用雙臂撐起頭顱和肩膀,屍水混合靡爛的肌肉組織淌流而下,像是熱過許多次的回鍋肉,肌肉幾乎無法附著在骨頭上。
最後,一張枯白的噁心臉孔呆滯地看著我,嘴巴張得大大的,口腔裡許多白點微微蠕動,眼睛和耳朵裡也有。
是蛆。
這是假的……只是在作夢……
勉強看得出屍體生前是男人,襯衫被排泄物浸透,露在外面的肌膚布滿紫黑色的大塊屍斑,一股強如焚燒的惡臭衝了過來,不小心中招的我險些以為鼻子要爛了。
稍一閃神,屍體竟然已經離我不到一公尺!猛然張大嘴巴,臉頰腐肉一直裂到耳根,裡面是爛成一團的腫脹舌頭,泛黃惡臭的口水啪嗒滴到我的拖鞋。
腦袋中有某條線馬上燒斷了,發出「滋」地一聲,跟著黑影臉上滾到下巴的那顆眼球,一起撼動我二十三年來穩若磐石的常識。
「媽媽啊──」
我不爭氣地哭叫,用力地拉開門飛竄而出。
只要逃到一樓就可以了,出去喊人一定有辦法的!
抓著扶手往下衝,幾秒鐘的時間簡直就像過了整個世紀,我不顧「他」可能從後面追來,只是慶幸惡鬼沒尾隨而上。
……不過那隻全身掛著爛肉的惡鬼卻擋在二樓樓梯口,露出陰險的奸笑。
山不轉路轉,豁出去了!轉身衝向小陽臺,一把拉開防盜栓,從二樓跳下去我也認了,還來不及開門卻看見一團巨型黑色麵團順著玻璃門流下來,完全就是變形蟲狀態的男鬼,帶著波浪起伏的五官對我發出「波」的怪聲。
「再過來我用千年殺捅爆你小菊花!」太靠近了,嚇得我雙掌貼在一起比出劍訣怒吼!
像活屍又像鬼的不明物質停止流動,似乎黏在門板上動彈不得。
不會吧?真的被我制伏?太唬爛了!看動畫隨便亂比的下流招式居然有效?
「嗬嘻!」下一刻,惡鬼發出噁心吼聲撲了過來!
剛剛的瞬間暫停果然只是我的錯覺。
「啊!」我抱住頭慘叫著,不管三七二十一往前衝,卻發現腐爛怪物順著木頭扶手滑行,搶先一步又堵回樓梯口,硬是不讓我下樓!
「走開啦!王八蛋!」我被氣得乾脆哭著一頭撞過去,扶著牆壁用最快速度下樓梯,卻沒料到鼻子被臭酸味嗆到,嚇得手一滑腳下踏空。
我就這樣滾下了樓梯。
「痛……嗚嗚……好痛……救命……這裡有鬼……」
我縮著四肢,腰和肩膀傳來鑽心劇痛,整個人卡在樓梯與牆面間的狹窄轉角,離一樓地面還有數階。
跑不動了!閉著眼睛很孬地當隻駝鳥,但我還是不想死,忍痛往下爬,繼續往門口蠕動。電影裡和鬼視線相對的角色都沒好下場,我什麼也看不見,只能靠著殘破觸覺往前摸索。
中途還不小心撞到書櫃……頭更痛了。
好像快爬到門口了,我深吸一口氣撐起膝蓋正要往外衝,小腿卻莫名其妙被保麗龍繩纏住,一聲巨響,鐵捲門自動拉下。
本能死命踢腿,我急得昏頭,黑暗中有兩顆沒有瞳孔的眼球冷冷地向著我。
小南,季曉南!不可以昏倒!妳會被抓走,然後警察過了半年才會從衣櫃裡發現屍體!小南!
