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已經康復了,所以把那傢伙還我。」
上司‧槙堂氏雙手扠腰,一臉正經地對神代宗近這麼說。
「咦?」宗近稍愣了下,之後才意識到對方的重點是在自己身旁整理證物照片的華賀實。由於之前槙堂被三日月砍中而受了傷,大約有將近三週的時間都只能泡在辦公室做內勤,而身為搭檔的華賀實也就暫時充當宗近這個新人的教育指導員兼搭檔。
華賀實是個非常好相處的人……不、嚴格說起來並不是人類,而是外表類似人類的魔族,分類上據說是夢魔系統,但不管到底是什麼,宗近都覺得對方是個相當不錯的前輩,尤其跟這個現在正跟自己說話的暴君課長比起來。
「課長,我還有不少事情還沒跟華賀實前輩學、」
宗近試圖挽回的話語立刻就被槙堂打斷:「你的正式搭檔已經決定好了,雖然很強可是麻煩又難用,經過再三思考後決定丟給你。」
「啊?」宗近得多花幾秒才能順利地理解槙堂剛才說了什麼。等等、那什麼像把便當盒裡頭的秋刀魚隨便扔過來之後說「雖然好吃可是刺好細好多挑出來很麻煩所以你就收下吧不用跟我客氣」的口吻?
「因為規定非得兩個人搭檔互相有照應才行,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而且華賀實很好用,所以快點還我。」槙堂理所當然又無辜地道。
「喂喂,別把人說得跟出借的工具一樣。」華賀實嘆口氣。他也覺得跟宗近搭檔實在是輕鬆愉快的事,對方尊重、甚至還有些尊敬自己,這可是從再怎麼從槙堂身上挖也挖不出來的好態度。
「不管是人還是工具,只要適才適所就會得到高評價,你的能力只有在我身邊才能發揮到百分之百,跟神代搭檔不過是玩家家酒的程度,你自己很清楚。」槙堂哼笑。
這實在是聽來相當刺耳,宗近雖然才剛成為課員不到一個月,自忖學習能力還不錯的他對於例行事務也能穩妥地處理了,就算離其他課員還有些距離,也不必說成這樣吧?
「你真是惹人生氣的天才啊……」華賀實明顯對著槙堂翻了個白眼,「我是你的眷屬魔,能搭配好是當然的吧?你就不能好好說出像是『我也幫你找了一個能夠發揮全力的搭檔』這樣的普通句子嗎?」
「我剛才難道不是這樣說的嗎?」槙堂露出疑惑的目光。
華賀實拍了下宗近的肩膀,模樣有些沉痛:「嗯,就是這樣,現在聽懂了嗎?」
「……謝謝你的翻譯……」宗近十分感激華賀實這個「槙堂語翻譯機」在中間緩和氣氛,果然對方對於槙堂來說是個絕對不可或缺的存在,不然所有跟槙堂說話的人大概過不到三十秒都會想衝過去動手。
但即使如此,宗近還是很在意剛才槙堂對那位即將成為自己新搭檔的評價。而這個疑惑,非常會看氣氛的華賀實隨即幫他提問:「槙堂,你打算派誰跟神代一組?」
「白鳳院。」槙堂隨口道。
「……白鳳院?那個白鳳院?」華賀實幾乎都要懷疑自己的耳朵有沒有聽錯。
「嗯,白鳳院。」槙堂篤定地點頭。
「不准。」華賀實丟下手中的證物照片,像個保母一樣擋在宗近身前。
「我可是課長!」槙堂瞇起眼,「這是課長命令。」
「身為課長輔佐的我堅決反對,那傢伙太危險了,某種程度來說那傢伙比妖刀更難駕馭。」華賀實用力拍了下桌子。
「那就讓妖刀去駕馭白鳳院。」槙堂冷冷地道,「課長命令就是課長命令,我知道你還記恨著白鳳院把你的右手扯下來這件事,所以這次讓別人帶路。」
「我的手怎麼樣都好、你當初是差點、」
華賀實還沒說完,槙堂轉頭喊道:「鹿目!過來一下!」
辦公室右側傳來回應,不到數秒,戴著眼鏡,有些公關風的輕浮男人走了過來。
「難得看到華賀實發脾氣,課長你又做了什麼啊?」鹿目初隨口開著玩笑,他在課內算是少數無懼於槙堂霸王惡勢力的存在之一。
「是愛生氣的人不好。」槙堂噘了下唇,「你帶神代去找白鳳院。」
「咦?」這回連鹿目也明顯愣住,「白鳳院是……『那個』白鳳院?」
