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愛琴島嶼的那幾個夏季
.大英博物館和羅浮宮裡邂逅的希臘
許多年前第一次親眼見到的一座希臘神廟,是在大英博物館裡的一間展覽室內。正在英倫旅行的我,在那間展覽室駐足多時。面對一塊塊大理石殘段,經過專家精心拼組還原。神廟的建材、結構、線條、雕工,散發出優美恢宏的氣度,令我震懾。但同時,似乎也聽見它長年壓抑在低矮天花板下的喘息。那一塊塊斑駁的石材,與展覽室擁有完美空調的空間顯得格格不入。即使斷腰殘角,它們仍渴望光天化日之下的世界。的確,它們原該佇立丘崗,君臨碧海,或親澤溪谷;哪怕只剩幾支殘柱,或一框門櫺,它們也只屬於天地之間日月辰星、風馳雷電的世界。那一刻,我渴望有一天在它們自己的國度裡與其相遇。
在巴黎羅浮宮,初遇那尊從1884年便屹立於一座入口階梯頂上的勝利女神——尼奇(Νικη)。她迎風展翼,大理石的身軀纏著沾了水氣的衣裙;周身仍流竄著西元前三世紀羅德島的雕刻家所賦予她的氣韻與體溫,飽滿地散放著勝利者的澎湃意氣。1863年,湘波叟(Charles Champoiseau)在愛琴小島撒摩色斯(Samothrace)發現這座斷頭雕像。
羅浮宮內另一件古希臘藝術瑰寶——米羅的維納斯,於1820年被愛琴海島米羅的一介農夫無意間發現,之後輾轉由法王路易十八送入羅浮宮。這座殘缺的傑作據考證為西元前一百三十到一百年間,出自小亞細亞希臘城邦安提阿的亞力山卓斯(Alexandros of Antioch)之手。早先也有人認定這樣一件傑作,必然出自西元前四世紀雅典雕刻大師菩拉克希迭雷斯(Praxiteles)之手。面對這件稀世珍寶,你會問,是什麼樣的族群、什麼樣的文化,會對美體會如此深邃,產生如此飽滿且節制的表達?
.橫跨十年的希臘旅跡
於是從1999年起,十年間、五個盛夏,我造訪這個迷人的國度,品味她諸多面向的豐盛。
1999年,去了雅典、克里特島、底比斯、納克索斯島、聖托里尼島、米克諾斯島、狄洛島、伊歐斯島。2002年,重訪聖托里尼、納克索斯、雅典;又遊歷了巴洛斯島,以及伯羅奔尼塞半島的麥希尼古城、艾皮德羅斯古劇場,還有附近的港口城那府良。2003年,重臨聖托里尼及納克索斯,並遠航至羅德島;回到雅典後,再出遊小島愛吉納。2005年,由希臘進出土耳其;先在撒摩斯島住下,再跨海界進入土耳其;回程則由伊斯坦堡乘火車到希臘北部大港帖撒隆尼加,接著往西部山區的拜占庭聖地米提歐拉朝聖,攀登懸於崖頂的修道院群;重回到旅途終點的雅典。2006年,從雅典乘車向西至伯羅奔尼塞半島北端的大城巴特拉斯,輾轉乘船至史詩小島伊沙基;再遊歷希臘西海域依歐尼亞群島中繁榮的科孚島;之後南下回到伯羅奔尼塞半島,參觀奧林匹亞、斯巴達,以及拜占庭聖城米斯特拉廢墟;再由內阿波里渡海遊歷愛神島棘色拉;回到伯羅奔尼塞半島後,穿過海上一條單一入徑,登遊一塊海上巨石上美麗的中世紀名城蒙內瓦霞;雅典仍是當然的旅途終點。2007和2008年兩個夏天,蟄寫於港都水畔,在文字及幻燈影像中重拾愛琴及兩岸的曼妙旅跡。