理智拉不回我的意識,劇烈頭痛中,終於將一切交付給渾沌。
過了十秒。
猛然一顫,我又抬起頭,不行,這樣不是等於要對方過來隨便怎樣都行嗎?沒想到自己居然就爆發了火災現場超能力突破重圍,匍匐前進鑽出只剩一尺高的鐵捲門縫隙,連拖鞋掉了都來不及撿,只有眼角餘光掃到鄰居老婆婆正在屋簷下洗衣服。
「阿係撞到鬼喔?」老婆婆那邊嘮叨著,我則拔腿狂奔。
等我終於回過神來,人已經在附近的宮廟裡,渾身溼透,腳掌被柏油路磨破,赤腳逃命傷口沾滿雨水泥沙,加上摔倒磕碰到的傷口,痛得我想死。
安全了。我隨便坐下抱著膝蓋不停發抖。
一個汗衫老漢搖著蒲扇從廟旁走出,看到我狼狽的模樣,直直走過來,滿臉疑問和不悅。
「下雨天晚上不回家,一個女生在這裡做什麼?」
「沒啦!我只是……」我趕緊站起來回答。雖然被這樣不客氣地訓了一頓,反而讓我有活過來的感覺。
「這裡是祭祀神明的地方,不是給你們小孩子玩耍的,沒事就快回去讀書!」
「我……」
「旺伯,里長找你討論下屆選舉的事情。」這時一個中年辦事員從路口的里長辦公處走出來,隔著馬路喊人。
夜晚街道上,銀色雨絲落在中年人身邊,我發現有些雨滴不是直線掉落,反而歪歪曲曲地飄到一旁,就像有個透明人站在他旁邊,急著下班的辦事員毫無察覺那一看就有問題的超自然現象,刺骨寒氣猝然摸上我的背脊。
「就來了!」老人警告地看了我一眼,與辦事員談論著公事走入建築物。
一股窺伺視線正慢慢逼近,為何沒人發現「他」在雨中移動?廟前馬路上零零星星的來車也視若無睹通過這個超自然鬼怪,我沒看錯!那隻男鬼已經移動到廟前小廣場的榕樹下持續監視我。
我慢慢後退進入內殿,好險惡鬼果然還是不敢跟入廟裡,現在只能求助神明的力量了。
惡鬼還在外面等著,如果不是我精神有問題,就必須承認鬼是真的存在,但我兩種狀況都不想選!按照傳統模式推斷,那鬼應該是有心願未了,如果我能滿足他的願望,照理說就會安心去轉世投胎了。
若去找所謂的師公驅邪,只會被灌符水灑香灰,和親友說我撞鬼搞不好會被當成瘋子。
剛也想到和商店借電話向家人求救,我又立刻打消這個念頭。如果說有什麼比被鬼攻擊還要更讓我害怕的,就是我逃回家裡,連家人都遭到附身騷擾。
冷風拂來,渾身溼答答的我又縮成一團。今晚說不定只能賴在廟裡,或許還會被廟公攆出來。
我閉眼咬牙,幻想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自己還窩在溫暖寧靜的小房間裡。
這時頭上響起嘩啦嘩啦的搖籤聲,睜開眼睛,廟裡不知何時多了個人,沒發出半點聲音就來到我旁邊。
我低喘一聲,雨夜在廟裡看到一個臉色蒼白的黑衣人,莫非又來一隻?老天是嫌我命太長了嗎?
那人年紀大概二十五歲,身上完全是中國風的打扮很怪異,表情──我實在不想用這個會讓我更毛的詞來形容,就像喪禮會燒的金童紙偶,平板得不像這個世界的活人。
黑衣人抽了一支籤後,走到牆角一排小抽屜中去對號找籤詩。
我忍不住對那個年輕男人多投去幾眼確認,畢竟對方氣質相當特殊。好在對方有影子,應該不是那隻黑色黏液惡鬼的同類。
男人看完籤詩卻無動於衷,只是轉身往箱子裡布施了點香火錢就要離開。
「啊!」樹下黑影此時猛然竄動,我忍不住低呼,驚動那個人本來要離開的腳步。他回頭看我,我連忙轉頭去看神像,不想和顯然非常人的對象產生交集,他卻平靜無波地望向榕樹,一時猜不出黑衣男有何想法的我也呆住了。
半晌,黑衣男似乎很勉強地開口。
「當作沒看到,不去理就沒事了。」
「我沒看見,只是感覺『那個』在那裡。」
我呆呆地應完後忽然反應過來。
「你看得見?這麼說不是我的錯覺囉!拜託你等一下,我會被那個東西殺掉!我不想死!你會驅邪吧?」我趕緊抓住救星又軟又滑很好摸的袖子,也不管會不會扯破他的衣服,鼻子一酸眼淚又自動滾下來。
那個男人有陰陽眼!還一副相當習慣的樣子,根據傳統,絕對是危機關頭負責現身指點迷津的高人!經過一番波折,我哽咽並努力將不知哪來的年輕大師請回籤桌,打算讓他代替我煩惱無端撞鬼這件事。
「要怎樣做才能趕走那個,我……那個……會不會有生命危險?鬼真的存在?」
黑衣男子沉默了好一會,給了我不算回答的回答。
「『鬼』只是大多數人如此稱呼某種看不見的生命,實際上沒有一定解決方法,只要不侵犯彼此界限,就可以相安無事。」
「可是『那個』突然出現在我房間,還一路追過來,我根本沒做什麼啊!」聽到黑衣男子的說法,累積的壓力和情緒瞬間爆發出來,我只覺得疲倦又難受。
「真的沒有嗎?」那人只是悠悠地反問一句。
「我確定沒有……大概啦!」正要大聲反駁時,忽然心虛起來,我有自知之明,平常很鐵齒的我,可能不小心得罪了無形界的好兄弟,現在真的不敢了。
他無情緒地看過來,要是平常我直接看到這個人的長相一定會三天食不下嚥,但經過剛才的洗禮後,反而黑衣男比起我算是好看了。
真的要比的話,我赤腳、頭髮溼亂,身上都是瘀青擦傷,活像,不,就是瘋婆子。
黑衣男看到我可以去拍恐怖片的驚悚造型還如此淡定,不愧是高人。
死到臨頭面子又有何用?