「不然這裡還有哪個白鳳院。」槙堂一臉「你是笨蛋嗎」地反問。
「可是……」
「……『那孩子』差不多也該到極限了吧?再不把他帶出來,會死喲。」槙堂彈著手指。
「我知道了。」鹿目低聲。
「神代,把刀帶上。要是讓你死掉了我也麻煩。」槙堂提醒。
鹿目一反常態地變得安靜,先讓宗近去道場找三日月,之後在走廊碰頭。宗近也事先察覺了不尋常的程度,已經先將三日月握在手裡警戒著了。
「能說明一下嗎?」宗近跟著鹿目的腳步往走廊盡頭移動,「那個叫『白鳳院』的,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課長還真是壞心眼啊。」沒回答宗近的問題,鹿目仰天苦笑。
「就算我只來這裡一個月,也知道他的壞心眼不是普通等級。而且他說話有挖苦人的習慣,但本人似乎沒有自覺。」宗近握著三日月的刀柄,由於沒有刀鞘,所以持著時尖端就垂下以免不小心傷人。
鹿目像是突然從壓力中解放般,呼地笑出來,「沒錯沒錯,要是沒有華賀實在課長身邊的話,這裡每天至少都要打上好幾場,因為實在太讓人火大了嘛。」
「可以的話真不想把前輩還回去啊,這麼有耐心而且隨時都和顏悅色,又有能力的搭檔哪裡找……」
「我以前也有一個差不多的搭檔,跟現在這個衝動、沒耐性、遲鈍、還有哪裡脫線的笨蛋可是天差地遠。」鹿目笑了下,露出懷念的神情。
「桃井要是聽到你這麼說,會抓狂的吧。」宗近搔了下臉。鹿目的搭檔桃井澄生是老派作風刑警的典型,若是年齡再大個三十歲,倒也沒什麼特別的,只是身為年輕世代的他,連手機簡訊這麼普遍的通信手段都不太會用,的確是挺奇特的。
「隨他抓狂,反正也不過就是頭上多兩隻角嚷嚷。」鹿目又勾起唇,「我在桃井之前的搭檔,叫白鳳院鴒子,過去是警視廳有名的神箭手,差點還要被推薦去參加奧運的程度。」
「白鳳院……」
「我們現在要去見的對象,是小她五歲的弟弟——白鳳院小鷹。」
「去見……他在這裡嗎?」宗近連忙問。
「嗯,小鷹從三年前開始被移動到課裡的特殊看守所,之後就一直住在裡面。」
「你說『住』?」
「因為發生了很多事,課長大概是希望由我這個之前與白鳳院姊弟最熟稔的人來跟你解釋吧,但對我來說其實是最困難的,課裡隨便找個人來應該都能說得比我更清楚,不過希望課長能夠有體貼之情只是奢求而已。」鹿目俊俏的臉有些扭曲,一貫輕浮颯爽的氣質也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種像是被傷害到不知該如何反擊的茫然感。
「你從能說的開始說就好。」宗近試圖把對人該有的客氣感加倍,但實際上這不過是憑空想像,盡可能的溫柔到底該長什麼模樣,他到現在還是不清楚。
「鴒子四年前因為一起事件而喪命,小鷹受到很大的打擊。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當我跟她還是搭檔時,偶爾會去她家打擾,當時小鷹還在上高中,雖然一開始有些害羞,熟稔起來之後就知道他是個很好的孩子。因為他的體質有些弱,所以對於體育萬能,又總是相當有精神的鴒子很崇拜,未來希望能成為像姊姊那樣的刑警——這是他偷偷跟我說的。」
蒼白的走廊盡頭有道門,旁邊安裝了只有國家安全等級設備才會使用的生物辨識鎖。鹿目將手掌壓在掃瞄儀上,待底下的綠色光線掃瞄後,門無聲地滑開了。
宗近還沒有進入這道門內過,課裡有太多祕密等著他去挖掘熟悉,這裡不是探索的第一順位。
白色的牆壁直往前延伸,盡頭又出現一道門。
「這裡是課裡的另一個檔案室……資料不能被隨意借出的那種。」
「檔案室?我以為我們要去什麼特殊看守所?」宗近疑惑地道。
「『不存在的檔案室』……等同於特殊看守所。裡面只有一個人被囚禁,那就是我們要去見的白鳳院小鷹。刀握好了嗎?因為不知道會出現哪一個,所以必須很小心才行。」