每次旅程平均一個多月。只訂來回機票。因為在希臘,旅途中的變數太多,搭船乘車,時間拿捏不準;乾脆來個漂旅(drift journey),學習隨遇而安。抵達希臘的頭一晚,在船上度過的機會大過在陸地上臥枕安眠。海,這只大搖籃的引力太強。回到大海,回歸子宮。
.希臘的海——愛琴海
希臘自古以來的地圖清楚顯示海的重要性。希臘有兩千五百多個島嶼,海岸線長約2500公里。海——噠啦撒——這個充滿動感的字,在希臘絕非配角,而是主角。希臘人自認是海的族群。對希臘人而言,海不是分割,而是連結。
希羅多德的歷史裡有一則有趣軼事,說明海對希臘人的重大意義:
波希戰事之際,一群在小亞細亞參戰的希臘傭兵,雇主死了,仗也不了了之。他們被困在內陸山區,隨時都可能被四面八方不友善的族群殲滅。迷路、缺糧、又遇上嚴冬,一切絕望之際,山丘頂上一位傳令一聲:「噠啦撒!」全團的人都衝上丘頂,看見了救贖,歡欣跳躍。只要有海,希臘人便有了活路。
旅途中有幸收藏到一片動聽的希臘傳統船歌集錦。輯子引言人卡蘭契斯(注1)充滿感性的描述希臘人與海的關係:
「希臘人與海共生,從海上來,與海合一。」
「從海裡,他們打撈每日的食糧。」
「是海,載他們到天涯地極,推他們到心思的邊界,去尋找其他地方,尋求向其他文化學習,去跟其他文化接枝,去找尋為什麼和怎麼樣的答案。」
希臘文明在海上誕生,由克里特島、奇克拉迭斯群島、伯羅奔尼塞半島,散布開來。
今日希臘與土耳其之間的愛琴海,屬地中海的一部分,是連結歐亞非三洲的主要通道;上可經博斯普魯斯海峽接黑海。自古愛琴海便是極為活躍的海域,充滿故事傳說。愛琴海(Aegean)的名字,便得自一則悲愴的傳說故事——雅典國王愛吉斯(Aegeus)墜海自盡;原因是他看見兒子希修斯返國的船上懸著黑旗,誤判兒子已死在克里特島迷宮怪獸米諾駝的腹中,這片海域自此便以他命名。
.愛琴島嶼拾珠
本書收集了跨越十年漂遊五座愛琴島嶼的點滴,其中不少是循著昔日旅行日記或當下隨筆所作的追溯。回首,只見愛琴海島沐浴在夏日純淨陽光中的倩影。歌德有句名言:「去用靈魂尋找希臘人的國度。」(注2)而希臘,對我而言,絕大部分等同於她的海、她的光;找到了希臘,就是找著生命源頭的水域,找著生命所依存的光。
我不敢說已經找著了自己生命中的「希臘」,因為她總是在耀眼的金光中迷離閃爍;你以為挨近了她,卻只抓住她的影子。但十年間的驚鴻幾瞥,卻足以掀起靈魂深處對美、對光、對純淨的嚮往與感動。
在愛琴拾得的珠玉,串成這本小書,獻給愛海、愛光、愛希臘的朋友們。走筆至此,抬眼只見陽台綠意間灑落的陽光;港灣水波顫耀,卻又顯得格外凝定。耳中正響起希臘作曲家斯潘努達契斯狂浪澎湃、金光揮灑的名曲「消失的片刻」。
【注解】
1.見Panagiotis Kalantzis:introduction to the album Sailing Off(General Publishing Company S.A. Lyra, Athens 2000)
2.參見歌德1787年劇作「伊菲吉妮亞在陶尼斯」(Iphigenie auf Tauris),第一幕第一景。另外,歌德在的Antik und Modern一文中也寫道:「每個人都必須以他自己的方式做個希臘人!」(Jeder sei auf seiner Art eine Grieche!)