「那要怎麼辦?」我誠心誠意地問了,希望對方大發慈悲告訴我解決方法。
「理解。」
「欸?」我猛抓頭髮,果然高人說話就是深不可測,雖然他如果直接表態一場法事五萬元我會馬上當作神棍走人,但是這樣高來高去也不是辦法。
「如果我提籃鮮花素果去那個不小心惹到的鬼墳前燒個紙錢賠罪,這個過節可不可以抵消?」
「不一定。」
「拜託,我真的很怕,我現在都不敢回去住的地方,也不敢和家人聯絡,怕那隻鬼嚇到我家人,可不可以告訴我到底怎麼做比較好?說得比較清楚一點!」我顧不得口氣太直會得罪年輕大師,這樣打禪七下去大腦要爆掉了!
年輕大師輕皺眉頭,不用猜就看得出這個人很討厭說話,但並非那種會趁機敲竹槓的神棍,我才趕緊逮住救星問個明白,不然哪裡還有這樣的時機和人選!
「不用過度反應,愈逃愈會追來,作息正常,別在這時生病,否則陰氣過盛……」
雖然還是很平板的語調,說的內容也無法讓人安心,但是不知為何我就是相信他。
「有沒有驅邪的符咒或法器可以用?」
「那要因種類而異。」喂!你不要說得這麼玄啊!好像還有很多種的感覺!
雖然我沒付錢也打擾人家夠久,可是我只是個普通人,要我去理解這種鬼東西實在是強人所難,如果是很可愛的小鬼還可以接受,那根本是個死狀悽慘態度惡劣的男鬼!
「籤。」天外飛來一筆,不過這時候大師說什麼就照做就是,我把籤桶拿給他。
「妳抽。」大師不會要幫我解籤吧?我聽話怯怯地拿了一支,籤號是九九。
不敢勞駕他去取籤詩,我快手快腳地從正確號碼的小抽屜中拿了張對號紙,準備遞給他,走向大師的同時我順道瞄過內容。
內殿裡,火燭亮如白晝,充滿神聖卻不現實的金色光芒,有一瞬,溫暖的淚水再度瀰漫眼眶,我拿著籤詩走向年輕大師的途中,低頭喃喃祈禱。
慈悲的神明啊,我只是個笨蛋普通人,看在我沒做過壞事的分上,能把祢們的慈悲施捨一點給我嗎?拜託……我以後一定會更努力地當個好人,再也不會抱怨東抱怨西了。
籤詩
貴人遭遇水雲鄉。
冷淡交情滋味長。
黃閣開時延故客。
驊騮應得驟康莊。
「這是指我會遇到貴人嗎?難道就是你?」看完籤詩,我眼睛一亮。
他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靜靜看了我一會兒,很久以後我回想這件事,才發現籤詩真是該死地準,但當時自己卻完全不解其意。
「上上籤。」大師似乎微妙地逃避了話題。
「我知道,上面有寫啊!」
「放心,性命無礙,理解會有轉機。」大師望了望外頭,黑漆漆的街景,什麼也看不到,以為他正為我確認那隻男鬼的危險性,誰知一輛計程車經過,大師立刻朝小黃招手的動作讓我有點囧。
「今日之內有事要去臺北,不會在此地停留。」
「等等,我要怎麼聯絡你?萬一那隻鬼傷人我沒辦法應付!你住宜蘭嗎?」我急急追問。
大師又考慮了很久很久,才在我那首籤詩背面寫下一串手機號碼。
「打這個號碼就可以馬上找到你嗎?」
「如果有人接,就說要找三先生。」
如果?可不可以不要說得那麼令人不安?
我捏著電話號碼,沒能攔住黑衣男子,大師果然如他說的有要事在身,毫不遲疑地踏雨遠去。
奇遇,結果分不出來有好上多少,雖然那隻惡鬼未免具體得太噁心,按照大師的說法,目前沒有生命危險,這表示我可以回家了?但如果他料錯怎麼辦?
理解……理解……
年輕大師不慍不火的嗓音不斷在我腦海環繞著這兩個字,像是緊箍咒般昭告了我往後的命運。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