「握好了。」宗近忍下諸多疑問,他看得出來鹿目不是不說,而是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切入,這是跟當事者太過親近時容易產生的盲點,距離太近反而難以看清楚全貌,自己也是如此。
走廊盡頭的門一推就開了,一股冷氣迎面撲來,並非舒服的涼意,而是類似什麼實驗機構那樣非得保持低溫與乾燥。立刻映入眼簾的是書櫃,許多排列整齊的書櫃與書,宗近算是愛書者,也喜歡圖書館靜謐與悠閒的氣氛,但眼前的書櫃卻完全沒辦法讓他有親近感。
那些不像是書,而是類似將知識與文字壓成塊狀堆積起來的冷硬堡壘,書籍排列的非常整齊、太整齊了,沒有任何突出、泛黃、或彰顯獨特之處,充滿了可怕的一致性。
「這個,噴一噴吧。」鹿目隨手拿起放在門邊櫃子上的消毒酒精,先噴在自己兩手後,接著噴在宗近掌心。
「……這裡的人有潔癖?」宗近搓揉手。
「你看就知道了。」鹿目勾了下唇,眼神沒有笑。
鹿目小心翼翼地穿過書櫃之間,熟門熟路地拐了一兩個彎,最後停住。宗近越過鹿目的肩膀往前看,那是人類的背影,頭髮相當長,幾乎垂到地上。
「小鷹嗎?」鹿目輕喚。
對方沒回頭,只是含糊地咕噥些什麼。
「在做什麼呢?」鹿目慢慢地往那背影靠近。
「……在……研究……」
非常細小的聲音,宗近得尖起耳朵仔細聽。鹿目緩慢地將對方坐著的辦公椅轉過來,營養不良的細瘦身軀駝著縮在上頭,戴著黑手套的手指拿著一本案件資料翻閱,整張臉有三分之一都被頭髮給掩蓋,黑色像要將對方給包裹吞噬般厚重。
桌上有電腦,處於休眠狀態,辦公椅旁同樣堆著不少案件資料,就像整齊的積木般,全部疊成相同高度的立方體。
「你當上刑警也有好一陣子了吧?課長說該是給你配搭檔的時候了。」鹿目彎下腰,態度相當柔和。
「……搭檔?」
對方抬起頭,臉上的髮絲晃動,稍微能看見兩顆眼珠。
一陣奇妙的違和感映入宗近的眼簾,那件穿在對方身上的短褲並不是男用樣式,而是梯型的褲裙!底下的長襪也不是棉襪,是絲襪。
女、的?
但剛才鹿目的確說白鳳院「姊弟」,鴒子是姊姊,那麼小鷹應該是男人沒錯,那麼……
「嗯,真正的,搭檔。」鹿目繼續嘗試跟對方說話。
「可是……我已經有鴒子了啊……」對方的聲音充滿疑惑。
「鴒子已經不在了,你也該面對現實了吧!」鹿目的聲音突然大聲起來。
「……在……啊?」
「不在了!哪裡都不在,聽懂了嗎?」鹿目抓住對方的雙肩,用力搖了起來,「鴒子已經死了!」
「騙、人……」
「喂,別這樣!」宗近覺得鹿目有些失控,連忙要將他拉開。
「我也受夠了,鴒子把小鷹交給我照顧,現在卻是這副德行!」鹿目甩開宗近的手,「小鷹不承認鴒子已經死了!」
「鴒子才沒有死呢!你走開!我討厭你!我從以前就討厭你!鴒子是我的搭檔!你休想把她搶回去!」瘦小的人影從辦公椅上跳下,將手上的檔案夾用力朝鹿目扔了過去。
鹿目頭偏開,檔案夾砰地摔在地上。
「臭小鬼……」鹿目咬著牙,「給我清醒點!都已經四年了!已經夠了吧?小鷹!」
「……人家才不是小鷹。」長髮披散的人影歪過了頭,隨手拉開抽屜,抓出一把十字弓,舉起來就對鹿目扣下扳機。
「危險!」
宗近隨手甩出刀,噹地將鋁製短箭打到地上。「把那個放下!」他對人影吼。雖然還不是很清楚對方跟鹿目之間到底有何恩怨,但再怎麼說對著同僚武器相向也太過火了。
「……出來了啊……」鹿目哼了聲。
「出來什麼?」宗近邊警戒手持武器的人影邊問。
「『鴒子』。」
「啊?」
「那個是——只存在小鷹幻想中的鴒子。」鹿目將手伸進外套內袋中,掏出一只繫著長鍊的懷錶。
□
神代宗近希望有多一點的時間來讓他感嘆再也不會復返的日常。
他不是很確定這種非日常確切來說到底是從何時開始的。從弟弟薄綠被不知名凶手砍成重傷開始嗎?從妖刀三日月宗近竊取了薄綠的身體開始嗎?從他進入這個國家機密中的機密單位,警視廳公安部第零課開始嗎?
還是更早就——
鹿目勾住銀鍊上的圓環,鬆開手指讓懷錶往下墜,形成鐘擺般搖晃。
「你的手不會燃燒。」鏡片後的陰狠視線緊盯人影。
正當宗近感到奇怪的瞬間,人影持十字弓的手竟轟地爆出火花。
「什、」神代瞪大眼,還沒反應過來到底是怎麼回事。
人影並沒有放開十字弓,只是揮動手臂滅掉火花,並重新將十字弓對準鹿目。
「神代,不要插手,盡量不要意識我在說什麼。」鹿目說著,目光不離開人影:「你的手非常輕。」
宗近一個閃神,竟覺得手中的刀重量異常,差點就沒能握住,正覺得奇怪,腦中傳來了三日月的聲音:「啊哈,那是天邪鬼的拿手好戲『言靈』。」
「什麼?」宗近低聲問,視線無法離開對峙的兩人。
「類似速效詛咒,那個眼鏡小哥有天邪鬼血統,雖然已經跟人類混血過被稀釋了部分能力,威力卻還是不差的。言靈能夠高過聽者的意識,直接對身體下令。不過天邪鬼是喜歡說謊的鬼,規則就是得說反話。」三日月親切地解釋,「在我那個年代,鬼族還到處橫行呢,最近只有在課裡看得到,還真有些寂寞啊。」
「現在可不是說那種話的時候吧?」宗近皺起眉,「『那個』你怎麼看?」雖然進入零課,但他對妖魔鬼怪的知識還是相當匱乏,雖然不是那麼情願,但好在三日月精通此道,必要時徵詢意見也不是什麼壞事。
「你說小姑娘?」
「『那個』到底是女的還男的?」宗近覺得頭痛了起來。他未來的搭檔性別不明嗎?
「身體絕對是男人,魂魄現在卻有兩個,其中一個是姑娘。」
「我知道了,多重人格者。」
「不是那麼簡單的東西,並非魂魄一分為二所以才變成兩個,而是轉化還不完全,才會看到兩個。」
「那是什麼!」
「剛才眼鏡小哥不是說了嗎?『那個』活在幻想中,與其說他相信小姑娘還活著,不如說他覺得自己就是小姑娘。我可以看清靈脈流動,觀察人類的魂魄自然易如反掌,再過不久,『那個』就會完全變成小姑娘,原本的魂魄將不會存在,我的建議是……不要管他。」
「這、」宗近被弄得有些模糊。
「小姑娘的那方擁有很強的靈力,白鳳院是江戶前知名的神道家系,若修練得宜,會成為絕世的巫女。」三日月的語氣竟有些讚嘆。
「可是身體是男的吧?」
「那種事情怎麼樣都好,我看的是魂魄的本質。至於另一方只是弱小膽怯的魂魄,快要放棄生存意志的狀態。」
「……那樣、算是死亡嗎?」宗近咬了下唇。
「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
宗近沉默,他突然明白了鹿目的焦躁,白鳳院小鷹要「消失」了,變成另一個鹿目不肯接受的東西。他的弟弟神代薄綠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手上這把擁有人格與意識的刀「三日月」,他瞭解,但有哪裡就是不肯接受、無論如何無法接受。
他想白鳳院小鷹也是一樣,因為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鴒子的死,所以決定讓自己成為鴒子。
能夠確定該選擇哪一方的的思考對宗近來說已經過於極端,可說是美好且正常的象徵,因為他只會逃跑而已,而且喜歡曖昧不清的態度。不然他不會拖了這麼久才揭破三日月偽裝成薄綠的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